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女帝師一(8)
清晨,我果然被北窗外的腳步聲吵醒。窗紙微亮,綠萼在榻上睡得正香。我翻身望著帳頂,墨藍如窗外晦冥的天色。一時恍惚,還以為自己仍在家中,玉樞在我對面熟睡。醒了之後就再也睡不著,口中焦渴,於是痛飲幾杯涼水,披上寢衣,拿了梳齒白玉櫛悄悄走出房門。
宮苑寂然,花芯沁了滿滿的露水,宮燈奄奄欲熄。我走到花圃邊,一面賞花,一面梳頭。忽見東南角的門開了,錦素一身白衣走了出來,長欲及膝的秀髮用一支紫檀木長釵鬆鬆挽著。她沒看見我,徑直向前殿走去。
我喚住她:「妹妹這是去哪?」
她回眸一笑:「我要去服侍母親起身。」
我笑道:「妹妹就這麼走了,待會若蘭和若葵醒過來找不到你可要著急了。」
她搖頭道:「我服侍了母親起身就回來,恐怕那時她們還沒起身呢。」
我揚一揚手中的白玉櫛:「梳了頭再去不遲,否則走上兩步,簪子該掉下來了。」
錦素紅了臉:「姐姐言之有理,況且儀容不整,心也不誠。就勞煩姐姐為我梳頭。」
我從房裡拿了好些束髮銀針,又搬了一個綉墩放在花圃邊,請錦素坐下。我站在錦素身後,就著露水將她的頭髮抿緊,細細盤好,用銀環束緊,還掐了一支素馨花別在她的髮髻上。錦素站起身,對鏡輕撫髮髻上的素馨花,感激道:「多謝姐姐。我去了。」說罷如一隻輕巧的小鹿,幾步便消失在游廊下。
我悵然若失。錦素的母親就住在宮中,她有了好消息,可親自向母親報喜,亦可像平常一樣,服侍母親起居,在她面前盡孝。我是沒有這樣的福分了。也不知宮裡有沒有送消息到長公主府去,母親定是一夜無眠了。我無聲嘆息,回身只見邢茜儀悄無聲息地立在門口看著我。只見她身著短衫綢褲,身後豎著一柄長劍,想是出來晨練的。
我行了一禮,她卻並不還禮,只冷冷地看著我:「你還不進去么?」
我不解道:「進去做什麼?」
忽然長劍翻上,瑩瑩一點綠光抵住了我的咽喉。我嚇了一跳,腦中猛然一陣熱浪涌了上來,幾乎站立不穩,背上冷汗涔涔而下。此刻我的神情定是萬分驚恐,聲音也劇烈顫抖起來:「邢姑娘這是何意?」
邢茜儀輕蔑一笑:「當真無用。」說罷掣回長劍,細細端詳。但見劍身薄韌閃碧,刻著奇異紋路,正是蟬翼劍。邢茜儀並起雙指,虛撫劍身,「我要練劍了,你當迴避才是。」
我恍然。原來她將我看作偷學劍術的賊人。我甚是惱怒,不覺雙頰似火,遂勉強平伏心神,不甘示弱道:「邢姑娘若不想被人看見,又為何在這裡練劍?」
忽覺眉間寒氣襲人,蟬翼劍已掠過我的眼帘指住我眉心。雖然我對她的長劍早有防備,但仍是沒有避開。她的語氣和劍氣一般冰冷:「你不怕我的劍?」
我不知從哪裡來的勇氣,並起雙指撥開劍尖,冷冷道:「你的劍若用來殺敵,我萬分欽佩。你用它指住一個不會劍術的女子,我只為蟬翼劍一哭!」
忽聽身後有人輕拍兩掌,嬌聲贊道:「說得好!」
【第六節 白虹蟬翼】
回頭一瞧,只見採薇挽著啟春並肩立在身後。啟春勁裝結束,身後豎著白虹劍。採薇上前拉起我的手:「邢大小姐不許瞧,咱們就看啟姐姐好了。天下會劍術的不止她一個!」
邢茜儀冷哼一聲,收劍凝立。啟春上前一步,向邢茜儀道:「表妹,我們姐妹也許久沒有一起練劍了。今日就切磋一番如何?」
邢茜儀微微一笑:「求之不得。」說罷,兩人舉手謙讓,分東西走到庭院中心。躬身互施一禮,鞠淺而僵,幾乎只是點了點頭。
採薇附在我耳邊輕聲道:「看啟春姐姐怎麼為姐姐出氣。」
綠萼披了衣裳,睡眼惺忪地走出來,待看到場下兩人各自擺開架勢,頓時驚得說不出話來。
彎鉤曉月,似墨藍天幕一道窺探的裂口。兩人劍尖斜指,蓄勢不發。採薇的小丫頭早將話傳開,上夜的宮女內侍都圍了上來。杜若從粲英宮的值房趕來,見啟邢二人劍指相向,焦急道:「好端端的怎麼打起來?幾位娘娘知道了還了得?」
採薇忙拉開她:「姑姑莫急,她姐妹二人不過晨起舞劍而已,絕不會讓姑姑為難。」杜若急得滿頭大汗,求了啟春又勸邢茜儀,兩人充耳不聞。
我不禁好笑。白虹與蟬翼,本該惺惺相惜,不想託了這兩姐妹的福,無端以己之刃,斫彼之鋒。若名劍有魂,合當一哭。正亂著,忽聞雙劍相交,如龍吟鳳嘯,激蕩久回。凝萃殿崇棟飛檐,銅鈴啷啷作響。幾隻灰雀驚起,撲稜稜衝上天空。
但見劍隨影動,兩人身法迅疾。雙劍化成青白兩道弧光,劍氣森冷,砭人肌膚。雖斗得激烈,卻半聲嬌叱也不聞。邢茜儀身姿美妙,啟春招式精奇。宮人們瞠目結舌,掩口驚呼不絕。
忽聽有人朗聲誦道:「昔有佳人公孫氏,一舞劍器動四方。觀者如山色沮喪,天地為之久低昂。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群帝驂龍翔。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15]我循聲望去,卻是封若水望著場中吟詩。此時史易珠、封若水與徐嘉秬都在門外觀看,但自持身份,並不下場。
晨間尚有寒氣,啟春與邢茜儀的春衫都已被汗透。利刃無情,數次貼著衣衫和肌膚擦過。這哪裡是切磋劍術,分明是性命相搏。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連北面長寧宮和南面思喬宮的宮人都巴巴趕來看熱鬧。忽聽啟春一聲暴喝,一道青光衝天飛起,嗵的一聲落入東北角的青瓷大水缸中。兩人立時罷斗,邢茜儀手執半截蟬翼劍呆在當地,面如死灰。啟春一撫白虹劍,劍尖立時掉落。
啟春喘息片刻,歉然道:「劍斷了,今日算平手。」
兩個小內監忙去水缸里撈出半截蟬翼劍,以袖拭乾,雙手奉上。邢茜儀接過劍尖,連手中斷劍一道還入鞘中,淡淡一笑:「三日不見,當刮目相看。表姐的劍術進境驚人,小妹甘拜下風。」
啟春笑道:「分明是平手,怎說『甘拜下風』?此番我要與表妹一道去貴妃面前領罪了。」
邢茜儀低頭看了看白虹劍掉落的劍尖,目光如風暴盤旋的天色,神情卻淡漠如常:「不必。我的罪,我自去領。」說罷揚長而去。
採薇興高彩烈地拉起啟春的手,笑道:「啟姐姐你又變厲害了,連邢大小姐也不是你的對手了!」
啟春收起白虹劍的劍尖:「僥倖罷了。只是折斷了蟬翼劍,得好好賠不是才行。」
採薇嗔道:「她學藝不精,怨得了誰?啟姐姐可算給玉機姐姐出了一口惡氣!」
我笑向採薇道:「妹妹不知道,昨日啟春姐姐說敵不過邢姑娘二十招,如今可打嘴了!」
啟春道:「仗了寶劍而已。」
採薇笑道:「姐姐何必謙虛,那邢大小姐仗著自己會兩招劍術,常不將人放在眼裡,如今得了這個教訓,要哭出一缸子眼淚來!」
人群漸漸散去,杜若一臉愧色,上前問安,又道:「姑娘們剛剛住進來,便出了這樣的事情,都是奴婢服侍不周。」
啟春笑道:「姑姑不必害怕,若是貴妃怪罪下來,自然有我。」
杜若方稍稍鎮定,招呼幾個小宮女滅了廊下的宮燈。我們三人亦各自回房。
綠萼一進屋便笑:「啟姑娘和邢姑娘的劍法實在太快,奴婢眼都看花了。」見我不答,便從衣櫃里尋了一襲白衣,又指著我昨天穿的紫衣,「姑娘今天想穿哪一套?」
我的心思還在啟邢二人比劍的事上,便隨口答道:「白衣。」
綠萼為我梳好髮髻,束以銀環,正捧著菱花鏡前後比照,忽見紅葉捧了早膳進來。請過安,她迫不及待地問道:「聽說啟姑娘和邢姑娘比劍,我竟錯過了!究竟是誰勝了?」
綠萼笑道:「我不識劍術,不知道是誰贏了。」
紅葉轉而眼巴巴地望著我。我放下菱花鏡,笑道:「我也不懂。」
早膳后,我倚在榻上閉目養神。綠萼坐在桌邊,飛針走線綉著一朵桃花。不一時,芳馨領了兩個小內監進來,兩人都背著包袱,抱著盒子,將臉遮去了半邊,只露出一對笑眼。
我笑問:「這是什麼?」
芳馨指著左首內官道:「今天早晨宮門才開,熙平長公主府便來了人,將這些物事交給值房。」又一指右手內官,「這是各宮娘娘賞的。兩宮貴妃都說,以後盡有相見的日子,不必謝恩了。」
熙平長公主賞下好些衣裳釵環、幾封銀子並幾貫散錢。衣裳多是紫色,我草草翻過,也無心細賞,綠萼見我興緻不高,故意舉起一隻玫瑰赤金環,讚嘆不已。
芳馨笑道:「這是守坤宮賞下的。」
我拿起一支銀鑲瑪瑙黑檀木簪和一串青金石手串,有些愛不釋手。芳馨道:「這兩樣是周貴妃賞的。」我順手將青金石手串籠在腕上,吩咐綠萼將檀木簪子送去錦素房中。又揀了三隻銀環賞給芳馨三人,打發了兩個內侍。餘下物事,命紅葉收了起來。
一時室中只有我與芳馨二人,她方小心翼翼道:「聽說剛才啟姑娘和邢姑娘練劍,折斷了娘娘賞賜的寶劍。」
我笑道:「這事姑姑也知道了?」
芳馨笑道:「名門貴女,仗劍於後宮惡鬥,也可算曠世奇聞了。」
我淡淡道:「蟬翼劍斷了,邢姑娘還不知怎麼傷心呢。」
芳馨道:「昨夜邢姑娘對姑娘無禮,今早吃些虧,權當啟姑娘為姑娘出了氣。」
我撥著青金石珠串,沉吟道:「啟姐姐為人豁達,見機明白,愛憎分明,出手果決,絕非等閑之輩。」
芳馨道:「姑娘要不要也送一份禮給啟姑娘?以為結交之意。」
我笑道:「不必了。啟姐姐是言而有信之人,既說要補一份賀禮給我,到時還禮也不遲。」
芳馨道:「姑娘想得周到。奴婢聽聞邢姑娘和啟姑娘都去東西兩宮請罪了,陸貴妃申斥了兩句,周貴妃倒沒說什麼。邢姑娘臉上很不好看,啟姑娘倒是面不改色。」
我不禁詫異:「姑姑回粲英宮之前去東西二宮打探過消息?」
芳馨道:「是。奴婢去兩宮接賞,順路問了宮人,方才知曉。」
我嘆道:「窺伺主上、泄露宮闈密語乃是大罪。我知道姑姑待我好,此事還當謹慎。」
芳馨頓時滿面通紅,垂首道:「姑娘顧慮的是,奴婢疏忽了。請姑娘恕罪。」
說話間,錦素親自送了回禮來,是一隻桂紋鑲碧璽銀戒指。我道了謝,命紅葉收在妝奩里。
只見她一身水色綢衫,系著青玉環,恬然清簡,一洗蕭索之氣。「本該是我先來看姐姐,不想與母親說話,竟遲了。聽說我剛走,邢姑娘就與啟姐姐比試劍法,好好的兩柄寶劍都折了。都說是平手,可俗語說,文無第一,武無第二。總該分個勝負才是。」
我在錦素耳邊輕言數語,錦素一驚:「竟是這樣?!」
我笑道:「我猜的,妹妹權且一聽,不可當真。」
錦素沉思片刻,嘆道:「我就說,啟姐姐那樣玲瓏剔透的一個人,一定是有驚人藝業的。她只是無心進宮,不然,哪裡能輪到我們呢。」
不多時,紅葉與若葵來請行。我與錦素出了粲英宮的正門,向右走到東一街。抬眼只見啟春和採薇並肩走在最前面,後面是封若水和徐嘉秬,邢茜儀和史易珠一前一後扶著丫頭緩緩而行。我見徐嘉秬和史易珠的身邊各有一位年長宮女陪伴,正如我身邊有芳馨一般,卻始終不見錦素身邊也有這樣的人。於是問道:「怎麼不見服侍妹妹的執事姑姑?」
錦素笑靨如花:「不瞞姐姐說,周貴妃開恩,免了母親在藏珍閣的雜役,從此以後單陪著我。我也是今早去向母親請安才知道的。」
我衷心道喜,亦不覺觸動思母情腸:「妹妹總算苦盡甘來。」
我二人緩緩向南行。只見右側宮牆比左側略高,一簇梧桐枝葉探出牆外,黃綠樹葉似小兒手掌般嬌嫩。風中飄拂著淡淡香氣,隱有嚶嚶鳥語、啾啾玉鳴。錦素儘力一嗅,沉醉道:「這是守坤宮花園裡紫牡丹的香氣。守坤宮的花園不同於御花園,裡面單種牡丹,以魏紫和小魏紫為最。」
我笑道:「牡丹由四色而百色,百般顏色百般香,乃花中之王,正合皇后的身份。」
錦素望著頭頂一道湛藍的天空,嚮往道:「過去我從未踏足過守坤宮。有好幾次,我走到這裡,還聽見過花園裡的笑聲。如今,我也能去了。」說著加快腳步向右一轉,到了守坤宮南門。
我和錦素最後才到,宮門外已滿滿站了幾十人。我不禁問道:「平日里都是在宮門外候著請安的么?」
芳馨亦是不解:「若皇后肯見,都是請進去奉茶等候的,今天著實有些奇怪。」
守坤宮內走出一位執事宮女,約莫三十五六,高髻金環,面容清秀。芳馨低聲道:「這是守坤宮的執事桂旗。」
桂旗福一福道:「皇后今日有事,便不見了。各位請回,無事的都出宮去吧。」
眾人同聲應了。史易珠的姑姑辛夷拉住桂旗道:「皇後娘娘莫不是病了?」
桂旗笑道:「皇後去濟慈宮向太后請安了。」
芳馨道:「姑娘回去吧。皇后雖然不見,恐怕陸貴妃還有什麼旨意下來。」我和錦素相視一眼,攜手同歸。
用過午膳,我照例歇午覺。昨晚睡得遲,今晨又醒得早,黑甜一覺睡到申時一刻方醒。綠萼一面梳頭一面道:「午膳后啟姑娘、謝姑娘與邢姑娘都走了。啟姑娘和謝姑娘來道別,見姑娘睡著,就沒叫醒。」
我點點頭,指著妝台上一隻長扁錦盒道:「這是什麼?」
綠萼笑盈盈地打開錦盒,只見八顆水滴狀青金石墜裾並排躺著,鮮艷的琉璃紺青色上揮灑點點金斑,鑲以銀托,確是上品。綠萼讚歎道:「真好看!」
我笑道:「這是誰送來的?」
綠萼道:「這是封姑娘親自送來的,說姑娘醒了還要親來拜訪。」見我沉吟不語,又道,「姑娘是過去呢,還是奴婢去封姑娘那邊知會一聲?」
我從鏡中看她一眼,笑道:「你先去泡壺好茶來,然後去請封姑娘過來喝茶。」綠萼應聲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