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女帝師二(44)
【第三十二節 子路結纓】
文瀾閣的執事韓復從前是一個殺過人的死囚,被一個姓王的行商人家贖了命。因他讀書識字,來了文瀾閣,這麼多年熬下來,終於升作執事。去年皇后懷疑他協助翟恩仙溺死徐嘉秬和紅葉,暗中授意當時的掖庭右丞喬致嚴刑拷問,雖大難不死,一雙修書的巧手終是廢了。從此他也不大往文瀾閣來,只一味躲在監舍中飲酒。我在文瀾閣向少見他,偶爾碰見,他也總是滿身酒氣。我一直想問他徐嘉秬一案的真相,然而——不問也罷。
樓下的呼聲像彈子的嘯聲此起彼伏。忽聽綠萼喝道:「好啦!我們姑娘有病在身,經不得你這樣大呼小叫的。你進來回話。」
我扶著芳馨的手匆匆下樓,只見是韓復的徒弟小棒子,滿臉的驚慌失措,一迭聲道:「師傅喝醉了酒,不知怎的,上了西北角樓,坐在屋檐上發酒瘋,若掉下來——」
芳馨打斷他道:「韓管事發酒瘋,你們當去回內阜院和掖庭屬才是,來漱玉齋有什麼用?」
小棒子忙跪了下來,叩頭泣道:「內阜院和掖庭屬,只管息事寧人,哪管人命死活?」說罷膝行上前抱住我的小腿,「去年夏天,師傅在掖庭屬受了那樣大的委屈,是朱大人搭救師傅出來的。朱大人在文瀾閣校書,也知道師傅這兩年是如何度日的。奴婢是沒有辦法了,才來求大人的。聽說朱大人什麼都懂,想必也知道師傅的心事——」
芳馨哭笑不得,斥道:「你糊塗了?你師傅的心事,我們姑娘怎麼會懂?」小棒子涕淚橫流,全沾在我新換的華服上。芳馨甚是不悅,彎腰一推他的肩:「你還是快回去吧。今天御駕回宮,大人要在漱玉齋候命!」
小棒子側倒在地,一咕嚕彈起來又抱住了我的腿。芳馨向守在玉茗堂外的小錢使了個眼色,小錢一溜煙進來,抬腳就往小棒子肩頭踢去。我心中不忍,忙止住小錢,雙手扶起小棒子道:「我隨你去。」
芳馨焦急道:「鑾駕想必已到宮門,若陛下回宮來看見姑娘——這成何體統?」
我嘆道:「總歸是一條性命。」
芳馨牽住我的袖子還要再勸,我輕輕掙脫了她,取過斗篷披在肩上。斗篷的衣帶上綉了密密的桃花,打結時不甚順暢,我連結了兩次,都沒有結好。芳馨嘆了一聲,只得上前為我系好衣帶,一面又勸:「姑娘三思。」
我嘆道:「小事罷了。即便被他看見也沒什麼,橫豎我也沒有非分之想。」
芳馨輕聲道:「韓管事在俆女史一案中是被皇后刑訊過的,這會兒在角樓上尋死覓活的……奴婢以為,姑娘還是不要沾染的好。」說罷面色一變,聲如蚊蚋,「依奴婢看,就由他跳下來倒更好。」
我一驚:「姑姑說什麼?!」
芳馨忙道:「奴婢失言,姑娘恕罪。」
我嘆道:「姑姑多慮。皇后疑心我父親和韓管事也不是一兩日了,小棒子既已尋上門來,若是見死不救,反倒礙眼。按常理行事便好。」
芳馨滿臉通紅:「姑娘所言甚是。」
我和芳馨匆匆穿過西門,一路向北,趕到內宮西北角的角樓前。角樓前後三進,左右三進,建在高高石台之上,足有四層。韓管事開了最高層的窗格爬出,抱著酒瓶坐在屋檐上。雙腿一盪,左腳的青布鞋滑了下來,在下層檐上一激,翻了個身,滑落人群中。人群如波浪翻湧,驚呼聲中,向後退卻。
芳馨朗聲道:「朱大人來了!」
眾人稍稍一讓,我排眾上前,卻見掖庭屬左丞李瑞正一臉愁容地仰面望著。雖在冬日,他卻滿頭大汗。見我來了,李瑞詫異道:「這會兒陛下回宮,朱大人不當在縉雲門接駕么?」
我也顧不上解釋,只問道:「究竟怎麼回事?」
李瑞從袖中掏出一塊絹帕,抹一把臉道:「聽說是吃醉了酒,發了酒瘋。下官已派人去勸了,只是他擰得很,下官等也不敢貿然拉扯。下官已派人去搬厚厚的被褥子來,墊在地下,即便他摔下來,也不會髒了皇城的地。」說著愈加焦急,「遲不遲早不早的,偏偏在今日。這是要掖庭屬腦袋搬家呀!」
韓復坐在角樓最高處,哪裡是在發酒瘋,分明是在尋死。也許他怕皇后再將他捉到掖庭屬去,施以酷刑。小棒子雖不明所以,但與他日夜親近,卻也知道他心中藏有不可言說的秘密。
整日爛醉如泥,卻對宮中的形勢一清二楚,果然不能小覷。然而酗酒數年,意志終是坍塌了,竟然糊塗到選了今日來尋死。有一瞬,我恨上心來,只覺芳馨所言不虛。然而我終是不忍見他殞命,此時更是什麼也顧不得了,遂上前一步,將雙手合在口邊,朗聲道:「韓公公,你下來。」
韓復放下酒瓶,居高臨下地斜我一眼,復又灌了一大口酒。一個藍衣侍衛從他身後的窗格子里躬身爬出,伸手扳他的肩頭。韓復身子一斜,那侍衛撲了個空,若非用麻繩攔腰系住,定會滑下屋檐,摔個粉身碎骨。韓復回頭看了一眼,輕蔑一笑,挪了挪身子。失了鞋子的左腳抬起,抵住法翠瓦當,右腳垂得更低。人群發出一陣壓抑的輕呼,又往後退了半步。
我又道:「韓公公,你我同在文瀾閣共事,你若有難處,玉機願略盡綿力。」
韓復仍是不理。李瑞道:「他醉了,哪裡能聽得懂大人的話。」說著向樓上的侍衛揮揮手,那人爬出窗子,踏上屋檐,伸手去拽韓復的后領。韓復回頭看了一眼,又往右邊移了尺許。那人腰中的繩子一緊,指尖離韓復的後頸終是差了數寸。
我狠一狠心,向上道:「韓公公,你的心事我全都知道。你先下來,萬事好商量。」
韓復怔怔望著我,張了張空洞的口,呵出一團乳白色的酒氣。去年他在掖庭屬熬不住酷刑,咬掉了半截舌頭,因此這兩年連話也很少說了。
小棒子在我身後直哭,但有我和李瑞在前,他不敢貿然向上,只是一味嗐聲跺腳。韓復的目光中似有一線求生慾望,我見他猶豫,忙又道:「韓公公,你別動,我這就上去。」
忽見韓復向遠方一瞟,目光驟然一冷。他左手一松,酒瓶從屋檐上滾落,在地上砸得粉碎。人群驟然散開,我依舊在原地一動不動。瓷屑激飛,在我眼角邊擦過,我伸手一拂,指尖上驟然多了一絲血色。芳馨一聲驚呼,我擺一擺手令她退下。
忽聽人群中有人輕聲道:「皇上與皇後來了!」
我回頭一望,果見一線明黃色的鑾輿沿宮牆逶迤而來。雖然還遠,但眾人已分列兩旁,無聲恭立。李瑞看了看身後,又看了看我,終是低了頭退在一旁。連樓頂的侍衛亦縮了回去。我再也顧不上旁的,只提著裙子踏上石階。
在我低頭的一瞬,只聽身後幾個宮女驚聲尖叫。仰頭看時,韓復已縱身躍下。他張開雙臂,像一隻向水面俯身的翠色水鳥。四個侍衛繃緊了青色的大被子,疾步上前,想要接住韓復的身子。我的耳目忽而變得像鷹隼一樣敏銳,一顆心幾乎要從口中跳出來。
我分明看見韓復的眼角飛出淚滴,唇邊卻掛著心滿意足的微笑。他眼風如電,充滿悲憫,像羽化的仙人望向惡濁的人間。角樓如山巍峨,欲與青天比高。他這一躍,如鷹擊長天,魚躍龍門,是奮死遂志的一躍。我代他欣喜,勝過恐懼。
他終是解脫了。可我呢?
韓復的右手輕輕一撥下層屋檐,身子陡然向左飄出數尺。他並沒有落在棉被上,而是在我腳邊轟然落地。我轉頭欲看,芳馨奔上前,伸手遮住了我的雙眼。我撥開她的手,最後看了一眼韓復。腳邊紅白二物散成一片,像瓜瓤散了一地。酒香四溢,鞋尖的梨花醉成一片水紅。
耳邊霎時靜了下來。十一月初四,慎妃自縊;十一月十九,紫菡歿;臘月初五,韓復墮樓。華陽公主的生辰和皇帝迴鑾的強顏歡笑像潮水褪去,露出灰敗死寂的真相。酒氣和血腥氣充塞胸臆,化作無盡的憤怒和恐懼。我不忍再看,只側轉了身子,恍惚見到韓復的雙腿彷彿還在抽搐。積聚多日的悲怒在腹中翻湧,化作一聲凄厲的長哭,和鮮血一道從口中噴薄而出。
天旋地轉。那道明黃色化作一堵高牆向我逼近,我推開它,無力地靠在芳馨身上。眼光一掃,只見高暘和林妃並肩立在護送鑾駕的人群之後。高暘雙眉緊蹙,隱有淚光。林妃緊緊挽住他的右臂,不讓他進前一步。
我就要死了,我還怕什麼?我向高暘伸出右手,就像我每一次夢見他那樣滿心歡喜地向他伸出右手,並報以熱切的眼神。他神色一動,似乎向前跨了半步。然而一股陌生的氣息和那道明黃色迅速掩了上來,只聽芳馨輕呼道:「陛下……」
一個低沉的聲音在耳邊急切喚道:「玉機。」
我頓時清醒過來,像從美夢中驚起,滿心的失望和厭惡。我深藏好憤恨的眼神,凝思片刻,方展眸喚道:「陛下。」
皇帝不忍不滿又不解,「你來這裡做什麼?快回去歇息吧。」
我無力從他懷中站起來,淚滴沾濕了他胸口的金色龍鬚,像日光下的劍戟沾染了殷紅的血珠。我心中一動,牽起他的衣袖,生硬細密的綉紋貼在手心,心頭愈加清醒。他伸出右手握住我的手——他的手心滿是冷酷的燥熱,無一絲顫抖。
冷淚滑落,我顫聲哀告:「求陛下,不要再問下去了。」
皇帝展袖拭去我唇邊的鮮血,心痛道:「好。朕不再問了。」
我喜極而泣:「君無戲言。」
皇帝復又握住我的手:「君無戲言。」說罷命李瑞上前,「傳朕的旨意,掖庭屬不必再過問慎妃之事。」又對小簡道,「將朱大人抬回漱玉齋,請太醫診治。你就在漱玉齋守著,隨時稟報。」
我被扶上座輦,又輕又快地回到了漱玉齋。片刻的清明難以為繼,心頭絞痛不已,腸胃翻覆,將午間所用的食物全部嘔了出來。芳馨等手忙腳亂了好一陣子,方為我除下染血的裙子和繡鞋。沉沉一覺,到了晚膳時分才醒過來。
天已全黑,紅燭燃到了盡頭,火焰筆直得像蘸飽了胭脂的畫筆,在牆上落下彤色暗影。綠萼和小蓮兒一個伏在桌邊,一個伏在床邊,都睡著了。寢室靜得像殺戮過後的修羅場,窗外的黑暗是無窮無盡的眾生之苦。我動一動身子,發現還有力氣坐起來,默默地起身,將腦後的長發攏在胸前。我的手竟也有一種冷酷的燥熱,且無一絲顫抖。
精神尚好,還能思考。這一副殘軀竟還能承托我的思想,這便夠了。
過了一會兒,芳馨輕手輕腳地拿了一支新燭進來,猛見我一言不發地坐在青紗床帳的陰影中,頓時嚇了一跳,立刻拍醒了綠萼和小蓮兒,輕聲呵斥道:「姑娘都醒了,還只是睡不夠!」
我忙道:「她們守了半日,也甚是辛苦,姑姑不必苛責。」又對睡眼惺忪的綠萼道,「你們下去傳膳,這裡有姑姑就好了。」
芳馨秉燭照了照我的氣色,欣慰道:「姑娘雖然臉色不好,卻還有力氣說話,奴婢也就放心了。」說罷斟了一杯溫水,「剛才方太醫來瞧過了,還責怪姑娘怎能由著自己傷心動氣。」說著別過頭去拭淚,又道,「不過好在陛下已經答應再不追查慎妃之事了,姑娘從此可放寬心了。」
滿口的苦澀,只覺得杯中的清水也是甜的。我哼了一聲:「陛下只是傳旨,命掖庭屬不必過問。可並沒有說御史台和刑部也不能過問,更沒有說他自己不能過問。姑姑高興得也早了些。」芳馨吃了一驚。我嘆道:「已經死了這麼多人,他不會善罷甘休的。這一次,是我自己思慮不周,一廂情願了。」
芳馨含淚道:「姑娘明明不喜歡陛下,又何必如此自苦?奴婢看見信王世子的臉色很不好——」
我的心已經麻木到不會痛了,口角牽出一縷冰冷和譏諷的笑意:「隨他去吧,不必理會。」
芳馨呆了半晌,訥訥道:「姑娘太苦了。」
我狠狠地扯開發端糾結的一團,有痛快的撕裂聲響起,幾根斷髮飄落在錦繡之間。「姑姑放心,我不覺得苦。」
晚膳后,我早早便歇下了。翻了個身,見芳馨正要熄燈,忙道:「姑姑留著燈。我睡不著。」
芳馨道:「姑娘睡覺本來就輕,若點著燈睡,哪裡還能睡得好?」
我伏在枕上無奈道:「太黑了我反而睡不著。姑姑若不放心,就留下燈,待我睡著了再將燈拿走。」芳馨只得將燈留下。
自那兇險萬分的一夜,我忽然發現自己在暗中無法安然入睡。惡念沉在心底化成的一片泥沼,一個久不見光明的人甘心沉淪黑暗之中。沉淪得越深,越嚮往頭頂一線若有若無的星光。這點奢侈的嚮往,足以令我心安。想起數年之前,得知裘皇后被軟禁守坤宮,我心煩意亂。是芳馨對我說,奴婢也好,女官也罷,在這宮中,屬於自己的唯有一夕夢境。
至少這夢境還是我自己的,倒也不算太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