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蓼蓼者莪
京城的天氣在雨中漸漸涼了下來,接連三四日,雨水不曾稍停,皇帝日日使人傳旨,命太子不必定省,定權於是落得了幾日自在。
時近月末,雨勢漸衰,某日黃昏皇帝並未遣使至東宮,定權便依舊具服前往問安。及下輦來,便見多日不見的王慎正立在殿外和兩個小內侍說話,面上神色甚是愉悅。定權遂近前問候道:「王翁近日安好?」王慎在燈下眨著一雙昏聵老眼,笑眯眯地扯住他的衣袖道:「殿下且留步。」定權駐足問道:「何事?」王慎笑道:「今日陛下用過晚膳,說起連日下雨,未見大哥兒,今日雨小,便吩咐老臣親往東宮,將大哥兒接了過來。」此事太子妃已經遣人通報,定權此時便點頭道:「現在大哥兒還是在陛下身邊嗎?」王慎回頭向殿內望了一眼,又笑道:「大哥兒乖巧,陛下甚是歡喜,方才還說要加封他郡王爵位。但凡陛下再提,殿下即可謝恩。」定權微微一怔,笑道:「我知道了。」
王慎親自為他整頓冠服,定權這才入殿,果然看見皇帝坐在御案前,懷內抱著皇孫,祖孫二人正在一對一答說笑。皇帝輕輕捏著皇孫的左耳笑道:「果然是翁翁的孫子,原來阿元此處也生了一顆痣,怎叫翁翁今日才發覺?翁翁的耳朵下面也有一顆呢。」皇孫好奇地抬頭問道:「在哪裡?」皇帝便笑著將他抱起,讓他站立在自己腿上,側首道:「就在此處。」定權聽見二人這段瑣碎無聊言語,只覺得眼前情景滑稽可笑,卻見皇孫果然伸頭探手,想去查看皇帝的左耳,連忙低聲呵斥道:「蕭澤,不得放肆。」
皇孫一見他入內,立刻不再敢動作,低下了頭,在皇帝身上扭蹭了兩下,從他臂彎中滑下地來,等待定權向皇帝見禮起身後,方向父親跪倒道:「臣恭請殿下金安。」他身著小紅袍,頭總兩角,童音軟糯,伏在地上便如一個會說會動的魔合羅一般,皇帝看著,只覺得心中愛得不行,等他行完禮奮力爬起來,便又將他攬在臂下,對定權笑道:「太子坐罷。」
待他謝恩后坐定,皇帝又看著皇孫笑道:「阿元聰明,已經認得許多字了。方才朕指著安陽,他即刻便認了出來。朕心裡也高興,索性便封了他做安陽郡王,他也已經跟朕謝過恩了。」果如皇帝所言,御案上鋪設著一張輿圖,定權不由暗暗皺了皺眉,站起身來笑道:「孺子無知,不識輕重,想必是以為陛下還是賜他果物之屬,這皆是臣素日教導不善之罪。」一面示意皇孫道,「蕭澤,還不快與陛下謝罪?」皇孫只道自己果真做錯了事,悄悄試探著看了看皇帝,便退至一旁低頭道:「陛下,臣知罪。」皇帝極不滿地看了定權一眼,道:「是朕的孫子,便封個郡王又如何?還怕他承受不起一郡的供奉?要你在此處多口?」定權撩袍跪倒,叩首道:「臣不敢。」抬起頭道:「只是此子年紀稚幼,便如頑石一般,未經琢磨,尚不知好歹,賢與不肖,猶在兩可之間。幸蒙陛下不棄,素日寵愛有加,於他已屬天大的恩澤,今日陡然再施大恩,只怕要折他福壽。不若等他開蒙讀書,知事識禮,察看他賢愚,再施此天恩不遲。」皇帝見他明白推阻,又見皇孫垂頭立在一旁絞著一雙小手,也不知他是否聽得明白此語,不由心中生怒,反唇相譏道:「朕倒記得你做世子時的爵位便是清河郡王罷,那時候你才……」想了想,卻終究不記得他當時究竟是多大,便轉口道?「也不曾讀過幾句書,今日卻用這話來堵朕的嘴?」
定權再次叩首答道:「臣慚愧,先帝與陛下當日厚愛於臣,使臣以稚齡而居於高位。臣又不敏,竊以為富貴天成,不賴德修,於是素少自律,心浮氣躁,更不知稼穡之艱難,不聞小人之勞,唯以耽樂是從,甚至有憂遺君父。終致總角聞道,而白首不成,實在有愧於先帝與陛下。年來思及前事,未嘗不驚悚汗顏,愧悔不及。也請陛下明察,勿以一時之愛,而使此子重蹈臣之覆轍。臣的私意,倒不妨使他先懂得些徽柔懿恭之行,再徐徐圖之其他未遲。」
皇帝見他低眉垂目,神情倒頗為柔順恭謹,一番官話也說得四平八穩滴水不漏,愣了半晌,無言以對,只得抬手道:「你起來罷。」轉首無奈對皇孫道:「既然你爹爹不許,翁翁只好暫且對阿元食言了。」定權方起身,聞言忙又跪倒,皇帝不耐煩道:「不是在說你,你不要裝模作樣。」又對皇孫笑道,「待得你再大些,翁翁當著眾臣百官封你可好?快來與翁翁打個鉤。」說罷便向他伸過手去,皇孫又偷看了定權一眼,這才也伸出小手來,當下祖孫兩人鉤了鉤手,皇帝又問道:「阿元可還要別的什麼,翁翁今日一發許給你。」皇孫低聲道:「臣不想要什麼了。」皇帝笑道:「翁翁倒知道阿元想要什麼。」遂遣人去取糖給他。
皇帝此夜本一心歡喜,被太子板起面孔一番說教,也覺甚為掃興,看著皇孫把糖吃盡,便抱他下地道:「翁翁想早些歇息了,阿元且隨你爹爹回去罷。」太子與皇孫遂同向皇帝行禮,辭出殿去。王慎一直侍立在外殿,見二人出來,皇孫欲費力邁過殿前檻階,定權卻只管挓挲著手,抬腳便走,遂恨恨地趕上前去,伸手攬起皇孫,送他出門。王慎一雙眼睛憤憤地盯著定權,定權情知他在外間聽得一清二楚,此時只作不察,笑辭道:「阿公不必遠送了。」今夜太子妃未至,只有太子攜皇孫同歸,王慎自然放心不下,到底將皇孫抱到殿下輦前,便將他往定權面前一送,倚老賣老辭道:「臣年邁,不能攜皇孫升輿,只得勞煩殿下了。」眼見太子滿臉不知所以然地左右去看隨行的宮人內侍,更是恨得牙癢,憤憤然把皇孫往他懷內一搡,轉身便走。
定權無奈,只得一手攬著皇孫登輦,他頗做不慣此事,提著小兒如提物品一般,只是隱隱覺得皇孫輕得有些怪異,既到輦中便立刻將他放下。往日他來皇帝處問省,不是獨乘一小輿,便是與妃共乘一大輿,如此父子獨處卻是頭遭。二人各據一隅,半晌也沒有聲響。輿外微雨紛紛落下,他側目望著雨中宮闕,燈火的影子映在水裡,上下光明連成一片,一個宮人不知何故跪倒在雨中,衣裙皆濕,忽然想起了某年雨中的月色,不由微微蹙了蹙眉,擊掌示意停輿,探頭問道:「此處可是處罰宮人的處所?」幾人連忙告罪向前,將那宮人飛也般架走了。這幾日變天,定權歷來的四逆之症本來又有些發作,今夜穿得又稍少,這一番折騰,忽覺鼻中有酸癢之意,便以袖擁口,倚著車壁輕輕咳嗽了兩聲。皇孫一直在側悄悄察看,此刻忽然問道:「爹爹,你冷嗎?」聲音甚是稚氣。定權依稀記得從未與他單獨對答過,一時便不知是當開口回復還只是搖頭示意。皇孫不聞他答覆,忽然想起長沙王教授過的取暖辦法,便將小嘴湊到他手邊,為他呵了兩口氣。
此人皮膚雪白,眉宇清秀,雙目亮得像兩粒明星,據許多人說他生得很像自己。他烏黑的頭髮梳成可笑的模樣,身體上穿著可笑的小衣衫,微微溫暖的氣息中還不斷散發出糖味。這個幾乎形同陌路的小小人兒,突然做出這般奇怪的親昵舉止,定權一瞬間愣住了。片刻后,他靜靜地抽回了手。
皇孫如同所有犯了過錯而遭呵斥的小兒一樣,重新訥訥地垂下了頭,一根根地數著自己的小手指,不再說話也不再動作。
輿內的光線昏暗,就像定權彼時看不見兒子眼中溫柔天真的報恩神情一樣,皇孫也看不見父親眼中隱隱的厭惡、訝異、不慣以及……
不知所措的茫然。
從康寧殿回到延祚宮的路程不算長也不算短,卻走得十分尷尬。下輿時,定權囑咐宮人將皇孫送回太子妃閣內,並沒有再伸手提攜他。
周循追逐定權回到他的小書房內,方欲開口,便聞定權咳嗽了兩聲,怕他著涼,遂吩咐人準備熱湯,備他濯足之用。待湯水齊備,打發走了旁人,看著他自己動手除去靴襪,這才忍不住埋怨道:「殿下今晚何故又要引得陛下不快?」定權將足尖點入水中,只覺微燙,慢慢咬牙將雙足浸沒在水中,吸了口氣,方笑道:「是王常侍派人用八百里加急告訴你的?」
周循並不理會他的譏諷之語,繼續自顧說道:「按照國制,皇太子之子援例理當領郡王銜。陛下愛重皇孫,這是天大恩典,殿下何苦又作此態?」
定權不肯作答,閉上眼睛輕輕吸了吸湯中澤蘭與艾草混合的香氣,半日始覺雙足溫暖,鼻息通暢,這才伸出腳來,周循卻只把巾帕往他身邊案上一搭,抄手不再理會。定權啞然失笑道:「你們當真見我年來脾氣好些,一個一個都要欺負到我頭上來不成?」見周循開口欲語,又冷笑道,「你又懂得什麼?顧逢恩去年才封了侯,如今又輪到皇孫,陛下當真便是一條路也不想留給顧思林了嗎?這不是促他速死又是如何?」
周循全然沒想到他會說出這般話來,一愣有時,方嘆了口氣,取巾帕為定權將雙足拭乾,道:「陛下未必便是此意,殿下何苦要想這麼許多無益之事?」見他不語,也不再換人來服侍,親自捧湯離去。
皇孫回歸之時,太子妃正在卸除簪珥,對鏡補描晚妝,見宮人攜他入室,也頗覺快慰。待他行過禮,便住手抱他起來,隨意問了幾句話,無非是皇帝與他的對答之類,及待聽到耳下生痣一語,不由便笑了起來,贊道:「我們阿元果然是有福之人。」兩旁宮人連忙附和,將皇孫聰明、孝順、伶俐之語又重新說了個無算。至說起封王之事,皇孫卻不能記得父親的許多微言大義,只能轉告太子妃道:「爹爹不許。」太子妃微微一愣,道:「爹爹不許自是為了你好。」皇孫乖巧地點了點頭,道:「娘,你繼續梳妝,阿元在旁邊看著。」太子妃笑應道:「好。」
梳罷晚妝,太子妃見尚未至皇孫睡眠之時,遂按平日之例接著教他讀書識字,此夜敷衍《毛詩》中的《蓼莪》一節。她本出身文學之家,也通些經史,此刻與皇孫逐字逐句講解,深入淺出,頗為清明通達。又將其中幾個容易的字,教皇孫認識讀寫。講到「拊我畜我,長我育我。顧我復我,出入腹我」兩句,待太子妃說明句意,一旁靜聽的皇孫忽道:「娘,爹爹今天抱了阿元。」太子妃一怔,笑道:「爹爹疼你,所以抱你。」皇孫點點頭,想了半日,用小手指摳著太子妃胸前系著的香囊,又低聲道:「爹爹衣服上很香,和娘一樣。爹爹的手很冷,和娘不一樣。」
太子妃攬他在懷,伸手撫摸他的額發,輕輕道:「阿元真是好孩子。」
因為皇孫要讀書,怕他傷眼,此刻閣內燈火輝煌,明朗如同白晝。然而皇孫畢竟年紀太小,如同在輿內一般,他也沒有看見精心妝扮過的嫡母望向自己時,那慈愛的眼神下隱隱的傷感、寂寞以及……
同病相憐的悲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