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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女帝師一(52)

  一語說中我的心事,我背轉過身去不忍看她:「若姑姑是我,會怎樣做?」


  芳馨道:「奴婢隨姑娘在御書房中,已然聽皇後娘娘說了事情的始末。奴婢願為姑娘分憂,要做什麼,怎樣做,全憑姑娘吩咐。」


  我重新打量著父親的畫像,輕輕道:「我自小善畫,卻從未給父親繪過一幅像。這幅像當真是酷似,最難得的是這意態,可謂栩栩如生。這畫師若不是與我父親相識日久,便是眼力和筆力驚人,我自愧不如。還想著來年回家為父母繪像,如今只把這幅畫拿回去便成了。」


  芳馨在我身後道:「這必是宮中積年的老畫師畫的。」


  我一哂,將畫拋在榻上:「聖上與皇后想來疑心熙平長公主有些時候了。虧得大海撈針一般,竟也查到了蛛絲馬跡。我在皇后和長公主之間……」


  芳馨不慌不忙道:「姑娘的煩惱,奴婢知道。奴婢有句話要勸姑娘,不知姑娘可願意聽么?」


  我微微一笑:「姑姑肯賜教,我求之不得。」


  芳馨欠身道:「不敢當。奴婢知道,熙平長公主於姑娘有舊恩,但皇後娘娘對姑娘也甚是賞識。姑娘故此為難。只是中間還夾著一事,不知姑娘想過沒有?」


  我微微嘆息:「姑姑說的是徐大人的死么?」


  芳馨頷首道:「不論事實如何,徐大人總是無辜的。姑娘難道不想查明真相么?」


  我嘆道:「我自然想知道真相,可是又怕查下去……」


  芳馨道:「姑娘多慮了。熙平長公主有功於國,且深得太后之心,在民間聲名甚好,沒有鐵證只怕不能定罪,否則皇上與皇后早就拿下長公主府了,此其一。其二,徐大人的事已過去三年,最直接的證物想必都尋不見了。縱然查出些捕風捉影的事情,那又如何?」


  「果真么?」


  芳馨柔聲道:「姑娘向來見事極快,只因身在其中,才亂了心神。待靜下心來,自能迎刃而解。」見我默然,芳馨又道,「倘若真是老大人拿銀子請別人贖了罪人出來,也不能就說姑娘的父親與徐大人之死有什麼關聯。畢竟,花銀子替人贖罪是積陰德的好事,世人一向是這樣行事的,且朝廷也有這個慣例,或恩赦,或幾年一赦,又准花錢贖罪減罪的。依奴婢看,姑娘只管去查,料想查到的也有限,應當不妨事的。」


  心中焦灼,隱隱而痛。事涉熙平長公主和父親,我一時六神無主,聽了芳馨這番剖析,才慢慢安靜下來。綠萼端了茶盤子進來,見我垂頭喪氣地坐著,也不敢出聲。芳馨揮了揮手,綠萼放下茶盞,退了出去。雨淅淅瀝瀝下個不住,點點滴滴敲在心頭,冷冷冰冰似要把魂魄都浸透。「姑姑說得有理。只是這道理皇后也應當知道,明知很難查,卻還是讓我去查。這又是為何?」


  芳馨道:「一來皇后大約看事情過去太久,很難查出真相,故此想借姑娘和長公主的關係多少查出些什麼來。二則想探知姑娘對此事是否知情,能不能從中尋到些破綻,鎖定真兇或摒除長公主的嫌疑。三來皇后看重姑娘,自然也想知道姑娘的心究竟是向著誰的。因此三條,姑娘萬萬不可慌張。冷靜謹慎,本是姑娘的長處。」


  我痛喝了兩口茶,方長長舒了一口氣道:「聽姑姑一席話,茅塞頓開。可若什麼也查不出,也難向皇后回話。皇后最想看到的,是我的忠心。雖說選女官的事情最要緊,可人命關天,亦不可怠慢。否則皇后定以為我遷延不定,有首鼠兩端之嫌。」


  芳馨屈膝行了一禮,笑盈盈地不說話。我笑道:「姑姑這是做什麼?」


  芳馨笑道:「姑娘剛剛進屋的時候,那慌張無措的樣子,著實嚇了奴婢一跳。如今這個樣子,才是奴婢見慣的。」


  我一笑,拉著芳馨的手道:「沒有姑姑,我寸步難行。」


  芳馨微微一笑:「不敢當。不過既然說到此處,奴婢有一句話要請教姑娘。倘若當年姑娘按時去了文瀾閣,那兇手會不會連姑娘也一道……」


  我笑道:「姑姑這個問題,我也想過。」


  芳馨道:「姑娘與徐女史並無多少交情,當年卻傷心得病倒了,焉知不是由此及彼,受驚過度的緣故?依奴婢看,既然兇手也不會顧惜姑娘,姑娘又何必頗多顧慮?按理行事就好。」


  我微微冷笑道:「照姑姑這樣說,我若不能查出些什麼,便是對不住自己了。」


  芳馨道:「姑娘明鑒。」


  我沉吟道:「還有一事。從前我總是定期給父親母親寄家書報平安,如今這信恐怕也不能再寫了。」


  芳馨道:「為了不讓皇后疑心,姑娘自然不能與長公主府有一絲往來。」


  我頷首。心頭放下一塊大石,連絞痛也輕了許多。「從前不是不知道姑姑的見識,只是想不到,姑姑見事竟然這樣快這樣準確。姑姑總是說自己沒有讀過書,如今我卻有些不信了。」


  芳馨微笑道:「姑娘過譽。奴婢只是年歲漸長,多少有些心得罷了。」


  我聽了聽雨聲,又道:「卷宗都送到永和宮去了,姑姑吩咐下去,明日便收拾物事搬去悠然殿。」說罷拂衣起身,「前面快放學了,走吧。」


  用過晚膳,高曜依舊在靈修殿南廂看書。趁喝安神湯的工夫,我便將皇后命我為他重新選女官的事告訴了他,誰知高曜笑道:「母后今天來大書房告訴孤了。」


  我奇道:「既然殿下早便知道,怎麼放學的時候不見殿下說起?」


  高曜將空碗放在綠萼伸過來的漆盤上,依舊埋頭讀書:「這有什麼可說的?孤早就說過,不論姐姐去哪裡,母親和孤的眼裡都只認姐姐為孤的侍讀。住在長寧宮或住在永和宮根本沒有分別。魚潛在淵,或在於渚。[90]況且孤也可常去永和宮看望姐姐。」


  我笑道:「殿下信任臣女,臣女銘感在心。只是皇后已命臣女為殿下重新選一個侍讀女官,殿下還是不要來永和宮的好。否則薄了那位新女巡,恐皇上與皇后不喜。」


  高曜一怔,隨即會意:「姐姐所言有理。」


  我又道:「臣女明日就要去永和宮了——」


  高曜打斷道:「怎麼這樣急?不是還有些時日么?」


  「皇后另外還有些差事交給臣女,臣女必得去永和宮,才能早日完成皇后的囑託。殿下放心,不論臣女在哪裡,臣女的心都在長寧宮。臨行前有三件事要囑咐殿下。」


  高曜眼中隱有淚光:「姐姐請說。」


  我笑道:「第一件事,是忠君體國,敬父孝母。第二件事,是請殿下務必珍重自身,牢記君子不處亂邦之中,不立危牆之下。第三件事,是請殿下心無旁騖,好好念書。除了這三件事,旁的事情一概不要多理。」


  高曜道:「孤知道了。」說罷低頭揉了揉眼睛,亦不忍多坐,不多時便帶芸兒回啟祥殿去了。


  芳馨送了兩人出去,回來道:「殿下當真是捨不得姑娘。」


  我嘆道:「我也捨不得殿下。只是現在還不是感傷的時候。只有過了眼前這一關,才談得上以後。」


  第二天一早,芳馨便帶領眾人收拾物事。內阜院聽說我要搬屋子,遣了四五個人來,又拿了好些空木箱來備用。從大書房回來,靈修殿亂成一團。芳馨正收拾書案上的文墨,書架上已然空了。我隨手拿起昨天從御書房搬回來的一封奏疏,笑道:「你們手腳倒快。」


  芳馨道:「姑娘還是先去用早膳吧。這奏疏也放下,奴婢好清點了裝起來。」


  我將封奏抱在懷中,笑道:「這些奏摺就不要裝了,留給我看吧。不然你們都忙著,只有我怪無趣的。」


  芳馨嗔道:「姑娘恨不得連用膳也要捧著書看。」


  我笑道:「一個人用膳,無趣得很。」


  早膳已經擺好,我坐在桌邊,隨意掃視著奏疏上的文字。這一看,便看住了。這是一篇反對皇帝對北燕用兵的政論文章,擺古論今,洋洋洒洒,足有兩千來字。立論嚴謹,文辭質樸。闡述的理由不過三點,第一是兵危戰凶,國雖大,好戰必亡;第二是災異頻現,正是上天對國家輕啟戰端的警示;第三府庫罷弊,民怨沸騰,戰後必有瘟病肆虐。我想大約是皇后拿錯了,便將奏疏合起重新看了看封題:汴城尹之女陳印心。並沒有錯。


  綠萼見我只是盯著奏疏發獃,不禁笑道:「怨不得人人都喜歡當皇帝,原來奏章這樣好看。姑娘看著連飯也不想吃了。」


  我輕斥道:「別胡說!」


  芳馨進來,一把搶過我手中的奏疏:「還是讓奴婢裝起來吧,姑娘到了永和宮,再慢慢看不遲。這會兒還是好好用膳要緊。」


  我笑道:「世人為何喜歡當皇帝我不知道,然而我卻知道皇後為何非要將這差事交給我來辦。」


  綠萼道:「自然是因為姑娘能幹。」


  我大笑:「比我能幹的姑娘很多。就說這位寫奏章的陳姑娘,那一手好文章,我是寫不出來的。」


  綠萼奇道:「那是為何?」


  粳米粥清香黏稠,我一口氣喝了大半碗,方道:「這些官樣老夫子的文章,哪裡是出自女兒家的手筆,分明是朝臣們借著女兒的名字上書給皇后看的。想必皇后心裡清楚得很,所以懶怠看這樣的文章,才丟給我。你說說,這位陳姑娘我是選進來還是不選進來呢?」


  兩株銀杏高聳挺拔,筆直的枝幹如長臂伸向天空。扇葉隨風而動,在陽光下閃出各樣翠色。樹下擺著「事事如意」雕花桌椅,桌上陳放一套青瓷茶具。一個小宮女正在桌前斟茶,永和宮執事瑤席在一旁道:「聽聞朱大人最喜歡碧螺春。這是今年的新茶,想來她愛喝。」


  綠萼扶我進門,一面道:「奴婢就說,讓姑娘在長寧宮等一會兒再過來,姑娘偏不。這會兒奴婢們要收拾屋子,這亂糟糟的可怎麼歇息?」


  我笑道:「我在長寧宮傻等也是無聊,還不如早些到永和宮來。你們把剛才那幾封奏章拿出來,我就坐在那邊樹下看。你們只管忙著,不必理會我。」


  瑤席聞言迎了上來,笑道:「才說到大人愛喝碧螺春,大人就到了。奴婢已沏好了茶,大人請坐這邊來。」說罷行了一禮,請我坐在樹下,又奉上茶來。


  只見這張桌子紋理細緻均勻,色澤內棕紅外淺白,棕紅處雕著六隻柿子,淺白處雕著三把首尾相接的如意,倒也別緻,遂指著桌子問道:「這是什麼做的?」


  瑤席笑道:「這是櫻桃木的,是今早皇后才命人從內阜院搬來的。」


  我轉頭向綠萼笑道:「櫻桃倒是常吃,卻還沒見過櫻桃木的家什。」


  瑤席道:「這是才從極西的海外運過來的木材,從嶺南羊城上的岸,千辛萬苦才運到京中的。統共才做了這一套桌椅,就拿到永和宮來了,可見皇後娘娘器重大人。大人先在此飲茶,一會兒屋子拾掇好了,再進去不遲。」說罷揮揮手,永和宮的宮人們接過芳馨和紅芯手中的物事,紛紛忙碌起來。綠萼開了裝文墨書籍的木箱子,將皇后給我的十七封奏疏尋了出來,放在小桌上。


  瑤席奉承道:「都說朱大人是女官之中最聰明最好學的,今日一見,果然如此。」


  茶盞是梅青釉剔花青瓷,茶雖清香,卻因梅青色為底,茶湯色澤暗沉。平日里我喜歡用白瓷盞飲碧螺春,白瓷光潔亮白,顯得茶湯色澤純凈,縹如美玉。我淡淡一笑:「姑姑過譽了。若說最聰明的女官,自然是封大人才對,玉機不敢當。」


  瑤席道:「封大人聲名在外,自是不假。可是這裡是內宮,宮外聲名再好也是無用。誰最聰明能幹,皇后說了算。」


  我聽她說得露骨,忍不住抬頭仔細打量她。但見她約莫四十來歲,眉眼精細,膚色白皙。身著檀色歡喜紋半袖,下面是一條牙白色長裙,裙角上用銀線綉了幾朵梅花,在陽光下甚是耀眼。瑤席是永和宮的執事,和定乾宮的良辰、守坤宮的桂旗一樣,官居九品。見我打量她,只是低眉垂首,唇邊掛著一絲不卑不亢、恰到好處的微笑。我笑道:「這茶很香。」


  瑤席道:「奴婢聽聞姑娘最喜歡碧螺春,知道姑娘要搬過來,昨日特意去內阜院向商總管多討了些。大人喜歡便好。」


  我笑道:「我很喜歡,姑姑費心了。」


  瑤席欠身道:「姑娘且坐會兒,奴婢先告退了。」說罷退了兩步,轉身往悠然殿去了。


  綠萼笑道:「這位瑤席姑姑是出了名的精明厲害,聽說從前還未得品銜的時候,便將手下的宮人治得服服帖帖的。」


  我拿起一封奏疏,微微一笑:「從前在長寧宮,白姑姑是最溫和的,整日由著你們胡鬧。如今有個厲害的姑姑管著你們,看你們還這樣沒規矩!」


  綠萼撇撇嘴道:「奴婢們是服侍姑娘的,哪裡由她來管?!」


  暮春的風又濕又暖,陽光透過樹葉如雨點般落在奏疏上。我細細看了兩封奏章,便到了午初時分。芳馨和瑤席一同領了眾人上前,芳馨屈膝道:「屋子都收拾好了,姑娘進去瞧瞧,若有不妥當的地方,奴婢們好改。」


  我笑道:「既是兩位姑姑布置的,想來必是妥帖的。」


  瑤席帶領眾人參拜,我忙命芳馨取銀子放賞。瑤席忙道:「皇後娘娘命奴婢用心服侍大人,奴婢不敢領賞。」


  我一怔,隨即會意:「姑姑辛苦了。快快請起。」說罷親自扶了瑤席起身。


  瑤席笑道:「大人雖然住在偏殿,可是永和宮中,也只有大人,奴婢們不敢懈怠,必盡心侍奉。若有服侍不周的地方,還請大人海涵。」


  我笑道:「姑姑言重。」


  芳馨在一旁輕聲道:「已經午初了,姑娘該去前面接殿下放學了。」


  我點點頭,卻聽瑤席問道:「大人這一去,是就近在長寧宮用午膳,還是回永和宮用午膳?」


  我笑道:「既已經奉旨搬到永和宮來,自然是要回來用膳的。綠萼他們初來乍到,還請姑姑多多指點。」


  瑤席屈膝道:「奴婢不敢當。」


  只見她一雙手白嫩修長,指甲修剪得甚是齊整,小指上戴了一隻薄薄的素銀嵌珠護甲。我一時興起,便拉過她的左手,順手將一串水晶籠在她的腕上。瑤席吃了一驚,幾次想要縮手,卻被我牢牢拉住。她低頭道:「奴婢不敢領賞。」


  我笑道:「這不值什麼。姑姑留著玩或者賞人都好。」說罷便扶著芳馨的手,出了永和宮往定乾宮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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