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萬花小說>书库>都市青春>女帝師(全集)> 第88章 女帝師二(17)

第88章 女帝師二(17)

  皇帝哼了一聲道:「強闖掖庭屬,的確是重罪。先前你已查了多日,難道不曾盤問過這些宮人么?」


  鄭新躬身道:「臣先前是問過的,只是那時臣還沒有見過奚檜,只問了小蝦兒的生平,見無甚可疑,便暫且放下。臣疏忽,昨夜才忽然想起,應當以奚檜之事再次盤問,又聽聞掖庭屬在傍晚時分已經處決了宮人,心中焦急萬分,這才衝撞了宮中安寧。臣罪該萬死。」


  皇帝道:「聽聞昨晚掖庭屬熱鬧得很,你把掖庭令大罵了一頓?」


  鄭新道:「昨夜掖庭屬是吵鬧了些,可究其本源,不是因臣而起。臣昨夜進宮時,想著時辰已過,宮人們都應當被杖斃了,心中著實懊惱。誰知進了宮才知道,掖庭左丞李瑞攔著掖庭令,不準行刑,兩人爭執不下。當真是大幸。」


  皇帝道:「掖庭左丞李大人?是那個上書說夢見了義陽皇兒的那個從七品?」


  鄭新道:「正是。」


  皇帝道:「處決宮人,是朕的旨意,他膽子倒大。」


  鄭新道:「李瑞說,這些宮人都與小蝦兒要好,恐怕刑部再來提審,結案之前暫且還是不動為上。掖庭令恐擔罪責,因此爭執起來。」


  皇帝瞥了我一眼,冷冷道:「這個李瑞若早有此心,當稟告掖庭令,早些來回朕。這樣匆匆忙忙的惹人笑話,恐怕是倉促之間,有人指點了。朱大人,你說是不是?」


  我站起來,垂首恭敬道:「陛下聖明。」


  皇帝沒有繼續追問:「坐下吧。」又向鄭新道,「說下去。」


  鄭新轉頭看了我一眼,復又向上道:「李瑞雖魯莽,卻也幫了臣的大忙。臣拿著那奚檜的畫像,存了萬一之望,在那些宮人之中仔細詢問。托陛下洪福,竟然覓得一個與小蝦兒甚是要好的宮女,說是見過此人在宮外與小蝦兒相會過一次。」


  我低下頭,暗暗嘆息。舞陽君、小蝦兒、奚檜三人,終於連了起來,雖無嚴絲合縫,卻有令人遐想的疏隙。皇帝問道:「陸氏怎麼說?」


  鄭新道:「陛下今晨遣人去刑部下旨,褫奪了她的爵位。臣鍛煉一番,陸氏始終一言不發。」


  舞陽君是皇后的長姐,她若承認了罪行,便會牽連皇后。想不到此人雖愚蠢,卻也有幾分硬氣。皇帝道:「人證物證俱全,她說不說原也無甚要緊,便關她在刑部慢慢問吧。既然此案有進展,便恕了你擅闖禁中的罪責。」


  鄭新道:「多謝陛下。那李瑞……」


  皇帝笑道:「那人官雖小,主意卻大。若沒有他,你也是白走一趟。連他一併恕了。」


  鄭新拉長了聲音贊道:「陛下聖明。」


  忽見李演從門外歡歡喜喜走了進來,跪下一迭聲道:「陛下大喜。」


  皇帝笑道:「何事?」


  李演道:「陸將軍追亡逐北,將盛京城中的燕皇餘孽驅入渤明寨中,一舉殲滅。如今八百里加急,傳了首級回來,使者正在宮門外候旨獻俘。」


  皇帝霍地站起身來,大喜道:「宣他入殿。傳旨,明日朱雀門獻俘!」說罷大步走了下來。


  我和鄭新一齊拜賀。皇帝正要走出書房,忽又回頭向鄭新道:「陸愚卿是朕的福將,他長姐的錯,朕不忍再聽,愛卿按律處置便好。」


  鄭新一怔,低頭道:「臣領旨。」


  皇帝看著我,似乎要說些什麼,口唇一動,終是無言。


  從御書房出來,鄭新在定乾宮門口向我拱手作別,我正要還禮,卻聽他道:「早聽聞朱大人雖然年輕,卻聰慧敏銳,甚識大體。如今連破兩樁宮廷懸案,陛下必定賞識,高升就在眼前。」


  我含一絲謙和的微笑,還禮道:「大人過譽。下官恭送大人。」


  鄭新呵呵一笑:「後會有期。」


  待他繞過了謹身殿,我這才扶著芳馨的手,緩緩向北而去。芳馨輕聲道:「姑娘憑著尋出真兇的功勞,也得了聖目垂青。這比畫畫快多了。」


  春風從背後撩起我的鬢髮,拂在臉上微微發癢。我撥開發絲,撫一撫鬢邊的宮花,嘆息道:「我尋出真兇,原本就是為了不引起陛下的注意,如今這個樣子……」


  芳馨笑道:「這是天意。那李大人是個實誠人,究竟感恩,不肯獨攬功勞。」


  我含笑道:「果然,是我低估了他的品性。」


  芳馨道:「若他能坐上掖庭令的位子,也不枉姑娘費力幫他。」


  我笑道:「『君子惠而不費,勞而不怨』[33],我幫他,也是在幫自己。況且聖上和貴妃都識破了,也不知道他還能不能有此福氣。」


  芳馨道:「李大人雖然笨些,可也不傻。他勤快,對姑娘的吩咐向來盡心。若不如此,姑娘哪有這般省心?那刑部又怎能查得這麼快?憑這個,也當賞他。」


  我笑道:「這賞賜是他應得的。」


  當夜,我在一片白茫茫的環境中醒來,費力地睜開雙眼,原來仍是在景園的金沙池上。天地一片潔白,透著陰慘慘的青。白日像一枚薄薄的冥錢,不知被誰草草貼在天穹,光芒熱烈短促,如午後定乾宮書房裡靜謐的日光。


  遠處的湖岸上,有三個小小的黑點。我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原來是三位溺亡的公主並排躺在地上。她們的身體被積雪掩埋,長發向上披散得整整齊齊,淺淺沒在雪中。面色青白如玉,神情驚恐萬狀。我大驚,背上冷汗如漿,一聲尖叫從胸中迸出,卻只剩了喑啞長嘶。


  我轉身狂奔,不時回望,三位公主的遺體始終在我身後幾步之處。三人眼皮一動,自眼角流出兩滴血淚,如落英泯入兩鬢,神情方漸漸平和安詳。然而我不敢久留,仍是發足狂奔。雪白的衣袂被冷風盪起,長得望不到盡頭,掩蓋了三位公主的遺體,也遮蔽了湖面。


  忽然腳下一滑,我跌倒在地。抬起頭來,卻見眼前一雙灰白長靴,綉著疏疏兩朵梨花。那人彎下腰來,向我伸出修長有力的雙手。我心頭一暖,扶著他的手緩緩站起來,迎面遇上一抹清俊淡雅的笑意。是高暘,果然是他。


  遇見他,我頓時將所有的驚懼不快都拋到腦後,歡喜得幾乎笑出聲來。他淡淡笑道:「玉機,你在想什麼?低著頭卻不看路!」這樣似曾相識的一問,如暖風拂過,北岸的紅梅次第盛開,烈如焰火,幾乎要將這冰雪琉璃世界盡數化去。


  高暘向我身後一指:「這裡乾淨得很,什麼也沒有,有我在,你放心。」


  回頭一望,果然不見了三公主的遺體,這才放下心來。與他攜手而行,雖然靜默,喜悅卻如悠悠空山中一泓翻湧不絕的清泉。然而他的手漸漸冷下來,如在冰下蟄伏千年的寒石,堅硬粗疏。偶一回望,但見他所過之處,留下兩行無盡的血腳印。鮮紅的腳印連成一線,如皇太子薨逝那一夜,宮人們匆匆點起的明燈,引著純潔的陰魂飄向幽茫無際的漆黑宇宙。


  我悚然一驚,不覺避開幾分。高暘察覺到我的異樣,忽將我擁進懷中。他的懷中再沒有溫暖而清涼的悅人氣息,而是一股陳腐的血腥味。我深吸一口氣,頓時心如死灰。他的下頷抵在我的肩頭,一字一頓道:「玉機妹妹,我殺了舞陽君,還有吳省德。」


  我猛地推開他,顫聲道:「這是為何?」


  高暘道:「他們詛咒我,也詛咒你,死有餘辜。」


  我張一張口,什麼也說不出來。高暘微微一笑:「你是最懂我的。」說罷飄然遠去。我心中焦急起來,踏在他的血腳印上向前追去,忽然腳下一空,頓時醒了過來。


  我掀開錦被,猛地坐起身來,一撫鬢邊,全是冷膩的汗珠。我撫胸平定片刻,方下榻倒水喝,一腳踢翻了唾盂,發出一連串大響。我摸到桌邊,倒了一盞冷水喝下。心頭大慟,不覺流淚。


  忽見燭光一晃,芳馨手執燭台走了進來,問道:「姑娘醒了?要喝水怎的不叫奴婢?」說著將燭台放在桌上,又從外間的爐上拿了一壺熱水進來,正倒水時,見我滿臉是淚,頓時驚道:「姑娘怎麼了?」


  我拭淚道:「沒什麼,做了一個噩夢罷。」


  芳馨好奇道:「什麼夢?」


  我冷冷道:「我忘記了。」


  芳馨訕訕道:「奴婢糊塗。姑娘喝了水便睡吧,現在才交丑時。」我點點頭,由她扶著重新躺下。芳馨正要掌燈出去,我叫住她道:「把燈留下。」


  芳馨道:「燭光晃眼睛,姑娘睡覺本來就輕,點了燈就更睡不著了。」說罷不由分說,將燈拿走了。


  我在黑暗中,一合眼便是白慘慘的冰雪世界、兩行鮮紅的腳印和三張青白色的驚懼面孔。是的,從我故意縱了小蝦兒,令他被滅口,到我引開皇帝的疑心,致使舞陽君被扣押在刑部,其實我也是殺害三位公主的幫凶。在這宮闈之中,我的雙手亦無聲無息地染上了無辜者的鮮血。哪怕只有一絲,卻永遠洗不凈了。


  第二天,從皇后處請安回來,正用早膳時,小錢進來稟道:「大人,昨天半夜舞陽君和吳省德在獄中自裁了。」


  憶起夢境,倒也不驚,只是心頭哀涼如水。我緩緩放下銀箸,嘆道:「這個鄭大人,當真是快。」


  【第十三節 可浣囊乎】


  因有大捷,皇帝在謹身殿大宴群臣,三日不絕。又借舞陽君巫蠱之事,復昌平公為昌平郡王。後宮雖有喪事,也開了一日戲酒,連太后的臉上亦出現了久違的笑容,多日的愁雲慘霧終於散了幾分。


  皇后的兄長陸愚卿被遙拜為大司馬大將軍,督幽、冀、青、兗、梁、並六州軍事,封晉國公,加俸祿三等。他尚在襁褓中的幼子被封為符離子,以徐州符離縣五百戶為湯沐邑。


  這一日,是三位公主和皇太子高顯的尾七,我從桂宮祭奠回來,歪在榻上發獃。在靈前站了足有一個時辰,只覺腰酸背痛,雙腿僵硬。芳馨奉了茶來,笑道:「姑娘累了,喝口茶歇歇。」說罷又叫紫菡來捶腿。紫菡粉拳輕落,我雙膝一松,只覺昏昏欲睡。


  芳馨道:「姑娘歇一會兒,午膳到了,奴婢自會叫醒姑娘。」


  腕間垂落的一隻黃蠟石赤色玉鐲,從前戴著正合適,如今卻大了一圈,左搖右晃,偶爾觸及肌膚,絲絲溫涼。陽光從身後照在右臉右肩上,一片洋洋洒洒的暖意。桌上的粉青釉三足鏤空小熏爐中,散出淡淡的玫瑰香氣,純凈馥郁,一絲煙味也無。我合目道:「春天終於來了。」


  芳馨笑道:「春天早就來了。」說罷,搭了一襲淡紫雲紋披風在我身上。


  我坐起身,撫一撫微亂的鬢髮,娓娓道:「去年春天,皇后剛剛監國,召我去御書房覲見。誰知,竟遇見吳省德。他上書請皇后封陸將軍的幼子一個子爵,卻被新上任的司納蘇大人攔下,他血氣方剛的,還在宮門外打了蘇大人一拳。如今,那孩子到底因為父親的軍功成了符離子,吳省德也算得償所願了。」


  芳馨道:「姑娘好端端的,提他做什麼?」


  我掰著手指道:「今天不但是皇太子的尾七,還是舞陽君和吳省德的頭七。」


  芳馨道:「他們是畏罪自盡的軟骨頭,既幹了那見不得人的事,又沒膽子受刑。連奴婢也瞧不起他們。」


  我冷笑道:「若做了壞事都有膽子去認,這天下也就太平了。換作是我,恐怕還不如他們!」


  芳馨詫異道:「姑娘何必將自己和他們比?哪有人這樣說自己的。」


  我沉默半晌,低頭道:「姑姑,我為了救錦素,命李瑞故意放了小蝦兒出去。他被人毒死,是我害了他。」


  芳馨道:「奴婢雖笨,也知道姑娘放他出宮,是為了尋出幕後主使。況且這小蝦兒處心積慮,害了三位公主,也害了皇太子,這是他應有的報應。姑娘千萬不要責怪自己。」見我不說話,忽然醒悟,「姑娘前些天做噩夢,難道是為了這件事?」


  我嘆息道:「是,也不全是。」


  芳馨道:「姑娘的心事越來越重,從前奴婢還能開解一兩分,如今卻是摸不著頭腦了。姑娘病著,還須多保重。」


  我搖頭道:「難道是我有心糟蹋自己的身子么?姑姑只瞧瞧這宮裡,哪一時哪一刻不多事。我若稍稍懈怠,便和錦素她們一樣,抄家流放,都是輕的。」說到抄家流放,我忽然想起一人,遂問道,「蘇燕燕罷官為奴,如今還好么?」


  芳馨笑道:「她是三個女官裡面罰得最輕的,父親又是正二品的高官,皇後天天帶著她,誰還能給她氣受?恐怕這幾年間就要放出宮去了。」


  我心下甚慰:「如此我便也放心了,總算還有一個有著落的。」


  芳馨道:「前兩天,奴婢還在內阜院遇見蘇姑娘,只比先前瘦些,臉色和精神倒還好。如今貼身服侍皇后,娘娘很看重她,叫她去拿了好些金箔紙。」


  說起蘇燕燕,我不能不想起那隻黃百合香囊。我淡淡一笑,笑容比腕上的鐲子還要涼幾分:「這是她的福氣。對了,她去拿金箔紙做什麼?」


  芳馨想了想,大驚道:「今天是舞陽君的頭七,那金箔紙莫不是要折元寶的?只是他們是罪人,皇后也不怕觸怒聖上么?」


  不知從哪裡透出一絲冷風,如同我心中油然而生的愧疚之意,連肩頭的陽光都淡了幾分:「皇后要祭拜長姐,是出於親情孝義,哪怕舞陽君是罪人,陛下也不好說什麼。即便真要怪罪,皇后自也能承受得起。」


  芳馨道:「都說舞陽君指示人殺了三位公主,難道陛下就不疑心皇后?」


  我垂頭撫著左手食指上的桂紋碧璽戒指:「舞陽君母子已然自裁,奚檜又尋不到,並無鐵證指向皇后。況且陸將軍又立了大功。陛下若真有疑心,也只能是疑心,當不得真。」


  芳馨道:「陛下本就怪皇后沒有照料好皇太子和公主,現下又出了舞陽君的事,皇後會不會失寵?」


  我冷哼一聲:「皇后若真敢在守坤宮祭奠長姐,還怕失寵么?況且,失寵又如何?」


  芳馨一怔。忽聽門外小丫頭道:「姑娘,理國公府的謝小姐遣了純兒姑娘來回話。」


  純兒是採薇的近身侍婢,採薇每常進宮,都帶著她。芳馨向門外道:「請純兒姑娘進來。」純兒走來行禮道:「我們姑娘命奴婢來請問一聲,姑娘午後要來拜訪,大人可賞些空子么?」


  我坐直了身子,笑道:「這是什麼話?採薇妹妹要來,只管來便是。你們姑娘這會兒在哪裡?」


  純兒笑道:「姑娘現在漱玉齋陪長公主說話,領了午膳便來永和宮。」


  我笑道:「長公主殿下甚少見人,如今倒肯留她用膳。」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