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澧浦遺佩

  長沙郡王蕭定梁輕輕地走入閣中,看見那人正將一本青色冊頁的內頁拆下,一頁頁輕輕放入不適合這節令的一隻銅炭盆中,他無法分辨那究竟是什麼文件。那隻靠近紅爐火的纖細的素手,戴一隻金鑲白玉手釧,白皙得幾近透明。那人也看見了他,未感驚訝,向他溫和笑道:「小將軍,你來了。」


  定梁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麼,該怎樣才能夠安慰她,只好泛泛而言:「臣來看看娘子。」


  她的神情安定平和,似乎也並不需要別人的安慰,只是笑道:「多謝小將軍。」


  定梁慢慢走上前去,好奇地看看她已經微微隆起的小腹,輕聲問道:「裡面是小郡王還是小郡主?」


  她笑道:「小將軍是喜歡侄兒還是喜歡侄女?」


  定梁想了想,老實答道:「我喜歡侄兒,他可以和我一起玩耍。侄女不好,要避男女大防。」


  她被他逗得輕輕一笑,道:「不管是侄兒還是侄女,都請小將軍好好照顧他,可以嗎?」


  定梁篤定地點點頭,道:「請娘子放心,臣一定竭全力保護他的。」


  她微微頷首,道:「有小將軍這句話,妾就安心了。」


  定梁抬頭道:「娘子有什麼放心不下的,娘子可以時時看著我和他啊,我要有做得不到的地方,請娘子儘管責罰。」


  她搖頭笑道:「不用了,我知道小將軍信近於義,言出必行,我沒有什麼不放心的地方。」


  定梁看著她,覺得她的精神不佳,有些擔心,問道:「娘子可是玉體不適?既如此,臣便不再打擾,先告退了。」


  她疲憊地笑道:「小將軍先請回罷。」


  定梁向她行禮,剛要退出,終於又忍不住道:「這段日子下面人看臣看得很緊,娘子生產之前,臣不知還能不能過來向娘子請安,請娘子千萬恕罪。娘子安心休養,待小侄兒出世,臣再謹具賀儀,前來致禧。」


  她又搖搖頭,笑道:「屆時再論罷。只是小將軍既不便再來,妾此刻還有一語,望小將軍折節附耳。」


  定梁忙跑回她床前,點頭道:「娘子請吩咐,臣但無不從。」


  她伸過手去,憐愛地摸了摸他的額發,低下頭將嘴唇湊近他的耳畔,道:「你哥哥說過,這孩子不論兒女,乳名都叫作……」


  她的手掌是那樣的溫暖,一如她輕輕吹入耳中的氣息,定梁在隱隱欣喜的同時,也感到了隱隱的不安,和不明所緣、莫名其妙的傷感,這些情緒混雜在一處,使他滿心作痛。


  不知為何,他突然想哭,為了掩飾,他匆匆告辭:「臣告退。」


  她看著他轉身跑開,笑著嘆了口氣。


  一切終於都結束了,現在她終於可以靜下心來好好想想自己最早與那人相見時的情景了。那一年,她剛滿十六歲,那樣的好年華。


  她看見李侍長攜著衣物離去,悄悄轉身,快走幾步來到了中廷,她不知道能不能見到他,她不過要去試一試,若不成功她還有退身的餘地。庭中雲凈天高,苔綠楓紅,蛩音不響,裊裊秋風不興,亭台寂寞,金綠小池塘平靜無波。


  一個戴白玉蓮花冠,穿玉帶白色廣袖襕袍的少年,一手捲起他闊大的衣袖,露出半截臂膊,側著身子向池內擲出了一枚殘破的琉璃瓦片,那時的西苑,到處都撿得到這種殘磚敗瓦。瓦片擊打在水面上,復又躍起,一下,兩下,三下,四下,五下。少年抬起了頭來,他如畫的面容正如往日大家所議論,卻又不屬於任何一個人的形容。他發現了她也正在觀看自己的傑作,用那樣的容顏,向她露出了一個明媚如春光的、得意而友善的笑容。她的心突然往下一沉,像琉璃落入靜水,錚錚有聲。


  秋水橫隔在他們之間,此時秋風乍起,一池水皺,他的廣袖開始迎風飄舉,半空中有蕭蕭木葉下,他適才擲下的琉璃瓦就如他遺入水中的玦,他清朗潔凈的態度就像上古詩文中稱為君的水神。


  他們隔著秋水互相張望,直到片刻后他的侍臣們急匆匆趕到,其中有一個宮裝的麗人,並立至他身後,如同一對璧人。


  她想起了自己的任務,於是轉身跑開。她已經不記得自己究竟是在玩弄欲擒故縱的把戲,還是真正起了臨陣脫逃之心。


  結果是一樣的,她被帶到了他的面前,聽他的侍臣們狐假虎威地喝問,她不答一字,只是發現他已經冠帶濟楚地端坐,面上也換上了君主該有的端莊和不該有的傲慢。


  那個麗人後來對她說:「他那時候的神情就像真的一樣,我的心咯噔往下沉了一下,就明白自己的心意變了。」


  她中正正直的家教,以及她的立場,她的處境,讓她比那麗人遲鈍了許多,所以直到今天她才明白過來,原來心動是真的有重量,也真的有聲音。她的心動,非如她所想是在書窗下看見他的天真驕矜時,也非是在囹圄中看見他的痛楚眼淚時。她的心動,遠早於她的心知。她的心,是在一見他時便動了。


  如是我聞,眾生舉心動念皆是罪。其實她的敗績是一開始就註定的,而且註定敗得一塌糊塗,萬劫不復。那麼為什麼非得要徒勞無功地糾纏這麼多年,掙扎這麼多年?為什麼不從一開始就放手,一開始就聽命,還偏偏要明知不可能而為之?

  那是因為,她和他一樣,原本都是這樣的人,他們自己也沒有辦法。


  我們都知道,人終將會死,不也要先活著嗎?


  當顧孺人的妊娠已經足十月之時,她的行動也越發不便宜。長日無聊,她有的是時間耐心地等待,等待閣中各色人等都不在的機會,等著可以一無牽挂孤身出門的機會。


  當這樣的機會終於到來,她穿上外衣,悄悄地走出閣去,她拖著已經沉重而笨拙的身軀,機警地躲避著東宮的各處防衛。其實沒必要躲避了,舊主已去,新主未來,東宮空曠得如同一座冷宮,是他說的,沒有了君主的宮殿,和沒有將軍的城池一樣,無須設防。


  她按著記憶中的路線,走過了後殿,走過了後殿的廣場,穿過了玉石圍欄,在裸土界面的一棵細小而筆直的側柏下停駐。她拔下頭上的玉簪,將樹下的浮土層掘開,掘起,掘深,直到她認定為可以隱藏一個秘密的深度。


  她從袖中取出了一隻白色生絲的花形符袋,束口處的五色絲絛已經褪色,袋上兩個墨字湮沒,但是尚可分辨一筆一畫,錚錚風骨,鑿金碎玉。她將符袋放進了地下,用手推土一層層隱蔽,最終確認這除了她誰也不會在意的情愫被紅塵徹底掩埋,如同除了他誰也不會在意的風骨、堅持和理想被青史徹底掩埋。


  於是這情愫永只屬於她,如這風骨、這堅持、這理想永只屬於他。


  那麼還有什麼可遺憾呢?

  顧孺人緩緩站起身來,腹部一陣突如其來的劇痛向她襲來,她在暈迷前扶住那株側柏,向天空伸出了手去。是靖寧七年七月,初秋的天空,有暢暢惠風,容容流雲。天色溫潤可愛一如粉青色的瓷釉。在釉藥薄處,微露出了灰白色的香灰胎來。


  她伸出手就觸得到天際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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