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女帝師二(61)
穎嬪笑道:「不拿來我瞧也就罷了,既拿進宮了,就別怪我眼睛尖快。論理,嫁衣當由新娘子自己縫製。陛下有心賞賜,是莫大的恩典,這表明陛下將採薇看作與公主一般。既是敕旨賜婚,公主下嫁,又怎容他馬虎?才剛那些四季衣裳做得不好也就罷了,連嫁衣都應付了事,也太失職。文綉坊中有三百綉工,有好些曾是宮中最好的綉娘。這樣一件因陋就簡的嫁衣,真真是丟盡了皇家的臉面。」
我微微一笑,站起身道:「娘娘所言甚是。」
從章華宮出來,我扶著芳馨的手向北穿過益園回漱玉齋,忽而駐足,凝目向東。芳馨道:「姑娘在瞧什麼?」
我指著半雲亭邊的山石,道:「那一天也是這樣的大雪,陛下和我在半雲亭中賞雪,忽聞慎妃娘娘和惠仙姑姑在山石后說話。那些話救了我。」
芳馨道:「救了姑娘?」
我頷首道:「當時陛下正要冊封於我,若不是慎妃娘娘橫插一語,我這會兒說不定早就死了。」
芳馨道:「怎會?上一次在漱玉齋,姑娘不願意嫁,陛下也並沒有降罪。」
我緩緩走向那方山石,握起一團雪,嘆息道:「姑姑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慎妃之事後,陛下對我心中有愧,又有昇平長公主事先勸說過,方才沒有降罪。而當時在半雲亭,情勢與如今全然不同。當時我若抗旨,說不定會被強逼為妃,或是被治罪,或是我一頭碰死。慎妃娘娘的話,可說來得甚是及時。」
芳馨道:「不錯,慎妃娘娘即使立志自盡,臨死前也還是為姑娘著想的。慎妃娘娘和姑娘,才稱得上善始善終。」
我拋下雪團,用冰冷的指尖拭去面頰上的淚滴:「我對不住慎妃,對不住錦素。在這宮裡一日日待下去,我只覺自己越來越像個鬼魅。」
芳馨輕斥道:「姑娘並沒有哪裡對不住慎妃娘娘和於錦素,萬不可胡言亂語。」
我惘然一笑:「姑姑,你不懂。」
芳馨微笑道:「奴婢不懂的地方很多,但盼姑娘能一一指教。雪下得大,姑娘還請快些回漱玉齋吧。」說著扶過我,依舊往益園西門而去。她行了兩步,又笑道,「其實奴婢現在就有一事不甚明白,請姑娘教導。奴婢記得從前昱嬪娘娘有孕,想請母妹進宮陪伴,還有那個喜歡紫藤花的張女御病死,這樣兩件小事,穎嬪娘娘都要問過皇後娘娘才敢行事,如今對一個正經的朝廷命官,卻獨斷起來,不知是何緣故?」
我知道芳馨只是想引開我的愁緒,遂淡淡一笑道:「穎嬪是代皇后掌權,皇后所轄,可不止小小一個後宮。一個人手握權柄,縱使一開始小心翼翼,日子久了也不免作威作福。慎終如始,很難。」
芳馨抿嘴笑道:「穎嬪出身低微,就更是如此了。」
我微笑道:「姑姑清楚得很,又何必來問我。」
回到漱玉齋,只見小錢已經在門口迎接。我問道:「於錦素昨晚被賜死,你究竟是從何得知?」
小錢道:「奴婢就知道瞞不過大人。今日午後掖庭屬李大人派人來送禮,奴婢這才知道的。那人還說,這些日子人人都奉承李大人,李大人高興得很。」
我笑道:「施大人高升,掖庭令之位非他莫屬,他自是高興。代我備好禮,新年一過就要送的。」小錢笑嘻嘻地應了。
深夜,我的夢中亦在下雪。我撐著一把明黃色的龍紋油紙傘,茫然呆立在半尺厚的積雪中。只見一個青衣人冒雪蹣跚而來,來人面目模糊,卻又似曾相識。我不假思索地問道:「你是我爹爹么?你姓卞么?我夢見過你,你從哪裡來?」
那人不答,與我擦身而過。我瞧著他清瘦的背影,這才驚覺,原來此人是我的繼父朱鳴。我正要高聲喚他,卻覺嗓子一緊。那人漸行漸遠,終於杳然不見。我轉頭,只見雪地上他行過之處,瀝瀝血滴如紅梅綻放。再望向他遠去的方向,卻見白茫茫一片甚是乾淨,三位公主青白色的面孔緩緩浮現在幾丈遠的地面上。我頓時驚醒,雙目所及,不見一點兒光亮。
我心中一慌,不覺厲聲喚起芳馨。今夜卻是小蓮兒帶著一個小丫頭值夜,聽到聲響,忙掌燈進來,見我一頭冷汗,關切道:「姑娘是做噩夢了么?」說著將燈放在桌上,斟了一杯溫水給我。
我被自己尖厲而慌亂的聲音嚇了一跳,待見到光亮,方才寧定少許。我飲一口水,顫聲道:「把燈留下,出去吧。」
小蓮兒甚是知趣,道:「姑娘是要尋姑姑么?奴婢去叫。」
我心頭隱痛,撫胸喘息道:「深更半夜,何必驚醒她。回去睡吧。」小蓮兒服侍我重新躺下,輕手輕腳地掩門而出。
我平靜下來,卻再也不能安睡。這是我第一次同時夢見了生父卞經與繼父朱鳴,他們的腳步踏過油紙傘明黃色的陰影,踏亂了傘上游龍優美的姿態,留下濃雲一樣深的腳印。連日來我心中的疑惑終於明朗起來,就像燭光下的陰影一樣清晰而凝重。
她是皇后,有一位戰功顯赫的兄長。祖父陸謙乃是帝太傅,擁戴有功,家中叔伯封侯者三人。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她受此重創,絕不會坐以待斃。當年她遇刺之後,鍥而不捨地查了數年,竟在茫茫人海中查到當年為文瀾閣執事韓復贖罪的王姓一家,進而追查到熙平長公主府。只是苦於沒有實證,才不能對熙平長公主發難。
那姓王的商人縱然可以與父親對質,但時隔十年,倘若父親矢口否認——就像他在掖庭屬否認認識死去的韓復一樣——皇后便無可奈何。說起來,若不是她請旨將我父親從熙平長公主府帶到掖庭屬詢問韓復之事,我也不會囑咐母親和玉樞,請父親務必在家休養,無事不要出門。
皇后此舉,已是打草驚蛇了。然而,她也並不憚於打草驚蛇。因為,她是皇后,我是反賊。她是猛虎,我是蜂蠆。她是雄鷹,我是毒蛇。
這樣想著,就更加難以入眠。直到窗紙微青,我才睡了一會兒。坐在妝台前,仍覺睏倦。芳馨綰著我的長發,自鏡中道:「奴婢聽小蓮兒說,姑娘昨晚又做噩夢了。」
我微微一笑道:「無妨。只是又夢見了三位公主,並不可怕。」
芳馨遲疑道:「姑娘似乎常夢見三位公主。」
我拿起一朵水緗色宮花在鬢邊比了比,斜睨著鏡中蒼白冷峻的面孔,哼了一聲道:「大約是怨念未散,所以常入我夢中。」
芳馨面色一變,責備道:「殺害三位公主的元兇首惡,不是已然尋到了么?什麼鬼魅怨念,姑娘說話真是越來越不著邊際了。子曰:子不語怪力亂神……」
我忍不住掩口而笑:「姑姑說得很是,我再也不說了。傳早膳吧,我餓了。」
用過早膳,我歪在榻上看書,因夜間多夢,不知不覺竟睡了過去。大雪正密,卻無風聲,我一覺好睡,直到午初才醒。睜開雙眼,但見西廂房中一個人也沒有。我也不喚人,只細細回想夜間的夢境。忽聽隔扇外芳馨的聲音低低喚道:「簡公公。」
小簡道:「奉聖諭將朱大人除夕宮宴上要穿的衣裳拿來。朱大人在裡面么?」
芳馨道:「姑娘在裡面歇息,待奴婢去喚醒她。」
小簡忙道:「不必了。奴婢在此等候就好。」
芳馨道:「公公辛苦。請過堂上喝杯熱茶去去雪氣。」
小簡笑道:「這等送賞的事情,有什麼辛苦的?托朱大人的福,總算沒有刷馬廄,就謝天謝地了。」
芳馨笑道:「如此要恭喜公公了,公公請。」
耳聽得兩人的腳步漸漸走遠,低聲笑語漸不可聞。估摸著小簡已用過熱茶,這才喚了綠萼進來。綠萼一面為我綰著碎發,一面道:「姑娘,簡公公送賞來了,這會兒正在堂上喝茶,姑娘要請他進來么?」
我笑道:「他是來送賞的,自然是我去堂上迎他。」說罷穿上棉鞋,扶著綠萼來到玉茗堂上。
小簡正坐在末座飲茶,見我出來,忙起身行禮。只見他身著嶄新的灰藍圓領棉袍,腳上是一雙玄色厚底布靴,神清氣爽,笑容滿面。他從案上捧過一套衣履,鄭重道:「上諭,賜漱玉齋女丞朱氏縷金雲月花釵冠一頂、白玉龍簪一對、廣袖花錦珍珠袍服一領、白玉裝腰帶一圍、繡花錦履一雙,於除夕御宴穿戴。欽此。」
我跪接了衣物,伏地謝賞。小簡笑道:「大人請起。」說罷俯身扶我,極快極輕地在我耳邊說道,「內堂說話,有要事稟告。」
我站起身來,微微一笑道:「公公辛苦了。請內堂奉茶,稍歇片刻再去。」
小簡道:「多謝大人。」說罷跟我進了西廂。我正要在窗下的榻上就座,小簡忙扶過我,引我坐在上首的書案旁,口唇微動:「大人仔細隔牆有耳。」
我在書案后坐定,命綠萼奉茶。我笑道:「公公仍在定乾宮當差,可喜可賀。」
小簡跪下叩首:「若不是朱大人一番指點,奴婢早就去掃馬廄了。大人的恩德,奴婢永生不忘。」我忙扶起他:「為你說情的是昱嬪娘娘,並不是我。」
小簡含淚道:「昱嬪娘娘是救人的菩薩,您才是指路的仙人。奴婢若連這個也不知道,當初就不會來漱玉齋了。」
我笑道:「你雖然留在定乾宮當差,卻還沒有官復原職,是不是?」
小簡低頭看一眼自己的服色,道:「是。陛下念在昱嬪娘娘和小皇子的分上,只撤了奴婢的執事之職,賞了几杖,仍留內宮聽用。昨日宮外來信,李師傅的母親不行了,李師傅告假出宮,回家侍母。頂替李師傅的小葉子服侍得不妥當,良辰姑姑仍把奴婢叫上去了,陛下見了奴婢,也沒說什麼。今日一早,就命奴婢來漱玉齋送賞。」
我示意他坐下,一面笑道:「定然是李師傅出宮前沒有跟小葉子交代清楚,所以陛下才這般不自在,非要你服侍不可了。」
小簡欠身道:「大人心明眼亮。」
綠萼又放下幾色點心,放下漆盤侍立在我身後,我轉頭道:「你到外間守著,沒我的吩咐,不能放一個人進來。若有客來,請他到樓上書房稍待。」綠萼領命而去。
我這才壓低聲音道:「不知簡公公有何指教?」
小簡道:「論理,奴婢不當泄露御前應對,只是這件事情與大人有莫大關聯。奴婢受大人恩德,不敢不說。奴婢奉旨來送衣物,不能久留,這就長話短說——」
我打斷道:「且慢。簡公公才因多口獲罪,玉機怎敢以一己之私,陷公公於不義。」
小簡嘿嘿一笑:「有人無聊,前去告密,這才是不義。奴婢不論對昌平郡王殿下,還是對大人,全是一片真心。大人當不會在陛下面前告奴婢一狀吧。」
我忙道:「不敢。公公好心指點,玉機感激不盡。」
小簡飲一口茶,將綉墩往前拖了拖,幾乎將頭抵在我的肩頭,低低道:「奴婢昨日被良辰姑姑提到御前當差,到了晚間,皇后命穆仙來請陛下。於是奴婢就跟著去了守坤宮,這才知道,皇后又病了,躺在西偏殿,起身接駕的力氣都沒有。」
我口角一牽:「陛下很心痛吧。」
小簡一怔,道:「本來陛下因舞陽君之事,已經有好些天沒去看皇後娘娘了。昨夜忽然見娘娘病了,有些不忍,當下寬慰了幾句,又命人去請太醫來診治。皇后在榻上牽著陛下的衣袖,說自己病中是如何思念陛下,陛下聽了甚是動容。」
我記得穎嬪被冊封的那個夏夜,皇帝在我和穎嬪面前偶然握了一下皇后的手,皇后便紅了臉。如今倒肯當著眾多宮人的面細述相思之情。我一哂:「有趣……」
小簡垂眸一笑,會意道:「皇後娘娘向來端莊,當著奴婢們的面與陛下說話,都是文縐縐的一副官腔。昨夜西偏殿中還有奴婢和穆仙並兩個宮人在,皇后便和陛下公然說起體己話來,連奴婢也覺得極不尋常。」他回味片刻,又道,「後來太醫來了,說皇後娘娘自懷著華陽公主遇刺后,便心氣抑鬱,生祁陽公主時,胎氣不穩,又難產失血。後來監國辛勞,又兼思慮過度,所以氣血兩虧。這麼些年下來,身子早就掏空了。陛下聽了,更是心痛,拉著皇后的手長吁短嘆了好一會兒,還親自餵了葯。」
我嗯了一聲,拿過書案上的象牙松雕臂擱枕在肘下,斜倚在桌沿上,合目嘆息道:「皇後娘娘這些年確是不易。」
小簡卻鼻孔出氣:「是。皇后一面喝葯,一面說起當年做貴妃的舊事來。畢竟十數年的夫妻之情,陛下也甚是感慨,便說,皇后無論有何請求,無不應允。於是皇后命人在殿外守著,只留了穆仙姑姑和奴婢在裡面服侍。」
我不覺好奇,小簡何至於與我同心一意,對皇后以病痛和十數年的夫妻之情邀寵的行徑感到如此不屑?然而聽到關鍵之處,我的心跳陡然加快,藏在袖中的右手也開始顫抖,只得背在身後。小簡的脖子又長了幾分,輕聲道:「皇后對陛下說,謀害皇太子、溺死三位公主的事情,絕不是舞陽君做的。這件事,分明是有人嫁禍於她。陛下便問此人是誰,有何根據。皇后道,此人是——」
【第四十四節 世而後仁】
小簡忽然抬眼,窗上散漫的雪光在他眼中一閃,變得精短凝練,寒銳逼人。雖只一瞬,我頓時警覺起來。這目光是如此熟悉,春天的時候在御書房中,司刑鄭新也曾以這樣的目光考量我。呵,我幾乎上了小簡的當。他好容易能留在皇帝的身邊貼身服侍,又怎會冒著去外宮掃馬廄的風險向我透露帝后之間的秘談?!
皇帝——又是他!也罷,他既覺出我這個非人非鬼的所在,又怎會不查?若不查,還是那個一面縱容寵愛一面將我置於生死邊緣的高思諺么?
我不動聲色地看著小簡,好奇道:「怎麼不說了?」
小簡醒悟道:「是……是熙平長公主。」
我一拍書案,霍然起身:「不可能!鄭司刑早就查得清清楚楚,舞陽君行巫蠱厭勝之事,又指使奚檜聯絡小蝦兒謀害皇太子與三位公主,證據確鑿。說是旁人嫁禍,實在難以置信!」
小簡將右手食指比在唇上,道:「大人輕聲些……」
我焦躁不已,在案下左右踱步,顫聲道:「熙平長公主一向忠孝仁義,奉公守法,疏財靖難,於國有功,她為何要謀害皇太子與三位公主?!皇后這樣說,有什麼根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