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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女帝師一(6)

  謝採薇從穆仙手中接過賞賜,行禮謝恩,又笑道:「娘娘可要言而有信。」說罷退身坐下。


  貴妃點點頭,向眾人道:「於錦素姑娘是哪一位?」


  錦素連忙起身,施禮道:「奴婢於氏參見貴妃娘娘。」


  穆仙道:「抬起頭來。」


  錦素慢慢抬頭。陸貴妃道:「是個聰明齊整的姑娘。聽周貴妃說,你的書法很好。」


  錦素謙遜道:「奴婢確是練過幾年書法,幸蒙周貴妃垂憐,也曾延請名師指點過。」


  貴妃點頭道:「既如此,就讓大家鑒賞一番,可好?」


  錦素道:「奴婢不才,延襄宮、定川殿、度山殿、陂澤殿的牌匾,都是奴婢所寫。」我頓時吃了一驚。我初時以為那些匾額就算不是浸淫數十年書法技藝的老儒所題,其渾然圓整、凝練颯爽也絕不會出自一個少年人,不想竟是錦素的手筆。想來錦素於書法上有驚人天賦,不出數年,或可自創筆勢,傳諸後世。


  只聽貴妃笑道:「是了,年初的確整修過宮殿,有些字也重新題過了,原來是你題的。確是別具一格,難怪貴妃賞識你。」


  錦素道:「娘娘謬讚。」


  貴妃道:「你這樣能幹,卻連個服侍的人也沒有,穆仙——」


  穆仙道:「若蘭,若葵,從今以後,你們便去服侍於姑娘。」


  兩個十二三歲的小宮女從穆仙身後走上前來,向錦素行禮道:「姑娘安好。」說罷站在錦素身後。穆仙又賞了一套筆墨紙硯給錦素。錦素連忙謝恩:「奴婢謝娘娘恩典。」


  穆仙微笑道:「於姑娘,如今還要自稱奴婢么?」


  錦素紅了臉道:「還請姑姑指點。」


  穆仙道:「自然是要和諸位姑娘一樣,自稱臣女。」


  錦素道:「是。臣女謝娘娘恩典。」


  果然不出啟春所料,錦素選上了。我側頭一笑,只見她雖極力自持,目中仍淚光點點。


  正代錦素高興,忽聽貴妃道:「朱玉機姑娘是哪一位?」我連忙起身施禮。


  貴妃道:「抬起頭來。」


  我方敢抬頭,正視貴妃。只見她上著銀紅緙絲桃花紋襦衫,下著淡水紅雲鳳紋長裙,約莫只有二十四五歲,容貌並不出眾,勝在端然可親,氣度高華。侍立在她身後的穆仙,與芳馨一般妝扮,年紀與陸貴妃相仿。


  陸貴妃凝視片刻,道:「模樣很好。都念過什麼書?」


  我恭謹道:「奴婢只念了《論語》和《詩》。」我朝以儒教治天下,《論語》是兒童啟蒙必讀之書。我雖然也看過許多詩集與史書,但殿上應對,這是最穩妥的回答。


  貴妃道:「既領受過先聖教誨,不知有何心得?」


  我如實道:「回娘娘,奴婢以為,《論語》之言,用以修身是很好的,用以治國則虛泛了些。」


  眾女側目,陸貴妃神色微變:「一向聽長公主說,你為人處世都有主見。想不到你對治國也有一番見解。說來聽聽。」


  我小心斟酌言辭:「奴婢不懂治國,只是覺得夫子在治國之論上只述道德禮樂,不論術法軍事,並非無用,只是大而化之,不堪為治國的準繩。」


  貴妃道:「這又怎麼說?」


  我恭敬道:「夫子的故鄉魯國,乃周公旦的封地。周公在朝中輔佐幼主,他的長子伯禽就國,三年而返。周公問他何以遲來,伯禽道,他在魯國變俗革禮。周公道,齊國五月便來述政,因其從俗簡禮,平易近民,如此看來,魯國必北面事齊。雖然伯禽因平定武庚管蔡之亂而成為周天子的禮樂之國,但後世稱霸的果然是齊桓公,魯國後世卻再沒有名君了。子曰:『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有格。』[9]臣女以為,民昧於知,道之以政,齊之以刑則可,道之以德則足矣,要齊之以禮,未免苛求。魯國和齊國,一個修禮,一個修政,其結局是有目共睹的。」


  徐嘉秬忽然站起身來:「臣女有話要說,請貴妃娘娘恩准。」


  陸貴妃微笑道:「各位姑娘但說無妨。」


  徐嘉秬道:「子曰:『道千乘之國,敬事而信,節用而愛人,使民以時。』[10]臣女以為這話便可為治國之準繩。」


  我笑道:「若論以仁義治天下,敬事而信,節用愛人,使民以時,諸侯之中以徐偃王為最。徐偃王對下屬廣施仁義,三十六諸侯國臣服,轄地五百里,卻為周穆王和楚子所滅。徐偃王道:『吾賴於文德,而不明武務,以至於此。』這位徐偃王便按照夫子的道理治國,最後只落得一個『皆有死』的下場。可見,仁義治國雖好,但要家國千秋,還得治刑修兵。管子曰:『且懷且威,則君道備矣』[11]。孔夫子論德論禮也算透徹,但於法治軍事,說得太少。這便是奴婢說《論語》不堪為治國之準繩的原因。」


  徐嘉秬道:「朱姑娘此言差矣。漢武帝獨尊儒術,不也能攘寇御邊,開創一番千古帝業,這又怎麼說?」


  我凝思片刻,說道:「武帝的曾孫宣帝曾教導太子,『漢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雜之,奈何純任德教,用周政乎!』[12]可見前漢所行,實是外儒內法。」


  徐嘉秬又道:「我朝讀書人首尊《論語》。聖上亦言:論語數篇,足以治國。難道聖上所言,也是錯的么?」


  我頓時出了一身冷汗,斟酌道:「以聖上的英武,自是對孔夫子所言有獨特領會,旁人難以企及。何況臣女早說過,以《論語》治國,大而化之是很好的,但於枝節不足。聖上然其言,不拘於行,實為明君典範,我等凡人自然難望其項背。」


  徐嘉秬還要再說,於錦素起身打斷她:「說《論語》便說《論語》,何以說到當今聖上?還是就事論事好了。」


  陸貴妃笑道:「不知於姑娘又有何見解呢?」


  錦素道:「臣女在母親的教導下,也熟讀《論語》,微言大義,自不必言。然《詩》三百中有一篇說得極好,可為《論語》中治國之論的註腳。」


  陸貴妃問道:「是哪一篇?」


  錦素道:「正是《甘棠》一篇。請朱姑娘誦讀一遍。」


  我會意,朗聲念道:「『蔽芾甘棠,勿剪勿伐,召伯所茇。蔽芾甘棠,勿剪勿敗,召伯所憩。蔽芾甘棠,勿剪勿拜,召伯所說。』[13]周召公為武王弱弟,曾於棠梨樹下與民行政決獄,受民愛戴。千里之行,始於足下。治國之道,從甘棠始。」


  陸貴妃深深看了我一眼,笑道:「朱姑娘博學多識,敏思善對。穆仙——」


  穆仙向身後兩個宮女道:「紅葉、綠萼,從此你二人便去服侍朱姑娘。」紅葉與綠萼也只有十二三歲,齊齊向我施禮,下殿來站在我身後。貴妃賜我文房四寶,我忙跪下謝恩。


  只聽貴妃又道:「徐嘉秬博學多思,奉體公心,賞——」穆仙將賜予我和錦素的筆墨紙硯也照例賞賜了一套給徐嘉秬。


  陸貴妃似乎有些疲憊,已懶怠再問,於是向邢茜儀道:「茜儀,你是周貴妃的入室弟子,聽聞劍法十分精湛。本宮便賞你一柄蟬翼劍。」邢茜儀連忙起身謝恩。


  啟春笑道:「臣女曾見過周貴妃以蟬翼劍作舞,那是貴妃娘娘積年的愛物。娘娘賞她這樣好的劍,賞臣女的偏偏就是平平無奇的白虹劍,娘娘好偏心。」


  陸貴妃笑道:「白虹劍也是不世出的寶劍,和蟬翼劍一樣名貴。」


  啟春道:「臣女好生羨慕邢表妹。邢表妹師承周貴妃,如今又得名劍,臣女就沒有這樣的福氣。」


  貴妃微笑道:「好了,你若眼紅,本宮改日便替你求了貴妃,也讓你時常隨她練劍,這樣可好?」


  啟春笑道:「多謝娘娘。」


  賜劍與賜文墨,始終是不同的。這樣看來,邢茜儀和啟春都未入選。徐嘉秬卻與我和錦素一樣。


  貴妃向封若水道:「聽聞封姑娘頗通詩詞,未知近日可有佳作?」


  封若水站起身來,依依答道:「臣女日前讀《吳太伯世家》,深為吳國命運嘆惋,偶得一首,請為娘娘誦讀。」


  貴妃道:「願聞佳作。」


  封若水曼聲念道:「楚人戚戚姑蘇行,心腹高論奉吳君。萬艦舉桅出瀛洲,三軍擁旌走艾陵。伯嚭豈惜珠寶器,夫差珍重美人情。當時無端怨西施,屬鏤夜夜空自鳴。」


  貴妃沉吟道:「詠史之作雖好,卻過於沉重。但你年方十二,能作此詩,已屬不易。」封若水額上沁出細密汗珠,垂首不知所措。貴妃又道:「詩中又提到美人西施,不免令人傷感。」


  封若水道:「臣女放肆,請娘娘恕罪。」


  貴妃微笑道:「你的詩寫得好,才令本宮有所遐想,何罪之有?說起來,本宮最愛那句,『伯嚭豈惜珠寶器』。豈惜二字譏諷得好,活脫脫一副佞臣貪相。」


  啟春忍不住問道:「屬鏤是什麼,為何要夜夜鳴叫?」


  封若水恭謹答道:「屬鏤之劍是吳王夫差賜予伍子胥自盡的寶劍。」


  啟春笑道:「原來是寶劍,那臣女最喜歡最後一句。」


  謝採薇道:「此劍不祥,怨氣深重,姐姐也要喜歡么?屬鏤夜夜空自鳴,那是在鳴冤啊。」


  啟春道:「寶劍替忠臣鳴冤,才是一柄正氣浩然的好劍。」


  史易珠一直默默不言,這時忽然說道:「以珠寶與美人換得江山,亦屬上算。珠寶可以再取回,只是美人徒增齒歲,未免可惜。在越滅吳的故事裡,臣女最喜歡范蠡。臣女以為春秋一世,論保身全族的智慧,無人能出其上。」


  啟春瞥她一眼:「史姑娘可真是三句不離本行。那陶朱公雖是你家行當的祖宗,可也不用說得好似天下無敵。」


  史易珠倒也不以為忤,只淡淡一笑道:「啟姑娘說的是,小妹失言。」


  封若水道:「史姑娘的話倒也全非虛言。范蠡知道越王勾踐可與之同患難,不可與之同富貴,又覺身以大名行天下,難以久居,故泛海浮桴,以交易有無為生。後世之中,只有留侯張良差可比擬,但留侯也並非棄位而去。天下之間,陶朱公只有一個而已。」


  謝採薇瞟了啟春一眼,笑道:「這陶朱公有何軼事,我還沒聽過呢。封姑娘博學,就說給我們聽聽。」


  眾人都顯得興緻勃勃,唯有邢茜儀清冷一笑,甚是不屑。


  陸貴妃亦道:「陶朱公的故事本宮也記得不甚清楚了,就請史姑娘為大家講解一次。」


  史易珠方娓娓道:「范蠡浮海於齊,變姓名耕於海畔,居無幾何,致產數十萬。齊人請他做相國,他卻說:『居家致千金,居官致卿相,此布衣之極也。久受尊名,不祥。』乃歸相印,盡散其財,懷其重寶,間行以去。到於陶縣,沒過多久,便又資累巨萬。某日,范蠡的中子在楚國殺人,范蠡遣少子持千金去救。夫人不願少子居於長子之上,於是范蠡只好遣了長子去。長子惜金,致中子在楚國被斬。范蠡便道:『長子少與我俱,見苦,為生難,故重棄財;少子生而見我富,豈知財從何來,故輕棄之,非所惜吝。長子不能棄財,故卒以殺其弟,事之理也。』后范蠡老死於陶,世稱陶朱公。」


  錦素道:「這樣有胸襟有見識的男子,也不枉西施隨他一世了。」


  邢茜儀淡淡道:「范蠡將西施送入吳國,任西施在吳宮受苦多年。我倒覺得西施定是投湖死了。隨范蠡泛舟西湖,不過是後人一點悲憫的想象罷了。」


  啟春道:「西施隨范蠡而去,確是後世女兒家的一點痴心罷了。」


  大殿之上都是未嫁閨女,自是不好公然討論范蠡與西施的情事。邢茜儀與啟春的話,雖然冷峻,卻也得體。殿中靜了片刻,眾人紛紛飲茶,呵出溫熱蘭香,權當感慨唏噓。


  良久,方聽貴妃道:「史姑娘的故事甚好。賜文房四寶。封姑娘才情見識俱佳,賞翠玉詩笥一隻,望你日後多有佳作。」封若水和史易珠接了賞賜,深深謝恩。


  【第五節 屈伸為靈】


  夜深了,芳馨來陂澤殿接我。見我身後的紅葉和綠萼都捧著貴妃賞賜的禮物,頓時雙目一紅,歡喜道:「恭喜姑娘。從此以後,姑娘便是宮中的女官了。能服侍姑娘,是奴婢畢生之幸。」雖極力抑制,她的聲音仍不免顫抖。即使入選,亦不過是小小侍讀,我不明白她為何喜極而泣,更不明白這「畢生之幸」從何而來。


  夜色悠遠,星辰如豆,清風徐徐,槐香滿懷。我凝視片刻,芳馨似感失言,垂頭不語。我微笑道:「姑姑言重。自此之後,我與姑姑便是一體。姑姑可願與我禍福與共?」


  芳馨躬身道:「是。奴婢此身,都是姑娘的了。」說著為我披上斗篷,「晚風涼,姑娘還請添衣。」我道了謝,與她攜手下殿。


  一行人正要出延襄宮,忽聽若蘭在身後道:「奴婢若蘭拜見姑娘。」我回身道:「若蘭姐姐請起。不知何事見教?」


  若蘭笑道:「我們姑娘說,晚上想和姑娘說話,不知道姑娘幾時得空?」


  我點頭道:「你們姑娘愛幾時來便幾時來,我等著她便是。」


  出了延襄宮,向東走到東二街,轉向北行。不多時,但見左首一道側門,上書「思喬宮」三個字。芳馨道:「這是守坤宮東邊的思喬宮,西邊還有遇喬宮,歷來是後宮最尊貴的妃嬪的住所。因為這兩座宮殿分列守坤宮東西,因此宮裡人也叫它們東宮西宮。現今東宮中住的是陸貴妃,西宮中住的是周貴妃。思喬宮北面是粲英宮,姑娘今晚便宿在那裡。」向北一望,只見啟春和謝採薇早已由丫頭扶著進了粲英宮的西側門。


  粲英宮有南北兩進,主殿為凝萃殿。凝萃殿雖整潔,陳設卻十分簡單。我不由問道:「這宮裡一直沒有人住么?」


  芳馨道:「本朝自太祖始,嬪妃就不多。太祖只有一后一妃,當今聖上也只有一后二妃。因此後面的粲英宮、章華宮、永和宮和長寧宮暫無人居住,日常只留幾個人洒掃罷了。」說著,領我進了北面一進院子,但見後殿空空,東西面各四間廂房。芳馨領我進了西北角的房間。


  南北兩間廂房,中間的小廳里擺著桌椅,上首懸一幅執筆仕女圖,供桌上的青瓷花囊,插滿了清香潔白的素馨花。下首的水曲柳木方桌上,擺著一套青白釉刻花茶具。


  芳馨見南北兩邊廂房都無人居住,便說道:「其他房間都住滿了,只剩下這間,所幸姑娘還是先到的。姑娘就住在南面吧,北邊的廂房靠著角門,到了早晨恐怕有些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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