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新年酬神
桑珏舀粥的手忽地頓了一下,聽到母親喃喃繼續道:「珠兒跟珏兒最喜歡過年了,因為可以穿我為她們做的新衣服,呵呵……」
怔怔地看著母親微笑恍惚的神情,桑珏心裡像是忽然被人狠狠地捏了一把。
自從那一年她們舉家遷來上穹后,父親桑吉心疼母親多年操持家務,磨粗了雙手,便再也不準身為將軍夫人的母親動手做活了啊!
洛雲神智恍惚的模樣在她的眼前突然有些模糊,她緊緊握住母親的手哽咽著,怎麼也發不出聲音。
傍晚時分,桑吉點燃了桑煙,府里上下六十人全都聚集在院子里,仰望著裊裊桑煙在一片白雪中漫散在將軍府的上空,默默在心底祈福。
「古恰」儀式結束后,胖阿嬸拿了一小團揉好的面放到洛雲的手心裡,握住她的手捏了一下,將她的手印清楚地印到麵糰上,捏成一個瘦形的圓形狀,然後神情嚴肅地閉著眼在嘴裡祈禱著:「帶走邪氣,帶走邪氣,一年十二個月三百六十天,鬼魔、波折、病痛、戰爭、災荒、霜凍、冰雹等災害一個不留地全部消除。」
之後胖阿嬸又對著那團麵糰詛咒:「洗的話沒有不潔白的,熏的話沒有不幹凈的,洛雲背的話比一根羊毛還輕,你背的話比一根金子還重。」說完動手從洛雲衣服下擺撕下一絲線,把「麵糰替身」包起來,吐一口口水,用鍋底灰抹成黑色,放進罐子里。
一切完成後,胖阿嬸才笑道:「好了,新年裡,夫人一定會健康平安的!」
年三十的夜裡,穹隆銀城變成了一片歡樂的海洋。
城裡的大街小巷滿是歡樂的人群。皇宮前的廣場上空,絢麗多彩的煙花一朵接一朵在天空綻放,將黑色的天穹映得五彩紛呈。廣場上人山人海,男人們身穿色彩鮮艷的節日禮服,女人們戴上漂亮的首飾,大家圍成圓圈跳鍋莊舞、弦子舞。在六弦琴、鈸、鑼等樂器的伴奏下,手拉手,人挨人地踏地為節,歡歌而和。孩子們則嬉鬧著在街頭燃放鞭炮,整個帝都都沉浸在歡樂,喜慶,祥和的氣氛之中。
子時一到,桑珏便捧著用鮮花和用彩色酥油裝飾的「竹素切瑪」依次獻給父親桑吉,母親洛雲以及福伯和胖阿嬸,祝福家人吉祥如意,圓滿昌盛,貴體安康,長長久久獲得安樂!
深夜,所有人睡去后,她悄悄捧著一份「竹素切瑪」來到桑珠的房裡,對著空蕩蕩的房間說道:「吉祥如意!」
隔日,大年初一。帝后率群臣至賢澤寺酬神祈福。
每年這一天,賢澤寺內要舉行由八十名僧人參與的酬神大會,為人間芸芸眾生祈福降祉。
甬帝與甬後分別在眾神像面前焚三柱香,默念祈禱祭文,寺內「活佛」誦唱六字大明咒,群臣與帝后同拜神像行叩首大禮三次。禮儀畢,接下便是傳統的宗教舞蹈——酬神大舞。
活佛與高級喇嘛面南而坐,帝後身份尊貴亦面南而坐於首位。王子、公主與群臣入座帝后左右,依身份高底排開。深紅色的帳幕隔開前後台,十位執鼓擊鈸的喇嘛在紅幕前就坐。十面直徑一丈左右的大鼓豎起,一字兒排開。兩位老喇嘛盤坐在顯要位置,以鼓鈸作指揮,並自始至終唱頌經文。
圍觀的百姓十分虔誠默契,會場沒有一絲多餘的嘈雜之聲。
兩個戴著裸露著牙齒的白色面具的白衣少年出場,作演出前的凈場等準備工作,他倆揮舞花棒,象徵性地驅趕圍觀者。
開場的是活佛舞,這位「活佛」是全套節目過程中唯一不戴面具者,由一位眉目清秀的青年僧人扮演。「活佛」面無表情,矜持緩慢地舞蹈著。他視察兩少年選擇的場地后,認為此地適合眾神降臨,便在場地中央畫一個神聖的三角符號。
「活佛」退場,隨著堅定硬朗的「咚嚓」鼓鈸聲,降魔鎮妖的「鹿神」上場。鹿神戴模擬的鹿頭面具,上有兩枝樹叉形的鹿角。鹿舞剛勁有力,動作幅度大,體現了與妖魔搏鬥時的浩然正氣。
正劇開場,是法號的儀仗。雙人合抬的兩管鑲金長號嗚嗚作響,與唱誦經文的人之聲高度和諧,融為一體,在藍天與白雪之間回蕩。儀仗后緊隨著壽星老人和幾位童子,那老人頭戴前額突出的碩大面具,喜眉笑眼,顫顫巍巍,那些童子們不斷地向老壽星頭臉上撒青稞逗樂,老壽星遲鈍地左躲右閃,招引來圍群眾們的陣陣鬨笑。輕鬆的劇情令所有人臉上的肅然之色減緩。
隨後,十四位大神陸續出場,戴著飾有骷髏的面具,有的牛頭馬面,有的青面獠牙,彩緞服飾五色繽紛,富麗堂皇,長及地面的前襟后襟綉著猙獰的護法神臉譜圖案,只有一個面具是白面菩薩。眾神舞蹈是慢動作,每一次揚起臂,抬腳都是半天才落下,充分體現了神靈的莊重嚴厲。
終於在眾神圈內,四位身穿紅白條紋服裝,手指腳趾套有鐵爪的骷髏跳起了「天葬主人舞」。輕鬆,詼諧,歡快,令觀眾眼睛一亮。
其後又是漫長沉重的眾神之舞。一幅幅面具遮住一張張活生生的臉,令人感到神的生活不勝其艱。
這不是桑珏第一次看酬神舞了,可是她的內心仍然一次次地被震撼。
跳舞的僧人將世俗與宗教,神與人,神界與凡界融為一體。沒有一句台詞和唱詞,除二、三片斷外,沉悶的氣氛將陰間神秘、猙獰的氛圍烘托得淋漓盡致,體現了宗教遠離人間煙火的境界。他們的每一個動作都是對神靈世界、宗教凈土的酬謝與感激,祈禱與敬仰。
人世間還有什麼能超越這種對神靈虔誠的信仰?
晚上的新年宮宴依然隆重豐盛。王公大臣,達官顯貴們爭先恐後地在帝後面前獻禮,傳頌祝福吉辭,歌功頌德,唯恐天下美詞難抒其意。
桑珏慶幸的是每當這種時候,她只用跟隨在父親桑吉身邊行禮就好,一切祝福之言皆由父親代表足矣。
上前敬酒的時候,她始終低著頭,面無表情地自桐青悒和桐紫兒的面前走過。因為桑珠她不願面對桐青悒,因為「桑緲」她不敢面對桐紫兒。
退至席間,身邊充斥著熱烈沸騰的歡樂之聲,年輕妖媚的舞姬扭動著婀娜的身姿吸引著無數火熱的目光。妙音殿內四處擺放著暖爐,殿內的溫度一如陽春溫暖,桑珏卻忽然覺得身體越來越冷,彷彿體內有一塊寒冰在凝聚。
她倏地起身,驚得身旁的其他官員一陣錯愕。
愣了一下,她略微頷首表示歉意,緩緩沿著牆角退出殿外。守候在殿外的侍衛見她出來垂首行禮,她神色鎮定地點了點頭,然後順著殿外的廊道,朝屏廁的方向走去。
在廊道盡頭拐角之後,她突然蹲下身,臉色發白冒出一層冷汗。深呼吸了好幾次,她才痛苦地直起身,躍下殿廊,在夜色中急急朝宮門方向跑去。
眼看著宮門就在前方不遠處了,她卻突然腳下一陣虛軟,跌倒在厚厚的雪地上。體內的寒意越來越深,腹部的絞痛令她直冒冷汗。她太粗心了,竟然忘記了這個特殊的日子,以前有姐姐桑珠在,她總會幫她記算著日子,事先提醒她。
劇烈的絞痛令她眼前陣陣發黑,她努力掙扎著想要撐起身體站起來。眼前忽然晃出了一抹人影,靴子踩在雪地上發出的「咯咯」聲朝她奔來。
「你怎麼了?」溫和關切的聲音自頭頂響起,一雙溫暖的手將她從雪地上拉了起來。
桑珏靠著牆站穩,抬眸看清面前的人後驀地一驚。
「你的臉色怎麼這麼蒼白?」洛卡莫微皺了皺眉,清朗俊逸的臉上露出一絲驚訝之色,不由分說地拉起她的手腕就要替她把脈。
「我沒事!」她下意識地轉動手腕掙脫了他的手,連帶著將他推出了好幾步。
不等他自驚愕中回過神來,她便抬腳朝宮門走去。
洛卡莫呆愣在原地,望著那抹步伐有些不穩的倔強身影嘆了口氣,準備轉身離去。忽地,雪地上一抹異樣的顏色跳入眼底。
他神色一驚,倏地看向朝宮門走去的那抹人影。
「等等!」他急忙奔上前去,邊跑邊解自己的披風。
身後急促的腳步聲伴著一陣急掠的風而來,桑珏猛然轉身揮手擋開不明物體,這個動作牽出了腹部一陣劇烈的絞痛。眼前一黑,她的手失了方向,身體虛軟地朝一旁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