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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女帝師二(29)

  皇帝道:「朕知道,荊州長史與成家是一氣連枝的,幾個言官平日里清貧慣了,幾吊小錢就能收買了。如今御史台在查這件事,朕也不能不問青紅皂白地就發落他們。不過這樣的奏疏都能上到朕的面前,可見是蘇司納失察了,朕已經申斥了他。若有下次,這司納之職,也該讓賢了。」


  蘇司納是蘇燕燕的父親,是在咸平十三年的四月,由皇后一手提拔成言官之首的。皇后眼中有剎那黯然,隨即端和道:「陛下聖明。」


  皇帝抿了一口茶,又道:「險些忘了正事。朕過來是想與皇后商議一下擴建白雲庵的事情。」


  皇后微笑道:「陛下是怕昇平住得不舒服么?到底是心疼妹子。」


  皇帝愧疚道:「都是朕太魯莽了,她剛回朝,朕就不該給她議什麼婚事。好好的養在宮裡,便什麼事也沒有了。如今鬧到這步田地……」說著一拍右腿,甚是懊惱。


  皇后柔聲道:「其實昇平早就長大了,她自己知道自己要什麼。既然是自願為國修行,陛下也遂了她的心愿,便是彼此成全了。」


  皇帝嘆道:「所以朕要擴建白雲庵,既是長公主委身佛事,為國祈福,就更加馬虎不得。」


  皇后道:「這是自然。只是一樣,如今戰事甫歇,又有幾處報了水旱,到處都在用錢。連前些日子太后想在景園裡修建一個望思子台,陛下都沒答應。這擴建白雲庵的使費,陛下預備從哪裡出呢?」


  皇帝蹙眉道:「望思子台……哼。」撇撇嘴,又道,「前些日子收上來的幾家銀礦,不是有一處給了少府了么?你們漲了月例,也總該富餘一些,回去清清賬目,看看能不能撥出銀子來。」


  皇后凝思片刻:「前些天是交了一筆現銀上來,這個月多支了大約三百兩用來漲月例,賬上還有現銀五千兩,也不知夠不夠。」


  皇帝沉吟道:「少了些,朕明日叫華司空上來,瞧瞧不夠的地方,哪裡還可以填補些。」


  皇后搖頭嘆道:「恐怕是不夠。」


  史易珠明眸一轉,欲言又止。皇帝笑道:「史姑娘有何高見?」


  史易珠看向皇后,皇后笑道:「陛下讓你說,你說便是了。」


  史易珠道:「是。民女以為,如今天下太平,萬民各復己業,賦稅定能一年多過一年,一時的困頓不算什麼。若銀子短了,何妨往民間借些來使?想來百姓都願意將富餘的銀子借給朝廷。」


  皇帝不悅:「你是說,往錢莊去借么?」


  史易珠微微一笑,搖頭道:「錢莊低息吸入,高息放出,最是無情,與陛下擴建敕建白雲庵的慈悲之心不合。臣女有個更好的主意。」


  皇帝眉間略展:「說罷。」


  史易珠道:「陛下只需命三司往民間放一種特製的紙鈔,民間可自行到衙門購買,這樣便繞過了錢莊。到了期限,朝廷按鈔面金額,照利返還也就是了。如此,朝廷既不短銀子使,百姓也得了實惠。正是一舉兩得。」


  皇帝雙目一亮:「妙啊!這樣的主意,朕的總度支怎麼想不出來!」


  皇后道:「倘若到期不能返還,豈不是墮了朝廷的信譽?」


  史易珠抿嘴一笑:「萬一真的如此,那便發新鈔還舊債。只要我大昭國運昌隆,便不用怕沒人借銀子來使。」


  皇帝沉思片刻道:「是個精巧的法子,朕明日便叫李司政上來好生計議。」又向皇后道,「皇后慧眼識人,這樣的人才,若是個男兒,朕的總度支,便交給她來當。」


  皇后笑道:「易珠在理財上確是極精通的,如今替臣妾管著後宮,真是大材小用了。」說著取過桌上的紈扇,朝皇帝緩緩一動——夏夜的涼意忽然變得靈動而善解人意。「易珠替臣妾管著後宮,日日辛苦操持。卻還有人不服,時而生事。說來說去,總是名不正,言不順的緣故。」


  皇帝嗯了一聲道:「如此,朕便為史姑娘正名。朕這就封史姑娘做嬪,因她聰穎過人,賜封號穎,皇后以為如何?」


  皇后道:「陛下聖明。」見史易珠呆在當地,便又拿扇子一撲她,「還不謝恩?」


  史易珠——不,穎嬪——連忙叩首,伏地謝恩。皇帝親自扶了她起來,穎嬪滿面嬌羞,只往皇後身後站。


  我忙行禮道:「恭喜穎嬪娘娘。」穎嬪滿面通紅,垂頭不語。


  皇後向穎嬪道:「你如今也是正經的嬪妃了,從此以後便住在章華宮的東配殿好了。」


  皇帝將涼茶一口飲盡,拍拍皇后的手背:「去了一趟白雲庵,朕也乏了,這就回宮。你也別送,朕改天再來瞧你。」


  皇后與我連忙起身恭送。皇帝淡淡一笑,拉過穎嬪的手,帶著李演等人,浩浩蕩蕩去了。


  皇後端然平和的神色中,終於透出不可抑制的悲涼和疲累,更有一絲莫名的滿足。她吁了一口氣,緩緩坐了下來,嘆道:「以易珠的出身,一舉成為嬪,已是恩遇頗深了。本宮以為,她最多只是一個媛而已。」


  我淡淡道:「穎嬪娘娘是要掌管後宮的,若位分太低,恐壓不住人。且穎嬪貌美聰慧,想來陛下也是真心喜歡的。」


  皇后凝視著我,悠然道:「本宮還以為,會是你先得冊封,拔得頭籌。」


  我一笑:「臣女出身低微,陋顏薄德,不敢妄想被冊封。」


  皇后道:「這話就妄自菲薄了。出身?易珠的出身又何嘗高貴了?是她自己爭氣罷了。」說罷指著幾尺開外悄然盛放的曇花道,「你瞧,花都開了。」


  從守坤宮出來,芳馨忍不住道:「姑娘從前就說過,史姑娘是皇后預備的嬪妃人選,如今果然應了,姑娘當真神算。」


  我瞥了她一眼:「姑姑真是越來越沉不住氣了。如今該稱穎嬪才對。小心穎嬪娘娘扣你的月例銀子。」


  芳馨笑道:「奴婢見姑娘舊年說的事情一一應驗,總是忍不住要說兩句。」說罷又沉吟,「只是一直也未聽聞先前陛下如何待見穎嬪,怎麼忽然就冊封了?」


  我迎著夜風,深吸一口氣道:「陛下雖然待穎嬪平常,但皇后賞識她。姑姑知道蘇司納么?」


  芳馨道:「是蘇姑娘的父親,今日被申斥的那位大人?」


  我微微冷笑:「蘇司納是皇後去年暮春監國的時候一手提拔上來的,在彈劾封司政一事上,是有功之臣。如今卻因這樣一件無聊的事情被聖上申斥。自然了,『失之東隅,收之桑榆』[49],皇后既然提議納妃,陛下也不好拒絕。況且,穎嬪確是聰明美貌,萬中無一的女子。」


  芳馨道:「奴婢倒覺得,穎嬪娘娘一蹙眉,便有兩分周貴妃的模樣。」


  我嘆道:「種種因由都有吧……不過於易珠妹妹來說,不論什麼因由,能被冊封便好。」


  芳馨道:「聖上的心思,可真是越來越捉摸不透。」


  我挽起被風吹落的披帛,淡淡道:「他的心思,咱們只看便是了,何必去猜?」


  芳馨道:「奴婢只是替姑娘委屈。陛下明明……為什麼偏偏封了她去?」


  我嘆道:「姑姑怎麼說起這樣的糊塗話?皇帝的恩情哪裡能當真?前有慎嬪,後有皇后、張女御,姑姑還看不清么?況且我並不想做嬪妃。」說著又笑,「我倒希望陛下能對易珠妹妹好些,如此後宮便安寧了,咱們又能多漲幾個月例銀了。」


  史易珠被封為穎嬪的第二天傍晚,紫菡來漱玉齋看我,我便留她用晚膳。她神色懨懨,似是興緻不高,提著竹箸猶猶豫豫的,也不知道要吃哪道菜。我知道她的心事,便用銀匙舀了一勺白豆放在她的碗中,微笑道:「這道白豆燉髈,你若嫌膩,便只吃白豆好了。」


  紫菡撇一撇嘴,欲言又止,推了碗盤道:「天氣太熱,葷的素的,都吃不下。」


  我一笑:「傻妹妹,你吃不下,旁人胃口卻好。何必苦了自己?」


  紫菡奇道:「姑娘也知道了?」


  我更奇:「昨天史姑娘被冊封為穎嬪的時候,我就在皇後宮里看著。就算昨夜不知,今天也盡知了。」


  紫菡懊惱道:「不是穎嬪娘娘的事情。是——」說著紈扇急搖,兩鬢碎發飄如春絮,「是邢姑娘的事情。」


  我詫異道:「邢姑娘,哪位邢姑娘?」


  紫菡道:「禁軍統領邢大人的小姐邢茜儀姑娘,從前常來宮中陪伴太后練劍的那位。陛下今天午後親自擬旨,命李公公去了邢府宣旨,冊封邢姑娘為——什麼嬪,擇吉日入宮。那個字我也不認得,只聽陛下說叫玉嬪。」


  「玉嬪?」


  紫菡道:「是上日下立的那個字。」


  我微笑道:「原來是昱嬪。昱,乃是光明燦爛之意。這個封號好。她是如何被冊封的?」


  紫菡道:「姑娘知道的,自從周貴妃走後,陛下甚是惱怒,再也沒有踏入遇喬宮一步。今天不知怎的,去了一趟遇喬宮,在周貴妃的屋子裡坐了一會兒。一出來便遇見邢姑娘從偏殿出來,手裡拿著一把周貴妃用過的長劍。邢姑娘沒看見陛下,陛下也不叫驚了她。她拿著長劍在院子里舞了一回,陛下這就看住了,眼圈兒都紅了。回宮就下了聖旨。」


  我嘆道:「邢姑娘是周貴妃的入門弟子,論武功,自然是十足十的一模一樣,論氣韻,也有幾分相像。陛下既然肯去遇喬宮緬思貴妃,想來是真的放下了。遇見邢姑娘這樣神似貴妃的人,怎能不動心?」我忽然想起一事來,「去年春天的時候,陛下便見過邢姑娘在太後宮中舞劍,還頗問了兩句。」


  只見紫菡愁容滿面,神思恍惚,似是沒有聽見我的話。我知道,皇帝連封了兩位嬪妃,她心裡不自在。然而,我也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她。良久,她忽然怔怔地落下淚來:「姑娘,奴婢要是能有一個孩子該有多好。哪怕餘生不得恩寵,奴婢也心滿意足了。」


  我只得道:「你還年輕,總會有孩子的。況且,昨天剛封了穎嬪,今天仍舊叫你服侍,可見還是將你放在心上的。」


  紫菡道:「聽說穎嬪娘娘又美麗又聰明,皇上皇后都喜愛得很,奴婢如何比得。」我聽她一味地說喪氣話,便只笑笑,命人將飯菜都收了下去。紫菡發了一會兒呆,忽然問道:「姑娘,為何陛下隨口便冊封了穎嬪,而今日冊封昱嬪卻如此鄭重,還親自擬旨,命李公公去邢府宣旨?是因為昱嬪娘娘的出身高貴么?」


  我頷首道:「想必是。」


  紫菡想了想,沉吟道:「昱嬪娘娘定然更得聖寵。」


  我心念一動,輕嘆道:「神似,不過是『毋望之福』,又或是『毋望之禍』[50]。」


  紫菡道:「姑娘又念奴婢聽不懂的話了。」


  我柔聲道:「在這宮裡,誰也不會永遠得意。你不會,穎嬪不會,昱嬪不會,皇后也不會。」


  紫菡道:「奴婢總覺得,若周貴妃在宮裡,是一定會的。」


  我一笑,「可是她已經走了。」


  紫菡好奇道:「貴妃為何要走?」


  我不答,只是用銀簽扎了一片蜜桃遞於她:「人生苦短,你青春正好,多思無益。」


  皇帝連封了兩位位分頗高的嬪妃,闔宮嘩然。然而這不過是錢塘春潮,轟然而過,便歸於寂靜。咸平十四年八月二十二日,昱嬪邢茜儀入宮,賜居永和宮東配殿欣然殿。


  八月二十三日一早,聽聞皇后微恙,於是前去侍疾。在椒房殿等候時,遇見前來問安的昱嬪。只見她身著茜色華衣,卻不飾珠玉,只簪了一朵淡粉色木芙蓉,既艷麗又清雅。彼此見過禮,便相對而坐。


  四年前在粲英宮,她用周貴妃所賜的蟬翼劍指住我的眉心。直到今天,只要一見她,我便覺得那陰森森的劍氣還籠罩在我的眉頭。


  良久,忽聽她喚道:「朱大人。」


  我一怔:「不知娘娘有何指教?」


  昱嬪微微一笑,遲疑道:「我當年年幼無知,得罪大人之處,望乞見諒。」


  我愕然,隨即笑道:「小時候的事情,都忘記了。娘娘不必放在心上。」


  昱嬪淡淡一笑:「當年見識短淺,太執著於門戶之見。如今看來,竟是大錯特錯。」說著笑意邈然,「知道從前的無知,便有些怕了。大約人大了,便是這個樣子的。」


  我聽她話中有深意,不覺問道:「娘娘何出此言?」


  昱嬪黯然道:「師尊走了,也不與我說,我總覺得慌——」忽然驚覺自己與我並不是那麼親近,更不便說出心底深處的話,於是猝然住口,只是飲茶掩飾。


  我笑道:「娘娘正得聖寵,何必出此傷感之語。」


  昱嬪微笑道:「花無百日紅。宮中長日寂寞,但盼能與大人常常親近才好。」


  我欣然道:「娘娘有命,臣女無不遵從。」


  回宮后,昱嬪派人送了禮物來,我便命人將周貴妃在我生辰那天送給我的承影劍給昱嬪送去。綠萼一扁嘴,將長劍放入盒中,不滿道:「這是貴妃留給姑娘做念想的,姑娘何必送給她?況且她從前對姑娘多有不敬。」


  我笑道:「一把劍而已,我又用不著。昱嬪也得了周貴妃的蟬翼劍,可惜早早折斷了。這柄劍送給她,也算結個善緣。」


  綠萼道:「滿皇宮裡,就姑娘最大方,成日家送這個送那個的。」


  我淡淡道:「說到底,不過是錢財物件罷了。你親自送去,方顯我的誠意。」


  綠萼笑道:「這柄承影劍,還不能說明姑娘的誠意么?昱嬪娘娘要是連這個都不知道,那便連奴婢也不如了。」


  我笑斥道:「好端端的,不準議論妃嬪。」綠萼吐了吐舌尖,捧著承影劍去了。


  剛進十一月,便下了一場大雪。這日午後,我和慎嬪坐在歷星樓二樓的南窗下,看著漫天扯絮似的飄雪,圍爐閑話。高曜在慎嬪的卧室午睡。


  爐上熱著清早從梅花上收下來的雪水,杯中是上好的碧螺春,簇簇新芽頂著葉尖上那一點嫩綠,彷彿東君點化。慎嬪親自在我的白瓷盞中添了水:「這宮裡都要翻天了。」


  我嗅著茶香,淡淡道:「自然了,昱嬪出身高貴,又得寵;穎嬪恩寵雖是平常,卻倚靠皇后,掌著後宮大權。可謂平分秋色,這宮裡的人,自然都要掂量著過的。」


  慎嬪微笑道:「她們鬧她們的,我只過我的清靜日子。」


  我低頭抿一口茶:「娘娘是有子萬事足。」


  慎嬪嘆道:「沒法子罷了。我退位之時,他便說過,我在宮中只得以嬪位終老。這會兒我倒是想他封我為妃。她們進宮了,我才知道名位在這宮裡是多麼要緊。」


  我清冷道:「封妃?娘娘當年可是正宮,就不覺得屈辱么?」


  慎嬪道:「屈辱?對我曜兒有益之事,再屈辱我也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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