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女帝師二(39)
芳馨笑道:「若過了這一關,自然有他的好處。這世上,沒有隻高升不倒霉的主子,也沒有萬年不倒的靠山。李大人素來豁達,奴婢瞧他明白得很。」
我嘆道:「那就好。只要弘陽郡王也能受得住掖庭屬的鞠問,咱們這一關算過了八分。」
芳馨道:「還有兩分是什麼?」
我笑道:「要陛下堅信並非殿下和我教唆慎妃自盡,才能算十分。」
芳馨道:「這想必不是難事,只是到那時陛下說不定還要冊封姑娘,姑娘當如何應對?」
我取過銀針剔亮了燭光,淡淡一笑道:「那也沒有辦法,依舊抗旨好了。」
在漱玉齋安心養了兩日,精神也好了許多。午膳后,我歪在西耳房的南窗下打盹。日光正盛,透過糊窗的明紙灑在我的臉上,合上眼皮,眼前仍是明晃晃的一片。宮苑寂寂,一個小丫頭坐在窗外,雙丫一點一點,想是正犯困。屋裡有西域進貢的香草氣味,催人慾睡。
忽聽呼啦輕響,眼前一暗,原來是芳馨過來放下了竹帘子。我睜眼道:「姑姑怎麼來了?不是去午歇了么?」
芳馨攏一攏棉襖,拿起火鉗撥了撥炭火:「奴婢就知道姑娘不肯拉下帘子睡,這樣亮怎麼能睡著呢?奴婢才幾日不在宮裡,這些小孩子便粗心大意,叫姑娘養下這樣不好的習慣。午覺睡不好,又該頭疼了。」
我往裡挪了挪身子,示意芳馨坐在榻邊:「自從那一夜發了病,我便時時覺得心慌,好像生怕自己睡得太快太好,就再也醒不過來了。」
芳馨含淚道:「姑娘何必如此自苦,總要放寬心才好。」說著又恨恨道,「掖庭屬也太不通了,怎能將姑娘的葯都搜了去?」
我嘆道:「施大人也只是盡責,遇到這樣可疑的東西,怎能不驗?若真因此喪命,也只能怪我自己命薄。多虧小蓮兒及時請了方太醫來,待我好了,要好好賞她才是。」
芳馨道:「這是自然。如今姑娘身邊還短著一個丫頭,若覺得小蓮兒好,便叫她上來補了紫菡的缺。」
紫菡冰冷的鬢髮猶貼在我的腮邊。我心中一酸:「不必了,我怕她和她們一樣命苦。」
芳馨一怔,隨即笑道:「奴婢有一個主意,若怕她命苦,便為她取個苦名,日日叫著,定能壓得住。她叫小蓮兒,就叫她黃蓮,好不好?」
我伏在枕上笑了好一會兒,方道:「哪有丫頭叫這個名字的?不過,也真是苦。」
芳馨道:「這事也不必急,待姑娘的病全好了再慢慢說不遲。」說罷將我的手合在錦被中,柔聲道,「姑娘好生歇著,恐怕一會兒還有探病的,好一陣勞神呢。」
午睡起來,我正在檐下梳頭,忽見小蓮兒引了穎嬪身邊的辛夷走了進來。見過禮,我笑道:「這會兒正是內阜院回事的時候,姑姑怎麼來了?」
辛夷道:「穎嬪娘娘遣奴婢過來,一是探病。」說罷示意跟來的宮人呈上吃食和補品,又道,「我家娘娘說,大人但有所需,只管派人去內阜院取用,待忙過了這兩日,娘娘還要親自來看望大人。」
我忙道:「謝娘娘關懷。」
辛夷屈一屈膝,又道:「二來,是娘娘有句話要問大人。靜姝娘娘明天就要出殯了,咱們娘娘是要親自去送的,大人可要一道去么?」
我大驚道:「這樣快!還不到頭七呢。」
辛夷道:「是。依照靜姝的位分,只能停在外宮,且要儘快安葬。」
我問道:「難道便沒有追封的旨意下來么?」
辛夷道:「照慣例,是要晉一級追封的,可陛下在江南,路途遙遠,恐怕這會兒還沒聽見靜姝的消息。再者,便是晉位為靜媛,也並無分別。咱們娘娘已經稟明了皇后,明日照媛禮下葬。」
我心下黯然,脫口而出道:「自然要去送。」忽聽芳馨在一旁道:「姑娘身子還沒好,實在不宜去送殯。一來勞累傷身,二來悲痛傷心,靜姝娘娘在天之靈,也不能安心。不若在出殯之前去看一眼,盡一盡心,也就罷了。」
辛夷點頭道:「芳馨說得是,大人的身子要緊。娘娘也是這樣說的。」
我嘆道:「好吧。勞煩姑姑告訴我靜姝停在何處,我去瞧一瞧她。」
辛夷道:「靜姝娘娘就在東外宮監舍的一間空屋子裡,大人去了,一問便知。」
辛夷走後,我便帶著芳馨出了門。自益園一路向東,處處都有宮人在做修繕打掃的功夫。陽光下飛塵如雪,像宮人們的笑聲一般輕快歡喜。益園裡的枯樹枝上,已經扎滿了碧瑩瑩的綢帶和五顏六色的絹花,宛若仲春光景。檐下廊前,都掛上了新嶄嶄花簇簇的宮燈,蹲獸鐵馬都被擦得光亮如新。眼前的歡快鮮明愈發顯得漱玉齋灰暗蕭條。我不覺問道:「今天是什麼日子,怎麼這樣高興?」
芳馨道:「後天便是華陽公主四周歲的生辰,宮裡必要熱鬧一天。再者,快進臘月了,宮裡自然好一番修整。過幾日,咱們漱玉齋也該做這些功夫了。」
我嘆道:「生辰?怨不得紫菡明天就要出殯,連頭七也不能過。怎麼辛夷卻不明說?」
芳馨道:「辛夷心細,大約是怕姑娘傷感吧。再說,是因為華陽公主的生辰,還是因為宮規,本也沒有分別。紫菡不過是個小小的靜姝,即便被追封為妃,人不在了,還說什麼呢?」見我沒精打采,又道,「後天宮裡定有一天戲酒,姑娘最愛看戲。那會兒病也好了,可以好好樂一日了。」我淡然一笑,不置可否。
紫菡被陳放在一間逼仄的小屋裡,只有兩個素日服待她的宮人守著。她們全身縞素,跪在門口垂首哭泣。見我來了,連忙起身迎接,奉茶奉香。
紫菡躺在棺中,眉尖略蹙,神情猶帶痛楚。她裝裹華麗,滿頭珠翠迷炫雙目。真想一把掬起,連同她純潔的魂魄一道灑進廣袤無垠的宇宙。怔怔地望了好一會兒,忽聽芳馨道:「姑娘看過了便回去吧,這地方不好多待。」
我知道她怕我傷心,可我早已無淚。我輕輕應了一聲,將我最心愛的一對紫玉釵放在她的枕下。忽聽門口的兩個宮人驚呼道:「奴婢拜見昱嬪娘娘。」
昱嬪道:「我來送一送靜姝,不必奉茶了。」說著緩步而入,見我也在,不禁一怔,「朱大人也來了。」
我屈膝行了一禮,道:「娘娘有孕,怎能來此處?」
昱嬪身著白綠色桃花紋交領長衣,素裙曳地,腰間系著一枚白玉雙蝠佩。她面色清冷,神情淡然。大約是病中精神不濟,我一個恍惚,還以為是周淵回宮來站在我面前。昱嬪素手拈香,手背柔嫩,手心中卻滿是厚繭。她拜了兩拜,方淡淡道:「怎麼不能來?我的孩子沒有這樣嬌弱不堪。」
我不覺微笑道:「娘娘還是這般百無禁忌,和從前一樣。」
昱嬪自嘲道:「百無禁忌?不過是無知罷了。」
我一怔:「娘娘何出此言?」
昱嬪搖頭道:「沒什麼。」說罷走到紫菡棺前,注目片刻,凄然道,「可憐大好年華,又得寵。」說著左手掠過小腹,輕飄飄一笑,「天下只有一位周貴妃罷了。」
感傷身為妃嬪的命運,怨恨周淵離宮的決絕。感傷寵遇無常,怨恨師尊為天下女子豎起終身難以效仿的清高與做作。身兼她的弟子與他的妃嬪,大約可算作雙重的不幸。
昱嬪身邊的玉瑱姑姑上前勸道:「娘娘,回宮吧。在這裡站久了對小皇子不好。」
昱嬪嗯了一聲:「走吧。」
我將她送到門口,屈膝行禮。她詫異道:「朱大人不走么?」
我答道:「臣女還想再多留片刻。」
旻嬪道:「我知道大人傷心。可到底自己的身子要緊。再者,陛下回宮一定會賜靜姝妹妹一份哀榮的。大人放心。」
我淡淡一笑:「當今乃明君和仁君,臣女沒有什麼不放心的。」
昱嬪道:「你這話像是在和誰賭氣。」
我欠身相送:「不敢。實是肺腑之言。」
旻嬪無奈地看了我一眼,扶著玉瑱的手遠遠去了。芳馨道:「昱嬪娘娘比從前軟和了不少,她與紫菡並無交情,這個時候卻還肯來送一送。」
我淡淡一笑:「她一直是這樣,何曾軟過?」
回到漱玉齋,綠萼迎上來道:「姑娘還病著,怎麼這會兒才回來?劉女史來瞧姑娘,已經等了好一會兒了。」
我忙道:「劉大人來了,你怎麼也不派人來尋我?」
綠萼道:「奴婢本來是要去尋姑娘的,可劉大人不許。」
我急急進了玉茗堂,只見劉離離一身天青長衣,左手搭在紫銅蓮花小手爐上,五指輕動,發出卟嗒卟嗒的聲響,就像暮春的玉蘭花從樹梢安靜地墜落在青石階上。右手舉著書,螓首輕晃,念念有聲,像一彎專心致志的月亮,謙遜地懸在低矮的夜空。
我放緩了腳步,微笑道:「我來遲了,讓妹妹久等。」
劉離離放下書,行了一禮:「是我來得不巧。姐姐可大好了?」
我拿起她看過的書,見是一冊去年新版的《新語》,我還在上面用極細的硃筆批註過。「謝妹妹關心,都好了。」
劉離離笑道:「我瞧這書上有姐姐的批註,就看住了,姐姐莫怪。」
我笑道:「這是我去年注的了,如今也不看了。你若愛看,便拿回宮去看好了。」說著又嘆,「本來我還有一冊手抄的新語,是巧手粘補的舊籍,極是難得。誰知前兩天掖庭屬來,看見這書是補過的,以為有什麼玄機,都拆得零碎了。」
劉離離有些失神,搖頭道:「不必了。」
我見她滿腹心事,遲疑道:「你來瞧我,是有什麼事情要對我說,還是殿下……」
劉離離無奈地一笑:「殿下的事我知道得很少,殿下有什麼話也會自己來說,何用妹妹?」我不覺尷尬,只得喚綠萼上茶。劉離離低頭道:「妹妹無禮,姐姐恕罪。」
我知道這一年多來,高曜雖敬重她,卻不肯親近她。倒不是劉離離不好,而是自從慎妃退位,高曜便驟然長大,他的心智,已遠勝劉離離。他八歲時便知道君臣之義遠勝父子兄弟之情,他喜愛趙廣漢的慧黠,也欣賞韓延壽的正德。他能從花女御之死敏銳地悟出母親退位的冤情,卻一直隱忍不發。他敬重高顯,卻也不憚在他暴斃的第二天立志登上太子之位。而劉離離一直耽於詩詞歌賦,她不懂高曜的心思,高曜也並不在意她。
我嘆道:「妹妹也太多心。」
劉離離道:「妹妹心中一直有一個疑問,今日斗膽請教姐姐。那時待選的女孩子這樣多,姐姐為何單單選我入宮?」
我笑道:「妹妹的詩作我都看過,寫得很好,皇后也很喜歡,所以選了妹妹進來。妹妹如今已是女史,深得皇后賞識,可見我的眼光是不錯的。」
劉離離搖頭道:「我這個女史,是託了姐姐的福才能做上。皇后恐怕是覺得我笨,才叫我入——」
我打斷她道:「妹妹!不可妄自菲薄。」自覺口氣太過生硬,於是輕咳一聲,寧和道,「妹妹知道我是如何被選進宮來的么?」
劉離離好奇道:「不知。」
我從炭盆中鉗出一隻貢柑,放在白瓷小碟中晾著,室內一片柑香:「我本是熙平長公主府的侍讀婢女,只因長公主與慎妃交好,便送我入宮了。那一場殿選,當不得真。」
劉離離道:「此事略有耳聞,只是不得姐姐親口驗證,我總是不相信。」
我拿過一柄小銀刀,慢慢划著柑皮,淡黃色的汁液沁出,一手的黏膩:「妹妹的出身和才華,高過我百倍,皇后怎能不真心賞識?這四年來,也有……」我屈指一算,道,「九位女官被選了進來了,如今不是只剩我們兩個人了么?是福氣也好,是才氣也罷,安然領受便好。」
劉離離淡淡道:「福氣和才氣,怎能相提並論?」
我撕開柑皮,丟在炭盆中,又掰了一半果肉放在她面前的小碟子里:「然不知妹妹有何高見?」
劉離離低著頭,良久嘆道:「姐姐,我想辭官。」
【第二十九節 處死之難】
只聽哐啷一聲,原來是服侍劉離離的琳琅姑姑在門外打翻了盛水的銅盆。侍立在外的宮人驚叫著提起裙子閃躲四濺的水花。只聽芳馨笑吟吟道:「既來了漱玉齋,都交給我便好,怎敢勞動姐姐做這些端茶倒水的事,豈不讓咱們姑娘怪罪?」說罷接過銅盆,吩咐宮人再去打盆水來,不由分說拉起琳琅的手走了。琳琅滿目擔憂,一面走一面扭轉了身子往屋裡看。
小蓮兒和綠萼捧了溫水上來,我和劉離離各自浣手。溫香的水浸過冰冷的手背,心也軟了下來。我嘆息道:「妹妹一說辭官,琳琅姑姑有多擔心。」
劉離離看著外面的水漬,眼中閃過一絲不忍。隨即提起濕漉漉的雙手,用香軟乾燥的手巾擦乾,淡淡道:「我意已決。」
我亦擦乾手,一面低頭往手背上塗蛇油,一面低低道:「這又何必?」
劉離離道:「自嘉芑妹妹辭官始,三位女巡貶官的貶官,流放的流放。只有妹妹升了女史。本以為一切都好了,誰知……」她微微苦笑,「那一日,掖庭左丞李大人趁著殿下去上學的工夫,將琳琅姑姑等一併帶走,我害怕極了。宮裡人都說,先前去掖庭屬的蘇姑娘在裡面被沒日沒夜地折磨,我怕她們也——」
我正用銀簽子穿起一片柑肉,忽覺手背被她牢牢抓住,她手心裡的汗和著剛塗好的蛇油,滑膩膩的不受力。於是她愈加用勁,我的指尖已經泛青,她卻渾然不覺:「我一想到她們在掖庭屬受刑,我好幾夜都沒有睡著。慎妃甚少與我說什麼,殿下的心事更不會告訴我。我什麼也沒有做過,為什麼要讓我身邊的人受這樣的罪!」
我忍痛拍一拍她的手背,她的五指像受了愛撫的蛇,終於慢慢鬆了下來。我抽出右手,不動聲色地動了動手腕,淡淡道:「你既是殿下的侍讀,就和李嬤嬤和芸兒她們是一樣。主憂臣辱,主辱臣死。這是你當受的,你不該抱怨。」
劉離離怔怔道:「原來姐姐這樣無情。」
我笑道:「當初妹妹之所以升為女史,不是因為我,而是因為殿下。陛下喜愛殿下,而你又是殿下的侍讀,所以才擢升你。你受了身為侍讀的好處,自然也要受它的難處。你瞧我,早已不是殿下的侍讀了,芳馨姑姑不也在掖庭屬關了三日么?況且,你既然什麼都沒做,又怕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