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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女帝師二(36)

  我正要言明,忽然想起芳馨已經不在,這滿滿一園子的宮人,已尋不到說體己話的人了:「沒什麼。青梅茶沒了,再去添一杯來。」


  午後,我在西耳室迷迷糊糊地睡著,忽聞窗外有人叫道:「玉機妹妹在么?」


  乍聞此聲,我頓時從榻上跳了起來,吩咐小蓮兒道:「快迎進來奉茶!」小蓮兒還沒踏出西廂房,便見帘子一掀,啟春快步走了進來,笑盈盈道:「一進宮就聽說妹妹病了,如今可大好了?」


  我連忙下榻迎接,啟春卻將我按在枕上道:「病了便好生歇著,別亂動。」


  自從去年冬天武庫爆燃,啟春的父親罷官回鄉后,我足有一年不曾見過啟春了。但見她依舊神清氣爽,英氣勃勃,不覺大喜。我拉著啟春的手,喜極而泣:「姐姐是幾時回來的,怎麼忽然進宮來了?」


  啟春笑道:「爹爹被召進京,封為撫軍將軍,我便跟著回來了。想著許久沒見你,今日特地纏著母親帶我進宮請安的。」


  我又驚又喜:「恭喜啟大人,恭喜姐姐。姐姐如今又能常來宮中,咱們姐妹可一同做伴了。」


  啟春嗔道:「你定是很不喜歡見到我。」


  我心頭一震,只當她知道了我與高暘的前事。不禁顫聲道:「此話怎講?」


  啟春一怔,向放在一旁的空葯碗一努嘴,作色道,「瞧你嚇的。每次進宮來瞧你,你都病著,連話也不能好好說。」說罷掰著指頭道,「你剛選上女巡那會兒,我進宮給你送禮,一進長寧宮的門,便聽說你病得昏過去了,害我等了好一陣子。後來華陽公主滿月,我和採薇妹妹來瞧你,你病得連戲都不能去看。再後來去景園瞧你,你犯了呆病,不知道東南西北,扎一錐子也不響。如今闊別一年,好容易見了,你又病著。你說說,你若是有心和我好好說話,如何每次都生病?」


  我這才鬆了一口氣:「那真是對不住姐姐。請姐姐海涵。」


  啟春笑道:「自然了,似你這等貴人,有太醫服侍著,天天生病也無妨。我若生病,在鄉下連個像樣的大夫都尋不到。」


  我見她又長高了些,且越發貌美,不由自慚形穢:「姐姐就會笑話我。姐姐這一年過得還舒心么?」


  啟春笑道:「尚好。我家故里還有幾畝薄田朽屋,勉強度日。我整日也無事可做,不是練劍,就是看他們種地。父親倒時常去田間勞作,回來也是讀書練劍。若還在京城居住,哪裡得這般順心遂意?丟了官,也不是全無好處。」


  我羨慕道:「我也很想像姐姐這樣過日子。」


  啟春笑道:「你若肯辭官,自然也能過上自由自在的日子。聽說皇后除了令尊令堂的奴籍,如今你們一家已是自由之身了。辭官還鄉,過些逍遙日子,誰也攔不住你。」


  我垂眸一笑,取過青梅茶細細品著。舌尖麻木,心頭的酸楚更甚於茶味。我嘆道:「我不能辭官。」


  啟春道:「難道你貪戀這裡的榮華富貴?」


  我失笑道:「我雖然位在從五品,畢竟只是一個虛銜,並無實權可言,哪裡來的榮華富貴?」


  啟春道:「那是為何?」


  我嘆道:「雖然是個虛銜,可這是我僅有的。這個虛銜姐姐不屑爭取,於我卻甚為貴重。姐姐沒有官位,卻依然是撫軍將軍之女、未來信王府的小王妃,姐姐又武藝高強,深得太后喜愛。即使這些都沒有,姐姐也有捨我其誰的萬丈豪氣。這些我都沒有。我出身低微,若沒有官位,便會回到任人擺布的境地。我不甘心。」


  啟春頷首道:「我知道。」復又道,「妹妹知道我定親了?」


  我的笑意刻意而誠摯:「採薇妹妹已經告訴我了,恭喜姐姐。那位信王世子便是姐姐心儀之人么?不知幾時完婚?」


  啟春雙頰微紅,垂首道:「嗯。本來新年之前就要完婚的,忽然遇上慎妃之事。只有延到明年春天了。」


  我好奇道:「信王有爵位,無官職,在府中貪酒好色。世子想來前程堪憂,姐姐嫁給他,恐怕還會連累令尊前程。倘若他承襲了父王的惡習,姐姐不怕么?」


  啟春微微一笑:「他也沒有嫌棄我是白衣之女,命官媒追到鄉下來提親。我自然也不會嫌棄他沒有前程。父親一向疼我,他也不在意官位高低。且他將來襲了爵位,即使不好色,也會有不少姬妾。身為女子,命運如此。我照自己的心意揀選的夫君,絕不後悔。」


  她既是真心,這婚姻倒也算圓滿。更何況是信王府與撫軍將軍府的聯姻,熙平長公主想必再無一處不滿意。我又是酸楚又是欣慰,連言不由衷也顧不得了:「姐姐成婚,我卻守在宮中,連一杯喜酒都討不到。」說著端起青梅茶,「便在此以茶代酒,祝願世子與姐姐百年好合,白頭到老。」說罷一口飲盡,不覺落淚。茶是酸的,淚是苦的。


  啟春抬眼見我哭了,不由好奇道:「妹妹哭什麼?」


  我拿帕子拭了眼淚,赧然一笑:「病中手不穩,青梅茶濺到眼睛里去了,酸的。」


  啟春嘆了一聲:「我為了嫁給他,拿父親的官位尊榮冒險,是不是太傻了些?」


  我笑道:「我這樣賴著不肯出宮,不到黃河心不死,是不是也很傻?」


  啟春一怔,忽而大笑。我也跟著笑了起來。芳馨走了,卻有啟春來與我談心,這是我焦灼等待中唯一一點安慰。啟春止了笑,道:「其實你除了官位,還有陛下的愛慕,你若要取得高位,也是易如反掌。」


  我一驚,「姐姐都知道了?」


  啟春道:「一進宮便聽到宮人們說閑話。唐突相問,妹妹莫怪。」


  我低頭摩挲著錦被上曲折的綉紋,蒼白的指尖像飄忽無蹤的雪片,幽浮於一片燦爛錦繡之上,心亦像飄雪一樣沒有根基。「我不願意做宮妃。」


  啟春道:「嫁於天家,是天下女子的福氣,你怎麼倒不願意?」


  我嘆道:「穎嬪聰明美貌,又是新妃,恩寵不過爾爾。昱嬪因有幾分像周貴妃,一時寵遇甚熾,不過一陣子,也就煙消火滅了。我容貌遠遠不如她二人,還沒有冊封呢,陛下便疑心我和慎妃娘娘的死有關聯,將我身邊的人全拿去掖庭屬查問。連我自己,前天晚上因為缺醫少葯,身邊又少了得力的人,險些病得……活不過來……」說著凄然一笑,「他的愛慕,我當不起。」


  啟春駭然不語。良久,忽而笑了起來,連說「非也非也」。我不禁窘道:「我拿姐姐當知心人,對姐姐吐露心事,姐姐怎的取笑我?什麼非也非也的!」


  啟春隨手把玩起瓶中的梅枝:「我笑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我奇道:「願聞其詳。」


  啟春笑道:「我問你,你知道周貴妃為何得寵么?」


  我答道:「周貴妃容貌美麗,聰明絕頂,武藝高強,性情柔順,再者她與陛下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情分,陛下自然偏寵些。」


  啟春手中的梅枝在我眼前一晃,一縷寒香沁入腦府:「還有別的因由。」


  我沒好氣道:「姐姐不在宮裡,對宮妃得寵的因由,倒很清楚。」


  啟春笑道:「周貴妃雖然一直寵冠後宮,卻一直執著武術修鍊,於前朝諸事,甚至自己能不能做皇后、兒子能不能立為太子都不甚在意。這一點,連當今皇后也做不到。」


  皇后自為貴妃時,便熱衷朝政,監國之後,更是兢兢業業。她對權力是有渴望的,也頗有處理政事的天賦和學識。皇帝因此賞識他,也因此猜忌她。我嘆道:「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罪我者其惟春秋乎?」[64]

  啟春掩口一笑,「不要詩云子曰了。」


  我嘆道:「我懂了。姐姐是說,周貴妃雖然聰明,卻全無野心。她恪守一個妃嬪的本分,活得純粹而無懼?」


  啟春道:「你猜猜,倘若周貴妃做了皇后,還能這樣寵遇不衰么?」


  我一怔:「倘若周貴妃做了皇后……這話皇后彷彿也問過我。」


  啟春道:「帝王的身邊從來不缺聰明美貌的女子,可是要求一段真情卻很難。妹妹如今雖見疑於聖上,可只要掖庭屬證實你清白無欲,你便和周貴妃一樣,也是權力場中純然正直的女子。反觀穎嬪,我一進京,便聽說她雖只在嬪位,卻已經掌握了後宮的大權。她越是寵遇平常,就越會抓緊手中的大權,越抓得緊,便越是不得寵。」說著將手中的梅枝繞成一個圈。


  我忽然明白過來:「她不得寵,就越會從旁處鑽營,比如忠心賣力地替皇上和皇后辦事?而她越是如此……」


  啟春淡淡一笑:「皇上和皇后只會將她看作一隻鷹犬罷了。她是皇商出身,『商賈巧為販賣之利,而屈為貞良』[65]。她是聰明,可也被這聰明誤了。至於我的表妹昱嬪,素來心高氣傲。沒有高位,卻學了一肚子周貴妃的淡然無爭。自己本來便是旁人的影子,又不屑爭寵,自然會失寵。可是妹妹就不同了。妹妹一向信奉事在人為,既然此刻的官位是虛幻的,何不爭一爭那些實在的呢?」


  我恍然,欠身道:「妹妹愚鈍,數度蒙姐姐開導,感恩不盡。」


  啟春道:「你是『只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罷了。如今你知道了,可要改變主意么?」我一笑,只捧過新茶,垂頭不語。啟春笑道:「不肯便不答。自己清楚便好。」


  正說話間,忽聽門外宮人道:「大人,章華宮的辛夷姑姑求見。」


  啟春道:「辛夷是誰?」


  我答道:「是服侍穎嬪的,從前穎嬪入宮做女巡那會兒,便是這位辛夷姑姑服侍的。」


  啟春笑道:「既然是穎嬪的人,我不想見。你好好養病,別太操勞。」說著起身一揖,飄然而去。


  我這才將辛夷請了進來,問道:「你家娘娘有何吩咐?」


  辛夷恭敬道:「啟稟大人,靜姝娘娘從掖庭屬回來了,娘娘命奴婢來請大人去章華宮。」


  我心下一沉,怔了好一會兒方道:「靜姝不是隨陛下南下了么?前天你們娘娘還說靜姝走了,章華宮太冷清,叫我去用膳呢。她如何從掖庭屬回來?」


  辛夷道:「其實靜姝四天前就從南方回來了,只是沒有回宮,徑直去了掖庭屬。」


  我大驚,手中的茶盞在地上跌得粉碎:「什麼?!靜姝也去了掖庭屬?!」


  辛夷忙上前,親自幫著小蓮兒收拾碎瓷:「是。不過大人別急,靜姝已經回章華宮了。」


  叮叮的碎瓷聲像刀劍相碰迸發出的火星子一般,絲絲烙在心頭:「靜姝在掖庭屬受傷了么?」


  辛夷站起身,將碎瓷都放在小蓮兒的小漆盤子上:「靜姝娘娘倒沒受什麼傷,只是……孩子沒了。」


  我扶著小几站起身,逼近一步,顫聲道:「什麼孩子?」


  辛夷被我的目光迫得退了半步,垂頭不敢看我:「靜姝有孕,在掖庭屬關了幾天,孩子沒了。」


  我雙唇一顫,忙喚小蓮兒:「更衣!去章華宮。」


  辛夷忙道:「大人莫急。靜姝小產,咱們娘娘知道大人著急,特命奴婢過來慢慢對大人說。」


  我充耳不聞,只想起那一日紫菡歡歡喜喜地來漱玉齋,說自己被封為靜姝,我還問她是不是有了孩子。只因她曾貼身服侍過我,所以被皇帝遣回,送入掖庭屬受審。想來憂懼過度,又受不住掖庭獄缺吃少用的苦,所以小產了。


  只聽辛夷接著道:「靜姝在掖庭屬小產,被掖庭令施大人送了回來,可是喝了太醫院的葯,胎還是不能下來,娘娘流血不止,痛得快昏過去了。太醫說,若喝葯不行,只能將胎勾出來。咱們娘娘本來見大人還病著,不想大人知道這些傷心事,奈何靜姝痛得死去活來,聽說又要勾胎,又驚又怕,一定要見大人。娘娘不敢耽誤,忙遣奴婢來請。」


  胸口氣血翻湧,頓時搜腸刮肚地將腹中之物全嘔了出來。一時呼吸急促,涕淚橫流。眼前一黑,只覺天旋地轉的支持不住。


  紫菡還不到十七歲,綺年玉貌,恩寵甚隆,本來一切都好好的。只因皇帝疑心我,她又曾經服侍過我。是我害了她,是我害了她的孩子。我狠狠一錘木柱,整個玉茗堂似乎都晃了一晃。樑上的輕塵簌簌而落,嗆得我喘不過氣。


  辛夷忙扶住我,掏出帕子給我拭淚。小蓮兒一下一下撫著我的背,含淚輕呵我通紅的掌緣,焦急泣道:「姑娘這樣不愛惜自己,姑姑回來了,奴婢可怎麼交代。」


  只聽辛夷哀切道:「大人保重,靜姝娘娘還指望著大人呢。」


  寧定片刻,於是匆匆梳了頭,隨意披了件外氅便出了漱玉齋。走走停停,好容易到了章華宮的東后側門,遠遠便看見穎嬪已候在門口。她雙目紅腫,顯是哭過:「姐姐來了便好,有姐姐在,靜姝妹妹定能好起來的。」


  我忙道:「紫菡在房裡么?我去瞧瞧她。」


  穎嬪遲疑道:「姐姐,靜姝妹妹出了太多血,你不要太傷心了。」


  我急急趕到紫菡所居住的廂房門口,見兩個太醫坐在外面,低聲商議著什麼。見了我,都起身行禮。我問道:「娘娘如何了?」


  一個千金科老太醫道:「靜姝娘娘素來體弱,現下血行瘀滯,以致胎氣不達胞宮。再加上在掖庭屬受寒過度,又受了驚嚇,腹內出血過多,劇痛不已,已昏過去一次了。」


  我又問:「胎還沒有下來么?」


  老太醫嘆道:「胎不在宮中,恐難下來。」


  另一位太醫道:「娘娘突發小產,腹中驟然大量出血,恐怕……」


  我心驚不已:「恐怕什麼?」


  那太醫道:「娘娘心血不足,下官已用了益氣回陽的藥物吊著,性命恐怕就在這一時三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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