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女帝師二(31)
我驚疑不定,藏在桌下的雙手已然凍僵。皇帝的目光幾欲在我的臉上剜出兩個洞來,他雙唇微顫,一字一頓道:「你也是這樣看朕的……」
我連忙離席,直挺挺地跪下道:「臣女不敢。」白石磚凹凸不平,生硬的痛感自膝頭直襲心頭。
皇帝冷冷道:「慎嬪,很好。」他的聲音聽不出半點怒意,卻如一盆冰水兜頭澆下。整張臉都麻木了,舌頭僵得說不出話來。
皇帝道:「傳旨,惠仙杖斃,慎嬪禁足思過。告訴穎嬪,照宮人供給,歷星樓的人,都撤出來。」說罷站起身,拂袖而去。袖中的冷風撲在我的鬢邊,碎發如戟,扎入我的左眼。我卻不敢伸手拂去。皇帝走下半雲亭,忽駐足回望。終究一言不發,疾步而去。
我跪坐在地上,哭笑不得。風雪撲在眼中,流出來的不知是雪水還是淚水。頭腦亦如益園,空茫無物。直到皇帝從西南角門出了益園,芳馨和綠萼方一左一右地扶起我。
芳馨道:「姑娘,陛下已經走了。」
我緩緩起來,坐於原處。綠萼蹲身為我揉著膝蓋,不敢說話。芳馨道:「姑娘可要去歷星樓瞧瞧?」
我不假思索道:「不瞧!」
芳馨甚是意外,卻也不敢多言:「簡公公已經去傳旨了,恐怕去也無用。」
我冷哼一聲,扶著綠萼的手站起身:「有話回漱玉齋再說吧。」膝頭有久跪之後肌膚攢聚的烈烈痛感,雖然痛,卻也舒暢。綠萼還要再揉,我已甩脫了她的手,疾步下了半雲亭。
回到漱玉齋,我遣出所有的奴婢,將自己關在書房中。芳馨和綠萼不敢打擾,只在門外侍立。不久,便聽小錢在外面低語,綠萼驚呼道:「這樣快!」
我喝道:「進來回話!」
小錢開了門,戰戰兢兢地挨了進來,恭恭敬敬行了一禮,低頭不敢看我。我緩和了口氣,嘆道:「是惠仙被杖斃了么?」
小錢顫聲道:「是。惠仙姑姑在金水門外亂杖打死。簡公公專程叫了各宮各院的執事去觀刑,奴婢只是恰巧經過。」
我忍氣道:「惠仙臨死前可說了什麼?」
小錢道:「惠仙姑姑咬緊了牙,哼都沒哼一聲。後來被几杖打在頭上,昏了過去。死的時候,臉都打爛了。」
我又道:「慎嬪在旁么?」
小錢道:「慎嬪娘娘被關在歷星樓,聽說惠仙姑姑被抓走的時候,娘娘哭得厲害。」
我淡淡道:「你以為,她在哭誰?」
小錢聽我問得奇怪,不由側頭看了芳馨一眼,方低低道:「奴婢以為,娘娘在哭惠仙姑姑。」
一股酸楚之意湧上心頭,我側頭抹去眼角邊的冷淚:「你下去吧。」
晚上,芳馨端了葯進來,柔聲道:「姑娘,該喝葯了。」我一氣飲盡,她捧了空碗,卻不出去,只是低低道,「姑娘今天是生氣了么?」
我不答。芳馨又道:「姑娘若是生慎嬪娘娘的氣,其實大可不必。慎嬪娘娘她……」說罷拿了一碟子蜜餞放在我的面前,見我目光灼灼地盯著她,不由微微瑟縮,「奴婢是說,這事也太蹊蹺了些。」說罷看我一眼,復又垂下眼皮。
我轉過頭去,看著窗上清冷的雪光:「姑姑坐吧,有話就請直說。」
芳馨恭敬道:「奴婢這點微末見識,不敢說。姑娘心裡明白,不再動氣便好。」
我含了一顆蜜餞,只覺舌尖酸甜,咽喉仍是苦澀,不由蹙眉:「姑姑不說,我怎能明白。何況姑姑既然想說,便說個痛快好了。」
芳馨告罪坐下,一面揉著我的膝頭,一面道:「午後才說天變得太快,果然這便來了。」
我微微冷笑:「姑姑若解天象,請為我驗證。」
芳馨道:「奴婢也說不好。只是覺得,慎嬪娘娘不是這樣不小心的人。那會兒陛下剛剛回朝,弘陽郡王隨皇后在含光殿前跪著請罪,姑娘親自去了礱砥軒與殿下密談。慎嬪娘娘為防有人偷聽,親自在二殿下的卧室門口守著。慎嬪娘娘便算從前剛直魯莽些,如今也變得極為謹慎了。周貴妃出走的事,是陛下的心病,誰也不敢公然議論。慎嬪娘娘敢在御花園出言羞辱周貴妃,將陛下和貴妃之間的情義貶損至無,奴婢以為,這斷不似無心議論,倒似有意為之。」見在我臉上看不出喜怒,又道,「自然,這只是奴婢的一點淺見。」
我冷笑道:「請問姑姑,慎嬪若真是有意為之,她下一步當如何?」
芳馨道:「奴婢以為,慎嬪娘娘既然連惠仙的性命都捨得出去,必是有所圖。」
我更是好笑:「她如今是戴罪之身,圖什麼?」
芳馨的臉色忽而轉白:「奴婢不敢說,更不敢想。」
我縮回雙腿,她手下驀地一空。我冷笑道:「你不敢說,我代你說。慎嬪自從退位,素與惠仙相依為命。惠仙杖斃,你說慎嬪會不會把心一橫,隨她而去呢?」
冷風從窗縫滲入,芳馨打了個寒噤:「奴婢不知。慎嬪娘娘此時被囚禁在歷星樓,失卻臂膀,又不得見弘陽郡王,定是生不如死。」
我嘆道:「一時的生不如死,不算什麼,只要能熬過來。可若是熬不過來,又會如何?」
芳馨一怔:「這……奴婢不知。慎嬪娘娘若畏罪自盡,弘陽郡王成了孤兒,怎麼看都是極不好的事情。」
我冷笑道:「姑姑錯了。」
芳馨道:「奴婢只能想到此處了。」
恨意泉涌而上,凝了舌尖,冷語如珠:「姑姑太不了解聖上了。當年在定乾宮的夜宴上向慎嬪發難,姑姑可記得他午後還來過長寧宮么?」
芳馨道:「如何不記得?當時陛下來陪弘陽郡王滾雪球,奴婢十分歡喜,姑娘卻不大在意。後來陛下果然逼迫慎嬪娘娘退位。這件事奴婢記得一清二楚。」
我又道:「慎嬪退位以後,我立刻便被升為正七品女史。姑姑還記得么?」
芳馨道:「奴婢記得。姑娘說,是因為那時太子未封,不好先封王,便先封了姑娘為女官之首,好教那些拜高踩低的奴婢知道,陛下依舊是疼愛弘陽郡王的。」忽而恍然,「姑娘是說……」
我頷首道:「不錯。他從不會因為生母如何而遷怒皇子和公主。弘陽郡王雖是廢后之子,陛下對他的疼愛不減反增。」
芳馨沉吟道:「若弘陽郡王不受慎嬪牽連,必定歸於皇后撫養。如此,也可算作半個嫡子了!」
我哼了一聲道:「這還不算,皇后無子,忽而得了二殿下,又是長子,定然百般疼愛,精心養護。」
芳馨掩口道:「如此便可做太子了么?」
我不置可否:「還有一層,昱嬪是貴妃的入室弟子,初蒙寵幸。慎嬪揭破了陛下與貴妃之間的『情義』,陛下定是羞憤難當。姑姑以為,昱嬪還能聖寵不衰么?」
芳馨道:「陛下看到昱嬪,便想到貴妃。昱嬪是極有可能失寵的。若失了寵,她的孩子自然不能與弘陽郡王相較。是不是?」
我切齒道:「是,也不是。她要弘陽郡王做楚子,皇后做華陽夫人,也要瞧瞧皇帝是不是秦庄文王!若皇帝識破了她的用意……慎嬪一向沒有心機。姑姑倒說說,是誰教她這樣做的?」
【第二十三節 安危自亡】
芳馨道:「自然是誰得了好處,便是誰。是皇后,是弘陽郡王,是劉女史。」她看向我的目光中忽然充滿驚疑和懼意,顫聲道,「是姑娘。」
我嘆道:「當初陛下問我貴妃出走之事,我好容易避重就輕敷衍過去。直過了半年,他才能完全放下。如今全被慎嬪說破,他定會以為我當初欺君。」
芳馨倒吸一口涼氣:「怨不得陛下原本要冊封姑娘的,忽然便惱了姑娘!」
我恨恨道:「慎嬪當真自作聰明!弘陽郡王若被陛下疑心,還能做太子么!」
芳馨遲疑道:「陛下一向疼愛孩子,當不會疑心弘陽郡王吧?」
我的恨意化作唇邊一抹冷毒的笑意:「陛下疑心重,咱們不是不知道!」
芳馨道:「那該如何是好!姑娘可要去歷星樓勸勸娘娘么?雖說被軟禁,卻沒說不準人去看她。」
我冷冷道:「不能去!」
芳馨道:「為何?若姑娘去勸一勸,慎嬪娘娘絕不會做糊塗事的。」
我嘆道:「她連惠仙的命都舍了,定是下定了決心。我不一定能說服她。倘若我不能,又被人知道慎嬪臨死前見過我,姑姑以為會如何?」
芳馨大驚道:「陛下定會以為是姑娘唆使娘娘——如此便坐實了罪名!見又不是,不見又不是,這該如何是好。」
我嘆道:「姑姑不必慌張。慎嬪若能熬過這幾天,我再去勸她,還有幾分把握。」
芳馨道:「怨不得姑娘從益園出來,不肯去歷星樓。」
我狐疑道:「只是我有一事不明。慎嬪於弘陽郡王做太子之事,向來是儘力而為,並無特別看重。退位之後,一向待遇優渥,自己也只是著力自保。為何突然之間,肯捨命而為?」
芳馨凝神道:「這中間,定然有些咱們不知道的變故。」
我怒極而笑:「其實她這樣做,倒也不是全無用處。弘陽郡王從前是驍王黨之後,慎嬪一去,弘陽郡王便與驍王黨再無瓜葛,做太子說不定倒真的容易許多。昱嬪失寵,二殿下被皇后收養,又失了驍王黨的干係,果然是一箭三雕的好計。」
芳馨道:「萬一陛下疑心到姑娘身上,姑娘可要早作打算才好。」
我冷冷道:「她如此魯莽,我又有什麼法子?左不過大家一道死罷了。」忽聽綠萼在外道:「弘陽郡王殿下來了。」帘子一掀,高曜急急走了進來,揮揮手將小東子等人都趕了出去。
過了新年,高曜便整整十歲,這些日子著實長高不少。他的眉眼像皇帝,下頜的輪廓卻有慎嬪的筆直生硬。他走得雖急,腳下卻輕淺無聲。
我連忙行禮,他扶起我道:「姐姐,孤在書房裡聽說母親又被軟禁了。簡公公說是因為母親言語猖狂,惹怒了父皇,還說事發時姐姐就在半雲亭伴駕,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我親自奉茶,強按心頭的悲怒之意:「慎嬪娘娘在益園中與惠仙閑話,詆毀周貴妃,恰巧被陛下聽了去。」
高曜呆了片刻,方道:「周貴妃無故出走,父皇惱了好幾個月,如今才好些,母親怎會……」我垂首不語。高曜又道:「才剛孤向父皇請安,因不知道詳情,不敢貿然為母親求情。父皇的臉色很難看,孤不敢久留,出了定乾宮便到姐姐這裡來了。」
我見他雖是難過,卻並不慌亂,不由暗暗稱許。只聽高曜又道:「旁人不知,孤卻清楚。母親自從退位,一向教導孤為人要謹慎。為何她自己卻如此不當心?便是要詆毀周貴妃,又何必在耳目眾多的益園?孤不明白,請姐姐指教。」
高曜與母親的感情甚是深厚,我對芳馨說過的殘酷推斷,不忍對高曜言明,只得轉過頭去,悄悄抿去眼角的淚意:「殿下恕罪,臣女不知。」
高曜一怔:「自姐姐入宮以來,孤從沒見過一件事情是姐姐不知道的。」我只是不忍看他。高曜察言觀色,遲疑道:「姐姐有難言之隱?」
芳馨忙道:「殿下,姑娘在益園吹了風,回來就頭疼。這會兒才喝過葯。」
高曜看了一眼盛葯的空碗,起身道:「原來姐姐病了。那姐姐且養病,孤明日再來請教姐姐。」我忙起身相送,遲疑半晌,終是欲言又止。高曜道:「姐姐是有什麼要囑咐孤的么?」
我感激他的善解人意,不由含淚一笑:「殿下若肯聽臣女的,那明日不要來了。殿下當記著,殿下的侍讀是劉女史。」
高曜道:「這話姐姐從前也說過。不來便不來,只是在孤的心中,唯有姐姐才是孤的侍讀。」說罷端端正正還了一禮,帶著芸兒疾步而去。
高曜走後,我披上一件織錦斗篷。芳馨忙為我繫上衣帶:「姑娘這是要去瞧慎嬪娘娘么?姑娘終究不忍心看娘娘做傻事,教殿下傷心。」
我流淚笑道:「知我者姑姑。」
芳馨在手爐中添了炭,說道:「從前慎嬪娘娘被軟禁在守坤宮時,姑娘就曾越牆去看望過。」
我拭淚苦笑:「她總是這樣,永遠教我不得安心。也罷,她既然不教我安心,那我便自己求安心罷了。只希望還來得及。」
我和芳馨身著青灰色斗篷,無聲無息地隱在茫茫雪色之中。我在腹中密密羅織了一大篇說辭,然而剛出漱玉齋數十步,遠遠只見歷星樓二樓寢殿的窗戶大開,一個修長的人影靜靜掛在梁下,一動不動。
像半闕了無情意的詩詞,像一筆潦草而生硬的寫意,像雲下死氣沉沉的山頭,像崖邊枯竭的瀑布和焦黃的衰草。所有的意境,所有的旖旎,所有的春光,所有的靈動,都被上湧入腦的血氣所玷污,被一息充滿慾望的心念所埋葬。
我以為我會心痛,我會暈去,但是我沒有。我只聽到慎嬪在我耳邊說:「這孩子最能倚靠的,非你莫屬。你受我這一拜,我便信你。」
我沒有再向前走,只是深深一拜,轉身而去。
第二天,我到午時才起身。用午膳時,芳馨來稟告,說清早去歷星樓添水的粗使內監見到慎嬪懸樑,當即稟告了皇后。掖庭屬派人驗屍后,證明慎嬪的確是懸樑自盡的。皇帝頗為憐憫,立刻下旨追封慎嬪為慎妃,暫且停靈在歷星樓。
芳馨為我盛了一碗魚湯,沉吟道:「奴婢聽良辰說,陛下聽聞慎妃娘娘自盡,很後悔對惠仙懲治太重,致慎妃驚懼過度。如此看來,陛下對慎妃娘娘應當沒什麼疑心才是。」
我拿著銀匙翻攪著湯羹,不動聲色道:「慎妃本來也沒什麼罪,無故暴斃,自然要追封。」
芳馨一怔:「是。奴婢明白了。」
我又問:「弘陽郡王那裡如何了?」
芳馨道:「殿下聽聞母妃暴斃,一早就去歷星樓了。聽說哭得死去活來,暈過去兩回。皇後下旨抬回長寧宮休養,下午不準出來了。」
我嘆道:「也好。一會兒姑姑隨我去歷星樓守靈。」
芳馨道:「姑娘昨夜從歷星樓回來,便一宿沒睡好,不若午歇之後再去好么?」
我冷笑:「我睡得已經太多了,宮裡發生了這樣大的事情我竟然都不知道原委!慎妃立下死志已久,我懵然不知。好,當真是好!」
芳馨道:「慎妃娘娘有心瞞著弘陽郡王和姑娘,姑娘當然不會知道。依奴婢淺見,慎妃娘娘若真存了那番心思,不告訴姑娘是為姑娘好。」
我低低道:「我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