第140章 女帝師三(2)
鏤雕白瓷熏籠猛地一亮,薄荷香四溢,如潮水一般驅散了所有的雜念。自我知道父親是自願赴死之後,今夜無論再聽見什麼都不會覺得驚奇。我心念如輪,渾不在意地嗯了一聲:「多謝殿下告知,玉機身為女兒,到今日始知父志,當真不孝。玉機還有許多疑問要請問殿下,還望殿下賜教。」
熙平一指暗青的窗紙,道:「天亮之前你隨意問。」
我起身行禮:「多謝殿下。玉機斗膽,請問殿下,既然溺死公主之事是父親一力謀划,那五年前謀划刺殺皇后的人又是誰?是誰說服慎妃娘娘自盡的?是誰唆使陸大將軍以養傷為借口不去北方平亂?又是誰收服了蘇家,將蘇燕燕送至皇後身邊?」
熙平閉目聽著,不置一詞。良久道:「還有呢?」
我冷冷道:「紅芯究竟是如何死的?」
熙平的右頰難以察覺地一顫:「你果然還是放不下小菊。你既然可憐她,又為何要趕她出宮?」
想到紅芯,我心口突地一痛:「我從未想過她回到府中竟是送死。我若知道,不會趕她出宮。」
熙平笑道:「你就是好心,果然是朱總管悉心教導出來的好女兒。」這話分明充滿了譏諷的意味,但她的笑意卻輕柔和暖,含一絲淡淡的哀愁。
我再一次問道:「紅芯是怎麼死的?」
熙平道:「她隨她爹去田莊玩耍,不小心跌在捕狼的深坑裡,栽在石頭上碰死的。此事已報官,府衙驗屍無誤,方才安葬。孤也賞了她爹娘錢帛裝裹。」
我又問:「殿下賞了多少銀子?」
熙平道:「前後大約一百多兩,孤也記不清了。玉機大可去問令堂,內賬房是她主理的。」
我微笑道:「玉機記得,府里未嫁侍女病故夭亡,按例只賞十兩,或有特別親近寵愛的,才賞過二十兩的。這百兩之數從何而來?」
熙平深深看我一眼:「玉機對府里的規矩和賬目很清楚。」說著施施然飲了一口茶,「其中一百兩,是在這丫頭回府之初就賞給她爹給她做嫁妝的。這樣吃裡扒外行事不端的婢子,孤這裡容不下,所以打發出去讓她爹娘自行遣嫁。誰知才出去,第二天便在莊子里摔死,當真命薄。」
我心頭大震,卻已覺不出痛來。我冷笑道:「遣嫁一個侍女,何須用這許多銀子。」
熙平不以為然道:「這樣狠心的爹,孤也是第一次見。虧得玉機還命人送錢給他一家。不過,有其父才有其女,大可不必憐憫。孤已將他一家都打發到南方護庄了,倒比在府中的時候逍遙自在。」
我曲指揉一揉眉心,但覺兩道深紋,長長延展到發間,如寒蛇蟄伏。「一百兩銀子除去心頭之恨,不多。敢問殿下,五年前徐嘉秬在文瀾閣被殺的那一日,假如玉機也恰好在那裡,翟恩仙會不會連玉機也殺了?就像紅芯的父親——」
熙平不假思索道:「這是自然。她連自己的性命都不顧,又怎會顧惜你的性命?所以孤才帶了你母親進宮,讓慧珠先叫你回長寧宮。幸而被你母親絆住了,不然你的小命可就沒了。」
我欠身道:「多謝殿下救命之恩。只是刺殺陸貴妃乃是一步極蠢的棋。此舉暴露了蟄伏多年的文瀾閣執事韓復,也牽連出了父親。以父親的心思和手段,當不會如此行事才對。」
熙平的眼中霎時湧出了痛心和悔恨的淚水:「這件事情是孤的錯。當時皇帝命陸氏進書房議政,慎妃十分焦急。孤怕他廢后,便想除掉陸氏。於是先讓慎妃故意羞辱她,好伺機行事。再者翟恩仙急於為兄報仇,苦苦哀求孤早日動手。那幾日你父親恰巧去莊上辦事,不在府中,待聽聞孤的打算,便堅辭不允。孤正待第二日——四月十五進宮請安時再派人去清音閣傳信與翟恩仙,誰知她已按捺不住,在四月十四日深夜便動了手,還不慎被徐嘉秬點了像。這也算是合該徐嘉秬倒霉,從濟慈宮出來,不回思喬宮,反而去了文瀾閣。這個傻丫頭,哪知深宮險惡。如此焉有活理!」
我毫不掩飾眼中的憤怒和鄙夷:「當真愚蠢!後來皇帝對後宮謊稱陸貴妃不堪受辱,所以自盡。暗中卻大肆查訪拷掠,終於查出了父親,查到了長公主府!若非皇後為了試探殿下尋玉機查案,韓復經受住喬致的酷刑,翟恩仙又肯捨命,父親兩年前就會——」
熙平甚是慚愧,垂頭道:「不錯。徐嘉秬死了三年,宮中都沒有動靜,而翟恩仙又已安然出宮,孤以為此事已結,宮中不再追究了。忽聞皇后命掖庭屬和你一起查案,頓時心中大亂。翟恩仙便說,當年是她報仇心切,這才亂了大局。她願為此抵命,只望孤能扳倒皇后與大將軍,為她兄長報仇。」
我逼視她道:「雖然動機與證據一樣不少,翟恩仙又已認罪,皇后卻並未全信。」
熙平與我坦然相視,微微一笑:「不錯。她雖不信,卻也愛才,所以除了你的奴籍。她是希望你嫁給皇帝,永遠在宮中為她所掌握。」
我冷冷道:「殿下也一度想我入宮為妃,就不怕我倒戈么?」
熙平極為輕蔑地一笑:「此事你也曾參與其中。你父親是主謀,你是幫凶。你殺了他四個孩兒,即便做了皇妃,也將永不自安。你若想倒戈,就害死你們一家!孤料定你不敢。」
我哼了一聲:「殿下將柔桑縣主許配給弘陽郡王,所以一心殺掉太子,好讓王爺登上太子之位。只是為何要刺殺三位公主?」
熙平漫不經心地打量著左手食指上的黃玉髓戒指,隨口笑道:「孤只想殺高顯,三位公主是誤殺。」
我怒不可遏,斥道:「胡說!當時周貴妃隨皇帝征戰在外,她的兩個女兒義陽公主和青陽公主常往河上去滑冰,所以小蝦兒才在冰洞周圍做了手腳,為的就是讓她們落水,好跳下去溺死兩位公主。只有皇后的平陽公主才是誤殺!殿下分明是有意殺死兩位公主。為了爭位殘害皇子,我見得多了。生而為皇子,是罪過,這我明白。但三位公主卻是無罪的!」
熙平霍然起身,將雪白的長裙踢得山高,彷彿掀起了一陣大浪。她大笑,雙眼血絲暴長,所有火與血的回憶都隨著她凄厲的笑聲飄散開來,令人不寒而慄。
「無罪?可笑!我的兄長、驍王高思諫才是先帝的嫡長子,隨父皇南征北戰多年!他才是當坐在龍椅上的人!如今我的兄長慘死,高思諺那乳臭未乾的庶出孽子卻在皇城中享福!當年若不是周淵多事,深夜報信,那孽子早就被一刀殺了!而我的長姐安平公主高思謹,被炮火轟得屍骨不全,死後還要分葬四方,頭顱巡掛天下城邑,風成白骨都不能入土為安!陸后的祖父陸謙身為太傅,矯先帝遺詔,殺了我兄長,連他正當髫齡的孩兒都沒有放過!呵……父皇在前線駕崩,那個挺屍的老不死何來的遺詔!我的母親被廢為庶人,連先帝貴妃的名分都不能保留。我母親才是父皇的原配嫡妻!如今倒好,陸家的女兒做了皇后,周淵肚子里爬出來的畜生做了太子!她們倒快活!我高思語偏不准她們這樣快活!」
她疾步徘徊,忽而逼近我,俯身道:「孤不準!你父親更不準!」她雙眼圓睜,幾乎要噴出兩道足以焚毀一切的火焰。
我不忍看她通紅的雙目,別過頭去道:「殿下息怒。玉機明白了。」
【第二節 用心於內】
熙平直起身子,喘息片刻,又施施然斜倚在榻上。「曜兒的外祖武英候,隨先帝征戰多年,與我兄長甚是親厚。唯有他做了皇帝,與我的柔桑生下太子,這孩子帶著我母親和我長兄長姐的骨血,將來繼位為帝,才能消我心頭之恨!」
我暗暗嘆息,忽然心念一動:「奚檜說平陽公主是被小蝦兒誤殺的,其實不然。平陽公主是陸皇后的長女,她亦是小蝦兒暗殺的目標,是不是?」
熙平甚是得意:「不錯。舞陽君再蠢,也不會蠢到命人殺掉自己的親甥女。奚檜若不說是誤殺,豈不叫人起疑?怪只怪周淵自己,若不是她放不下前仇,非要隨皇帝親征,孤要殺她的兒女還當真不易。本來小蝦兒在水下溺死皇太子已是無望,誰知他半夜裡自己發了癔症,自己跳樓死了!這叫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她尖笑了兩聲,帶著風馳電掣的快意,「殺掉她們的孩子,比殺了她們自己,更教她們絕望!周淵自知年老色衰,所以一走了之,倒也爽快,陸后卻要敬獻年輕美貌的穎嬪——一個商賈之女來固寵。可惜那女孩子雖美,寵愛卻不過如此,她定是惶惶不可終日了。痛快!當真痛快!」說到此處,幾近癲狂。
我心中一酸:「皇后這一年來,恩寵大不如從前了。且皇帝疑心她與慎妃之死有關聯,日子就更加難過。若奚檜一直不出現,皇后心情鬱郁,身子也會一日日差下去,定然命不久長。殿下又何必讓奚檜這樣快便投案?逼她到無路可退,終究是害了父親。」
熙平寧定片刻,搖頭道:「孤本擬讓奚檜在外面再躲一兩年,讓她飽嘗喪女、見疑、無寵的苦,待事情淡了再去自首。誰知陸愚卿派人四處找尋,奚檜也是掉以輕心了,竟被他們發現了行蹤,被追得無法,這才回京城投案。落在鄭司刑的手中,總比落在陸愚卿的手中要強。」
窗外傳來更夫擊坼的清響,勢若春山數起,輕若遊絲牽縈。已經是寅時初了。我的雙手隨心尖悸動,已經無力抓住茶盞和點心。前事已知,我鼓起勇氣問道:「敢問殿下,慎妃究竟為何自盡?」
熙平哼了一聲,不屑道:「這個愚蠢的女人,總算為了兒子還有膽量去死。」
我皺眉道:「這麼說,慎妃娘娘當真是殿下——」
熙平打斷我道:「孤這都是為了弘陽郡王!她是驍王黨之後,只要她活著一日,她的兒子永遠也不可能做太子!」
我問道:「殿下教唆慎妃自盡,究竟是幾時的事情?」
熙平想了想道:「去年——咸平十四年早春,你們剛剛從景園回宮。有一天,慎妃派人請孤入宮,給孤看了一封信。信中說,皇帝篡改內史,誣陷她害了曾娥腹中的皇子,逼她退位。又說,她不得寵,又是驍王黨餘孽,她所生的孩子永遠也得不到父皇的器重與寵愛,更別說做太子。唯有一死,才能打破僵局。慎妃說這封信是於錦素寫給她的,她收到信的當夜,便冒著風雪去桂園當面質問。於錦素便說,當年便是她謄抄內史的時候,奉聖諭添上了曾娥承幸的那一筆。」
我嘆道:「慎妃娘娘一定痛不欲生。」
熙平牢牢盯著我,冷笑道:「廢后內幕,宮廷秘事,玉機倒不驚訝。難道你早就知道了?」
四年前初廢后時,熙平曾詢問我內中實情,當時我對她謊稱不知。如今時過境遷,慎妃含恨而死,我亦沒有必要隱瞞,遂苦笑道:「在未廢后之先,我便知道了。曾娥死後,慎妃召我一起查閱內史,並未見曾娥承幸的記錄。後來皇帝詢問我當日查閱內史的事情,我還請求他仔細查問這件事,不要冤枉了慎妃。」我搖了搖頭,不覺落淚,「我早知道他要廢后,說什麼都是枉然。可笑當時我自以為勇敢,皇帝說不定覺得我甚是虛偽。」
熙平緩和了口氣,柔聲道:「那時的情勢,他是鐵了心要廢后。玉機秉哀憫之心,仗義直言,這正是你的可貴之處。」
我泣道:「為了讓他相信我與慎妃自盡之事無關,我見死不救,與於錦素絕交。誰知他還是不信於錦素就是教唆慎妃自盡的元兇,命施哲去御史台繼續查探。連弘陽郡王也沒有完全消除嫌疑,如今只能自請離宮為母親守陵以自保。我不知道,他究竟還能不能做太子。我只覺得白忙了一場。」
熙平道:「弘陽郡王如今是皇長子,一向謹慎聰慧,並無過錯。不但無過,還甘願為皇太子捨命,忠孝仁義,舉世稱讚。待過一年半載,皇帝查不到什麼,這事淡了,他自是大有希望。」她頓了一頓,輕輕一笑,「至少比他母親活著的時候有希望,是不是?」
我微一冷笑,「殿下所言有理。」
熙平嘆道:「孤與你父親所有的籌策,全賴他一人施行。如今他死了,奚檜死了,翟恩仙死了,韓復也死了,在這世上,孤已沒有可用之人。」復又得意,「不過陸氏也沒有問出一絲有用的訊息,皇帝對大將軍府殺了你父親,定是大為光火。連活口都不留,今後該如何查下去?皇后可謂一敗塗地了。高顯已死,慎妃自盡,高曜能不能做太子,全靠他自己。大有希望,大有希望啊。」
我忽然想起一人,道:「殿下並非無人可用,還有蘇家——蘇大人與蘇燕燕。」
熙平笑道:「蘇大人是朝臣,他有他的欲求,並不是孤可以完全駕馭的。何況他已辭官。諸事不可強求,且看來日吧。」
蘇燕燕在徐嘉秬一案上頻頻暗示,又在慎妃自盡前見過她,甚至與她有過交談,且她在皇後身邊,一定告訴過熙平許多要緊的事情。但熙平顯然不願告訴我蘇家的事情,於是我也不多問,只起身為她添茶:「殿下運籌帷幄,如有神助。玉機還有最後一事不明,請殿下指教。」
熙平笑道:「你是想問奚檜等人究竟是何來歷,是不是?」
我笑道:「殿下料事如神。」
自我記事起,父親就是熙平長公主府的大總管,總理京城內外一切的產業。後來母親總管內賬房,漸漸成為府中最炙手可熱的管家娘子。我從來都沒有想過,為什麼府中其他總管都是四五十歲的中年人,獨父親這樣年輕。府中別的男子在二十五六歲時,都還只是小廝伴當或舍監院主,父親卻已經掌握人事財權。我總以為是因為父親讀書知理,與別不同,所以才殊蒙拔擢。如今看來,並非如此。一來熙平仰仗父親實現生平夙願,二來定是與父親的出身來歷有關。
母親說,父親與我的生父卞經是知交好友。我的生父從前是廢驍王高思諫的記室,那父親在做長公主府的大總管之前,又會是什麼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