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林無靜樹(2)

  因為皇帝並無特旨,定權更衣后又立刻折回康寧殿,服侍皇帝晚膳並備詢問。一日勞碌,皇帝用的卻不多,隨意吃了兩口便放下了箸匙,不問陵寢皇堂事,卻忽然發問道:「聽說阿元病了?」定權點頭道:「他在宮中養得太嬌氣,是孱弱了些,騎了一天馬,回程就有些發熱。臣子失儀,臣向陛下謝罪。」皇帝道:「朕聽說他前幾日便有些不好,你知道,為何不叫人報朕,還執意要帶他出去吹風?」定權道:「臣並不知道,何況國之重禮,臣不敢私愛一子。」皇帝道:「他去與不去,你明知道朕不會介意。」定權道:「臣亦不敢妄測天心,臣並不知道。」皇帝問道:「那麼你關心些什麼?知道些什麼?許案的進展?」定權答道:「是陛下的親軍衛審的御案,詳情沒有人敢報給臣,臣雖關心,但是也不知道。」


  皇帝似笑非笑地打量了他片刻,不過十餘日,他的雙頰深陷,兩眼圈下一抹郁青,是一副疲憊和憔悴交織的敗相。皇帝問道:「那你要不要跟朕去看看?」


  定權一怔后恢復了平靜,躬身道:「臣聽憑陛下差遣。」


  陳謹趨上前,協同定權服侍皇帝更衣畢,輿輦亦已準備妥當。皇帝升輿,見定權仍站立一旁,遂招手道:「你也上來。」定權略略環顧左右,便也沒有堅辭,謝恩后登輿,與皇帝北面對坐。輿外的內臣,手持宮燈,兩列魚貫隨行,深宮中的點點燈火,如點點星輝,在夜色中無聲無息地環繞追逐著紫薇正座,以及這侵入紫薇垣的前星。


  狹小空間中皇帝衣上的葯氣再度逼迫侵襲,定權正襟危坐,垂目摧眉,保持著不得不逾禮時能做出的最恭敬的姿態。皇帝審視著他,他的恭敬當中,緊張、防備、敷衍和心不在焉兼而存之,這過於熟悉的微妙氣質勾引起了皇帝的不悅,突襲一般開口道:「聽說今日你把傅光時罵暈了過去,你如今果然好本事。」然而太子看似在神遊物外,卻沒有任何怔忡與遲疑,立即回答了皇帝的問話:「臣並沒有說他什麼,只說他不懂事,在場的幾個人想必都是聽到的。臣私忖陛下令金吾衛審此案,就是不欲司法介入,鬧得天下盡知不好收拾,這既是為臣著想也是為大局著想,他卻只為一己打算,如此沉不住氣,耽誤了陛下的大事。」皇帝微微頷首道:「不錯,選這樣蠢材去輔弼你,是朕的失策。」定權的眉目依舊低垂,道:「他腦子不大靈光或許是有的,只是臣不明白,他今日的態度,似乎是愚且怯,然而敢在陛下寢殿前訴苦申冤,又似乎是愚且勇這個人的為人,臣倒有些捉摸不透。」皇帝哼道:「你無非是想和朕說這又是你兄弟的指使。」定權道:「臣沒有證據,不敢妄言。但是這半月來,朝中的情勢,陛下光明燭照,權臣究竟是臣還是另有其人?」皇帝道:「這個今時尚不好界定,朕只是不曾想到,你二十載儲君,人緣會差到這個份上。」定權嘆氣道:「失道寡助,親戚叛之,臣之謂也。」皇帝一笑道:「也不必泄氣,戶部的人,從頭到尾都是講你好話的。」定權亦一笑道:「他們雖是以算賬為本職,也未必每筆糊塗賬都算得清。」


  皇帝不理會他的抱怨,轉而問道:「這還是你首次去金吾衛的衙門罷?」定權道:「是,不過臣知道地方就在宗正寺的西邊。」皇帝道:「你還是忘不了那裡。」定權頷首道:「以茲自省,以備警戒,是以銘心刻骨,不敢稍忘。」皇帝閉目道:「記性太好,負擔便太重,未必益事。衛里的事情,真沒人告訴你?」定權道:「詳情沒有,不過臣還是聽說犯官受了些苦刑陛下知道,有些消息,朝里是瞞不住的。」皇帝點點頭,輕描淡寫道:「他們告訴朕,說是指骨斷了三根。」定權側首皺皺眉,問道:「是左手還是右手?」皇帝道:「有什麼分別嗎?」定權道:「若是右手,只怕招供時畫押有些不便。」皇帝道:「他若清白,何必招認?」定權笑道:「三木之下,何求不得?」皇帝道:「你這是在指責朕,還是在懷疑朕,或者朕應該順從他們的請求,叫三司中不拘哪個過來陪審,以示公正?」定權道:「臣不敢,陛下如令三司介入此案,這是明白昭示天下臣有嫌疑,更是明白昭示天下陛下相信臣有嫌疑。左右孝端皇后喪儀已過,前線亦無可擔心事,陛下不如直接系臣入獄,與許氏對供更便宜些。」皇帝厭嫌地皺眉道:「你放肆太過了,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和朕說話還是要有些分寸。」見他垂首默然不語,接著道,「事情鬧大,這也是朕沒有想到的。事情已經鬧大,朕也想過,隨便安個罪名,處決了他了事。但是在這之前,有件事情朕想問清楚。」定權道:「他既沒有招認,可繼續鍛煉。人心似鐵,官法如爐,百鍊鋼何愁不化作繞指柔?」皇帝道:「你說這話,似乎是並不以他為意,然而直至出事當日,他還在你宮中行走你們的關係,朕也有些捉摸不透。」定權抬頭,夜色中眸光閃爍,「臣敢問,這算是陛下提前親鞫?」皇帝道:「朕的意思還是把此事當家醜,不願意張揚。但是你願意如是想,朕也沒有辦法。」


  定權正色答道:「臣不知他是怎麼說的,但是於臣來說,不過是談詩論道、點茶煮酒的交往。臣身邊需要這樣一個年齡相當的文學侍臣,不然,觀書有感無人訴,作文有成無人評,何其寂寞?」皇帝道:「你一向的待人處事,朕倒忘了你尚青春,也還會追逐風雅。不過翰林里盡有和你年齡相仿,文學造詣百倍於其之人,彼清貴地,又少是非,你為何獨獨相中了他?」


  定權思索半晌,方答道:「原本人與人相交,多是些虛無縹緲的因緣。陛下定要問緣故,臣只能回答,大約與此人格外投緣一點,希望陛下不要以為敷衍。」皇帝細細打量他良久,忽然笑道:「格外投緣,投緣到你身在宗正寺,整個詹府需派他一人前往?投緣到國有重喪,你們要迫不及待不避嫌疑地串聯?投緣到,朕賜給你的玉帶,你不吝轉贈給他?」


  天語如雷霆般隆隆碾過耳畔,定權的面色在一瞬間煞白,呆坐了半晌,緩緩搖頭問道:「什麼玉帶?」


  皇帝冷笑道:「記不得也不打緊,到時你親自看了之後,再好好想想。」


  定權順著皇帝的目光低頭看下,驚覺自己的雙手正在微微哆嗦,連忙抓住了膝頭的衣袍,咬牙問道:「請問陛下,此帶何來?」皇帝道:「是從他家中抄出來的,還是他家人指認的,聽說藏得隱秘。」


  定權道:「家裡人的指認?這麼說,頭一次沒有抄到,那是幾時抄的第二遭?」皇帝道:「朕說過,你不必以為朕真昏昧,事事都要把你兄弟一道扯下水。內府有登記,帶上有款識,這個是他造不得假的罷?」定權緩緩頷首,木然道:「既如此,臣言無辜,陛下亦定然不會採信。」皇帝道:「這麼說,你記得此事了?」定權道:「臣剛剛記起來了。」皇帝道:「那麼你還記得你將御賜之物轉贈給這個小臣的時候,說過些什麼嗎?」定權道:「臣一時興起,隨手賞了他,並沒有多想,也沒有說什麼。」皇帝道:「一時什麼興起?這是玉帶,不是別的東西是只有朕和你才能用的,就是你兄弟有,也得是朕的特賜。不過如你言,就算大不合情理,若是光風霽月的事情,他又何必隱藏?」定權以手撫額道:「臣不知,陛下是真的相信臣有謀反之心?」皇帝道:「你只要說得清楚,朕就不會相信。」定權道:「陛下不懼寬宥狼子野心、明目張胆的弒母,卻要擔憂捕風捉影、子虛烏有的弒父。這樣的話,臣也說不清楚。」


  皇帝點頭,欠了欠身子,抬手一掌重重批在他面頰上,凌然呵斥道:「現在你清楚些了嗎?你說朕親鞫,那就算朕親鞫。朕不過是要提醒你,屆時當著外人面,休再扯這樣混賬話。文學清客之語已經太過矯情,朕想你不至於再告訴朕你送他帶子,是因為他是你的入幕之賓罷?這樣的鬼話你便有臉說,朕沒有顏面聽,朕先告訴你知道,就是要你趁現在編出個更體面點的理由來。」


  輿外的侍者恪守著不看、不聞、不言的臣職,承載著天家恩怨爭鬥的輿輦仍在廊腰縵回,鉤心鬥角的深宮中若無其事地平緩前行,離羑里之地越來越近。


  定權別過頭去,從袖中取出巾帕,小心按在嘴角被皇帝的戒指撞擊出的輕微瘀血上,一雙鳳目漠然看著外界,冷淡應答道:「陛下放心,臣沒有這樣癖好。陛下,緣何今夜未閉宮門?」皇帝冷眼相對,不再言語。


  金吾衛所轄禁府便在宮城門外東北,與宗正寺毗鄰,是以位置定權並不陌生。輿輦既出了宮門,按理說不時便可抵達,然而御駕卻於門內暫停,直至近百披甲帶戈侍衛集結護衛,才重新起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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