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旭日之光
直至第七日夜幕降臨,眾人散去,桐柏才終有機會坐下來與數年未見的桐青悒好好說說話。
窗欞上燈影幢幢。桑緲立於書房外的走道上沉默駐守,隔著門板,偶有斷斷續續的交談聲傳來。
無月,無星,夜色深濃。
越過重重夜色,桑緲將目光投向記憶中遙遠的時空。書房對面的那處花園裡,彷彿又見兩個天真無憂的小女孩嬉鬧的身影,那時的天空陽光明媚,正是春風融冰,萬物蘇醒,百花含苞的美好時節……
忽地,眼前的樹叢邊晃過一抹黑影。他下意識地將手握上腰側的刀柄,目光凌厲地盯著黑暗中的那一抹人影。
「終於又見到『霜月』了!」那個人影隱在黑暗中,低沉蒼老的聲音卻清晰地朝著他的方向傳來。
桑緲一驚,這個聲音是王府門外那個僧人,而更令他意外的是他居然說出了「霜月」兩字。
「桑將軍好么?」那個聲音再次傳來。
「您認識家父?」他暗自心驚,記憶深處似乎有些模糊的片段緩緩浮出來。
「呵,救命恩人,怎敢相忘!」人影漸動,老僧人自黑暗中走出來,烔亮有神的眸子在夜色中出奇的明亮。
「您就是『霜月』原本的主人?」他竟是當年贈予父親「霜月」的那個苦行僧人!
老僧人笑著搖了搖頭,在他詫異的目光中說道:「『霜月』,本就是屬於你!」
此時,書房的門突然開啟,燭光泄了一地,照亮了老僧人蒼桑恬靜的臉。
「從你出生的那一刻起,你的命格便已註定……」老僧人低沉蒼老的聲音吐出的每一個字,都如巨石落入桑緲靜如幽湖的心底:「美人,傾城傾國,狼煙四起;英雄,志在千里,尊長九天!」
桐柏嘆息一聲說道:「這便是當年你父母保守的秘密。」
桑緲震驚地看著桐柏,又看向他身旁漠然沉默的桐青悒,不敢相信那埋藏了多年的秘密竟會如此不期然地揭露在人前,而自己卻是唯一不知情的人。
夜色中的達瓦河,水聲潺潺,蘆葦叢投下團團陰沉的影子在夜色中輕微顫動。
空寂漆黑的河面看不見水色,潮濕的水氣彌散在河畔的空氣中,隨著夜風自河面上撲面而來。
她靜靜地蹲在河邊,望著漆黑的水面出神。河水浸濕了她的衣擺,她卻渾然未覺,只是專註地垂首望著漆黑水面那一團模糊的倒影。
沒有星光月色的夜晚,水面漆黑如幕,哪裡還辨得清自己的影子呢?
她伸手輕觸水面,指尖上冰涼的濕意竄入心底,竟是那般的驚心。這夜色,這河面,這倒影,猶如她的心,一片漆黑。她突然發覺,其實她已經早就看不清自己的模樣了。
當年那個五歲的小女孩手握霜月,選擇了她的將軍夢,因為她相信她的命運是可以掌握在自己的手中的。九年的時光,她一直努力地扮演著「他」,為了成就自己的夢想,身邊所有親人都背負著欺君的危險,她始終覺得愧疚。
如今,當一直困惑自己的秘密終於揭開的時候,她卻只覺得可笑。
她用掌心掬起一捧水,用力握住,再攤開,手中什麼也沒有。
「所謂命運,原來是早已設定好的方向。」她輕笑。
「桑緲」原來始終只是一個虛無飄渺的存在,她依然是當年的那個小女孩,只不過,從她握住「霜月」的那一刻起,她便成就了別人給予的命運。
起身看向那抹站在蘆葦叢中的飄然身影,她眼底的凄迷早已封上了一層薄冰,沒有波瀾,沒有溫度,越發清冷。
桐青悒沉默地看著那抹瘦削冷然的身影緩緩走至面前,陰沉的夜色中,那張冰冷的玄鐵面具閃爍著絲絲寒光,卻掩不住面具下那雙清冷如冰的眼眸。
「世子說的沒錯,我的確是一個自以為是的人。」沙啞的嗓音自他耳畔飄過,沒有一絲停留。
「桑珏!」他忽然開口,不輕不緩的兩個字令那抹人影驀地頓住。
「不論這個命運是你自己選擇的,還是天已註定的,你都無法逃避!」伴著利劍出鞘的錚然之聲,一道奪目的金芒倏然劃破濃厚的夜色。
桐青悒手中的金色長劍直指蒼穹,劍柄末端一顆九棱九面的日光石微微流轉著旭日般的光澤,氂牛骨柄,鏤雕符文。
那劍竟與「霜月」如出一轍!
「當年,你選擇了『霜月』,而我選擇了『旭日』,這便是命!」
穹幕之下,她震驚地撫著「霜月」柄端幽光流轉的月光石,眼前那抹長身挺立,丰神俊秀的身影有些模糊,唯有「旭日」金紅色的微芒,令她覺得刺眼。
次日,一切依舊如前。在眾人眼裡她依然是那個年輕冷俊的少年禁衛領軍「桑緲」,可悲的是「桑緲」其實從來就不存在,她只是桑珏,自始自終都沒有改變過。
再面對桐青悒和她的義父桐柏的時候,心底隱隱的悲哀之中竟還有一絲解脫,再也不必偽裝,再也不必自欺欺人。因為,從來就只有她一個人在賣力表演而已。她就像一個入戲多年的戲子,突然在某個曲終人散的夜晚驚醒,原來她只是她,誰都不是。
然而桐青悒手中那柄從未見他使過的「旭日」也讓她明白,這一切遠遠不是那麼簡單,真正的迷底還未解開。
那名苦行僧人,就像出現時一樣,又突然消失,她再也沒有在王府里見過那個奇怪的老僧人。她沒有開口去問她的義父桐柏,儘管她相信他知道得遠比她以為的多。是他讓她相信「命運是可以掌握在自己手中的!」,也是他讓她終於明白,她不過是命運早已選好的棋子。
九年後,重新回到蘇毗城,突然發現這裡再也沒有了期待。唯一還有所留念的便是她五歲前那短暫的童年回憶,至少那段時光,她是真的自由自在,真的隨心所欲。
站在當年故居的舊址前,早已找不到昔日的影子。當年的將軍故居已在九年前那場埋葬她童年的大火中徹底地消失了,眼前的是一幢簡陋的學堂木舍。她猶豫片刻,終於還是走進了那片木籬圍成的空曠院子。陽光自頭頂暖暖地灑下來,籠著她的全身有股溫柔的暖意,她站在空曠的院子中間,情不自禁閉上眼,微仰著頭呼吸著空氣中不再熟悉卻依然親切的氣息。
忽然,一陣孩子們的嬉鬧聲自木籬外傳來。
她轉過頭,看到一大群年紀不等的孩子笑鬧著衝進來,在看到院子里她這個陌生人的時候,全都愣住了。
看著那一張張驚訝好奇的小臉,她忽然有些不知所措。正要舉步離開時,忽然一個小男孩從孩子群中站了出來,仰著一張憨厚的臉望著她,從懷兜里抓出幾顆金黃果實遞到她面前,笑呵呵地說道:「嘗嘗,我們剛摘下來的,很甜的哦!」
她怔怔地看著那個一臉憨笑的孩子,許久,接過他手中的蜜棗,嘴角不自覺地浮出一抹溫暖的笑容。
孩子們忽然一陣驚呼,紛紛睜大眼望著她。而她面前的那個小男孩則大張著嘴巴,一條鼻涕幾乎滴到嘴裡,傻愣愣地說道:「你笑起來好好看哦,我……我從沒看到過有人笑起來會這麼好看!」
她愣了一下,看向那一雙雙天真的眼睛,臉頰染上了一抹微紅。她已經多久沒在人前這樣會心的笑過了,連她自己都不記得自己笑起來是什麼模樣。
「你為什麼要戴著面具呢?」那個傻愣愣的男孩忽然開口,指了指她的臉說道:「如果沒有這個,你笑起來一定更好看,呵呵!」
聽到他天真單純的話語,她忍不住笑著逗弄他,沙啞的嗓聲竟是出奇的溫柔:「因為我長得丑啊!」
「不!」小男孩忽然直搖頭,一臉認真地說道:「我娘說,笑起好看的人,一定張得很好看,所以我長大了也要娶一個像你一樣,笑得這麼好看的娘子。」
桑珏臉上的笑驀地僵住了。
在一群孩子驚訝的目光下,她幾乎是落荒而逃。
青柏院內輪值上夜崗的貝葉奇怪地看了看石桌上的漏刻,迎向輕聲踏入院內的桑珏低聲道:「領軍,現在離換崗還有一個時辰啊。」
「反正我也睡不著,你去休息吧。」桑珏拎著一壺茶走到院內的石桌旁,示意貝葉可以交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