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樹猶如此(2)

  前去與他報信的同統領與劉姓副統領素來親厚,今日累他喪命,心中頗是過意不去,跟隨顧逢恩回到中軍帳內,一路低頭不語。另一同統領卻約略知道顧逢恩的心思,向營中各處轉了一遭,回來向他報道:「外間行刑已畢,東門邊的米粒也都已撿乾淨。」顧逢恩點頭道:「他們口內可有怨懟之詞?」同統領知道他問的是哪方,遂答道:「劉副統領一向待下寬厚,士卒中確有怨言,只不是對將軍,卻是對李帥。」顧逢恩問道:「他們如何說?」這位同統領本與顧逢恩親近,說話遂也並無遮攔,與他當面一五一十都報道:「他們說顧將軍駐守長州多年,軍中從未有過此等事情。偏偏李帥依仗上恩,在此地作威作福,連小顧將軍都不得不讓他三分。事情發了,他倒縮頭烏龜一般躲了起來,累得小顧將軍自斬了愛將不說,還要登門給他賠什麼罪,去受他那番惡氣。」顧逢恩聞言,偏首去看了一眼一直立於帳下的同統領,嘆氣道:「將軍這才離去數日,長州便亂起蕭牆,此等情事若叫陛下得知,我身為督軍,便難脫其罪。李帥監察,是陛下欽命,我不得不委屈避讓,只是帶累了帳下部將,心下甚是不安。」又招手命他近前,吩咐道,「你去將他厚葬,他家中老小贍養之用,皆從我俸祿中領取。」見他謝過出帳,才又吩咐差人去城內府中取便服,帳中的同統領不解道:「將軍果真還要親去賠罪?」顧逢恩行至他身邊,一手按在他肩上,道:「你是我從京中帶過來的,也讀過書,有些道理與他說不清楚,你卻能夠明白。我只疑此事還有下情。」頓了片刻,又笑道,「還有,你豈不記得寤生與叔段故事?」


  李明安雖是臨時寓居長州,其寓邸卻整葺得頗為可觀,所用器物陳設,皆數倍豪華於顧逢恩的居處。此夜顧逢恩聽說他已回歸,遂更衣前往,坐騎不慣他衣衫氣息,一路皆在彆扭驕嘶。顧逢恩被引進室內,李明安尚未出現迎客,其壁上既然懸著幾幅時人字畫,遂背手一一賞玩,見多落的是一個華亭陸字款,也不知究竟是何人所畫,自然也並不曾見顧思林所說的那幅青綠山水。


  李明安悄然入室,舉手阻止了軍卒的通報,默默上下打量顧逢恩,見他此刻並未做軍旅打扮,頭戴飄巾,著一襲尋常白襕袍,腰系絛帶,亦不攜帶隨身佩劍,倒是忽然想起十餘年前在京中與他數次相見時的情景,這才笑道:「河陽侯好雅興。」


  李明安於此間的身份尷尬,按理說顧逢恩督軍,他奉皇帝之命協理糧草一事,當屬顧逢恩手下,只是仍兼著承州都督,這便又與顧逢恩職務相當。而且無論論年紀還是資歷,他皆是顧逢恩長輩,是以二人見面,常是顧逢恩主動施禮。此時顧逢恩驚覺轉身,也如常一般,拱手行禮道:「末將見過大人。」


  李明安笑著還禮,上前托他起身,道:「今日的事情我都已經得知,也已經處置了那個生事之人,還望河陽侯切勿見怪。」顧逢恩道:「這是末將御下不嚴之過,此刻前來,便是特意向大人請罪。」李明安邀他坐下,又命人奉茶,擺手笑道:「請罪不請罪的話,河陽侯言重了。大軍駐紮於此,人事紛雜,此等事情本也在所難免。」一邊替他布茶,一邊又笑道,「本將的意思是,既然河陽侯已按軍法處置妥當了,想來日後也無人再敢滋事生非。如今大戰在即,天心操累,此等小事,便不必上報去攪擾陛下,河陽侯意下如何?」顧逢恩笑道:「大人既有拳拳愛君之心,末將自當隨從,敢稍落後?」兩人相視一笑,顧逢恩又誇讚道:「好茶,大人不愧儒將一稱,據此邊鄙,諸事仍不失高雅風度。便是這幾幅畫卷,也皆為高標之作,末將記得大人一向於書畫上頗有造詣,這等佳作中可有大人手創?」李明安拈鬚一笑,答道:「自落此塵網樊籠,早已忘了早前樂好。這幾幅畫皆是從前同年所贈,我因羈旅無聊,便也將它們從京中攜來,不過做睹物思人的意思罷了。」啜了一口茶,又笑道,「只是說起風雅,本將不及河陽侯多矣。若是本將沒有識錯,河陽侯這衣上熏香,當是龍涎罷?」顧逢恩微微一愣,復拱手笑道:「末將慚愧。我自入行伍,過往諸般舊俗皆已改變,唯有這點富貴做派,便是家父數落了多次,也未曾扭轉。」李明安望他笑道:「此事我亦有耳聞,據說當日顧將軍正在訓諭三軍,忽然不知從何處隨風傳來一陣香氣,將軍怒道:『駐軍於外,何人膽敢私藏婦女于軍中?』眾將官面面相覷,良久才有人答:『這是副統領麾上氣味。』眾人不禁為之絕倒。」顧逢恩思及往事,亦覺好笑,道:「家父當時勃然大怒,斥我身為軍人而為此態,便是亡國之兆,當著眾人面打了我四十軍棍。從此我便再不敢在麾鎧上熏香,只是這私服上面,便是家父也管不了我了。」


  李明安呵呵大笑,道:「河陽侯可知,令尊初入行伍之時,人皆謂之『馬上潘安』。待及河陽侯,又有人以高長恭喻之。父子兩代,將門有將,倒也尋常,只是皆有此等美名,流傳後世,想必定是佳話。河陽侯這點富貴做派,異日未必不與金丸擲果同成美談。」復又搖頭嘆道,「可惜前年一役,叫流箭傷了河陽侯面頰,當時便有人慨嘆,蘭陵王征戰,不戴假面卻果真不成。」


  他言語間於顧思林似有譏刺之意,顧逢恩淡淡一笑,道:「高長恭乃是短命之人,終被其弟所傷。不敢相瞞大人,這個諢號末將倒也聽過幾次,每每都覺並不十分恭敬。用高長恭來比本將倒也無妨,只是如此推論開來,豈不是要用後主高緯來應對當今東朝?這確實非臣下本分該論之道。」


  他突然轉口說到太子身上,李明安不由一怔,細細思想,也覺得自己言語稍顯孟浪,忙起身謝罪道:「本將只是聽到人言,信口轉述給河陽侯,斷無不臣之心,還請河陽侯萬勿見怪。」


  顧逢恩亦起身還禮笑道:「本來是末將不會說話,大人勿怪。」


  一盞茶盡,顧逢恩便也不再久留,推說要巡城,便辭了出去,李明安直送他到門外才折返。一直侍立在一旁的副將見他返回,坐下與他說笑道:「末將從未見過河陽侯這身打扮,倒像是個秀才官兒。」


  李明安回想前事,也覺人事大異,道:「從前我還在兵部任員外郎,一年春暮與同年同游南山,一為射獵,一為會文,也有人約了他同去。他詩文作得如何我倒記不清楚了,只記得到了眾人圍爐而炊之時,廚下要宰殺捕到的小鹿,眾人皆興高采烈等食珍味,唯有他一人在旁以袖掩面,說:『見其生而不忍見其死,聞其聲而不忍食其肉。』果真最後的炙鹿肉他一塊都沒有吃,我等回去之後,還一直在取笑顧思林怎會生養出這樣的兒子。如今看來,彀於菟未入深林爾。」


  那副將雖聽不懂「彀於菟」為何意,卻知道並非什麼好話,搖頭道:「看他如今的樣子,末將實在是想象不出來。」


  李明安笑道:「你哪裡知道他當年的模樣?生得便如好女一般。我們私下說句僭越的話,便是與東朝也有四五分的相像。」


  那副將道:「聽將軍這麼一說,末將倒想了起來,聽聞先帝曾謂顧家一庭為芝蘭玉樹,可當真有此事?」


  李明安冷笑道:「確是一庭芝蘭不錯,只可惜生在了大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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