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一樹江頭(1)
當趙王定楷來到晏安宮宮門前時,皇帝午睡猶未起身。陳謹得報,連忙迎出殿去,趕著叫了一聲:「五殿下。」定楷抬頭看他,卻似剛剛哭過的模樣,眼圈下的桃花紅潮直暈到了兩顴上,身上卻服紫腰金,衣冠濟楚,愈發叫人估摸不清前事。聽見陳謹叫他,勉強點了點頭,低聲問道:「陳翁,陛下尚未起身嗎?」陳謹笑道:「是。五殿下覲見,可先到側殿等候,這外頭的風冰冷。」定楷道了聲謝,卻並無遵從之意。陳謹苦勸無果,只得陪他在風中站立了片刻,潲得一身篩糠一般哆嗦,他體態雖然有些肥胖,其實並不耐寒,偷看了定楷一眼,見他只顧獃獃站立,終於忍不住長吁短嘆道:「只留著幾個小孩子在裡頭,又是平素偷慣了懶的,只怕陛下起身時叫不到人。」定楷一驚,忙拱手道:「這便是孤的疏忽了,陳翁理應祗應至尊,孤何勞下顧,陳翁勿怪,快請速回。」陳謹見他冠下兩耳凍得發白,若撇下他自己先跑了,臉上未免也有些訕訕,以為彌補,便附在他耳邊問道:「臣本不該僭越,只是還是想先問一聲五殿下,這個時辰來給陛下請安,可是還有旁的事情?」定楷尷尬一笑,低頭答道:「臣只是來請安。」陳謹壓低聲音道:「這時節五殿下言語還是留些心。早膳時娘娘也來過,前一刻還和陛下有說有笑,只略提了提廣川郡的事情,陛下便雷霆震怒,還砸了一隻茶盞,濺了娘娘半裙子的熱茶。」定楷微愣了愣,問道:「是嗎?」陳謹點頭道:「五殿下休怪臣口聒。」定楷微笑道:「孤並非不識好歹賢愚之人,謝過陳翁呵護提點。」陳謹自覺仁至義盡,心無挂念,眯著眼睛乾笑了兩聲,一步一點頭躲閃進了殿里。
皇帝因為夜來多夢,未得安眠,這一覺便直睡到了近申時。陳謹服侍他穿戴好,為他捧過水來,這才小心回報道:「趙王前來給陛下請安,已在殿外候了個把時辰了。」皇帝頭腦尚未全然清楚,皺眉問道:「這個時候,他有何事?」陳謹回道:「臣不知,只是看小王爺在殿外凍得可憐,也不肯走。」皇帝瞥了他一眼,終究開口道:「叫他進來罷。這些不識輕重的東西!」
定楷被帶到皇帝榻前,嘴唇都已經凍得青紫。戰戰兢兢俯身下拜,皇帝也並不叫起,居高冷眼看他,半晌才問道:「你這時候過來做什麼?去見過你母親沒有?」定楷兩排銀牙兀自打了半天架,才口齒不清地回答道:「臣來向陛下請安,並不敢先去見母親。」皇帝冷笑一聲道:「真是應了那句老話,疾風知勁草,板蕩識忠臣。看來教你吹吹冷風也未必不是好事。」他這話說得刻薄,定楷也不敢回答。皇帝見他雖已入殿半日,兩個肩頭仍在微微抖個不住,終是心裡嘆了口氣,稍稍放緩了聲氣問道:「你究竟有什麼事情?既已來了,不妨直言。」
定楷略略抬頭,直憋得一張臉通紅,半日才囁嚅道:「臣欺君死罪,臣此來,是求陛下為臣指婚。」皇帝萬沒想到他沒頭沒腦地先冒出這樣一句話來,轉頭去看陳謹,見他也是一臉不可思議,才又接著問道:「你可是自己先相中了誰家的姑娘?」定楷搖頭不語,皇帝心中沒由來地便是一陣煩躁,站起身來踱了兩步,喝道:「你站起來,明白回話。」定楷依言起身,伸手欲去攙扶皇帝,皇帝這才看見他雙目紅腫,似是連眼睛也難睜開,略一思索,冷冷問道:「你今日下學後去見了誰?」定楷不顧陳謹在一旁殺雞抹脖子地遞眼色,啞著嗓子答道:「臣去了哥哥府上,看了看哥哥二嫂。哥哥臨行前想再見母親一面,臣……想替他向陛下討個情。」皇帝冷眼看他半晌,方咬牙斥道:「大膽!朕先前同你們說過什麼話?你就敢忤旨去私見罪人?!」定楷再度跪倒,也不分辯,只顧頓首哭泣。陳謹偷眼看見皇帝面色已極難看,忙在一旁催促道:「五殿下,陛下等著殿下……」見皇帝一眼橫過來,連忙硬生生地將半截話頭咽了下去。定楷卻只是自顧自哭泣了半日才答道:「臣知罪。」
皇帝漸漸冷靜了下來,任他在一旁抽泣個不住,一面啜茶一面指著定楷向陳謹笑道:「前番才替太子求了情面,此刻又輪到了他哥哥,大冷的天氣猶不忘著來給老父問聲安好。朕何其昏聵,從前竟未察覺朝中還藏著這般孝悌雙全、有情有義的人物。」陳謹不敢說是,也不敢說不是,只得咧著嘴隨著皇帝哈哈了兩聲。定楷卻依舊不作言語,不過伏地啜泣而已。皇帝亦不理會他,直至一盞茶盡,才站起身,詢問陳謹道:「臣欺君,子逆父,罪當如何?陳常侍,你代朕問問他。」定楷不待陳謹開口,叩首道:「臣死罪。」陳謹見皇帝再度沉默,為父子間尷尬僵局逼迫,嘆了口氣溫言問道:「小王爺心裡都清楚,又怎生還要背著陛下行這等糊塗事情?」又轉向皇帝道,「陛下,五殿下年紀小,耳根又軟,想必是聽了旁人的……」話尚未說完,便被定楷打斷道:「臣是光明正大去的,頭腦並不糊塗。」皇帝怒極,反倒哈地笑了一聲,道:「陳常侍,他可不領你情呢。」定楷抬起了頭來,直面皇帝道:「臣不過是前去看望兄長。兄長此去山高水長,詎相見期,臣奉君父嚴旨,已不敢親執鞭轡,送至春明金谷之外。只想面祝哥哥羈旅坦蕩,途無霜雪。兒只願稍盡兄弟本分而已,還望爹爹明察。」皇帝仍是半合著眼睛不說話,陳謹只得硬著頭皮接著替他念叨道:「容臣說句不知上下託大的話,小王爺究竟年紀還是小,聖上方才還說王爺做事情分不出個輕重來。王爺說的雖然是人情,可是廣川郡究竟是罪人,王爺如何說還是要把朝綱法紀擺在最上頭,王爺說臣說的有沒有點道理?」定楷愣了半晌,方低聲答道:「廣川郡有罪,可也還是我的親哥哥。」
陳謹張口結舌,再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來,去看皇帝,見他雙目簾垂,一時也揣測不到他是不是怒到了極處,正在忖度著該怎麼處置趙王。心裡盤算著齊王一去,想東山再起無異於痴人說夢;趙王又這般年幼無知,人人忙不迭撇清,他卻偏攆著是非亂跑;太子的心思是不用說的,必是活剮了自己也不解恨。一旦思想起今後,但覺如雷貫頂、五內俱焦,又擔心皇帝被趙王氣得背過了氣去,連眼下都難保全,忙伸手欲為他揉擦背心,卻忽聞皇帝開口問道:「你去見廣川郡,可是他跟你說了什麼?」語氣雖然淡漠,怒意卻似已消遁。定楷哭得滿臉淚痕縱橫,此刻匆匆用袖子抹了一把臉,答道:「哥哥說想再見嬢嬢一面。」皇帝又問:「還是東宮和你說過些什麼?」定楷一愣道:「臣這兩日並未得見殿下玉容。」皇帝狐疑地點了點頭,打量了他半日,終於坐下道:「朕知道了。你年紀尚小,婚姻之事慮之猶早,暫且不必提起。朕看你為人輕浮,終究還是修養不足。這次的事情,若不重處,想也拗不過你的性子來。」轉頭對陳謹道:「你去傳旨,罰趙王半年薪俸。叫他安生待在自己府內,好好閉門思過,沒有朕的旨意,不許再出府入宮。」說罷也不待二人領旨,便拂袖而去。
陳謹在一旁看得眼花繚亂,早轉動了數十個心思。此刻忙上前攙扶起定楷,送他直出殿門,見他從袖中掏摸手巾,似欲拭淚。許是一個沒有拿穩,白羅手巾和袖內幾張字紙模樣的東西已被風卷出去老遠,幾個小內侍忙四下張羅著撿拾。陳謹連忙將自己的巾帕取出,雙手奉與定楷道:「臣這件雖然粗鄙,倒還算乾淨,殿下若不嫌棄,或可暫充一時之用。」定楷接過來胡亂揩了揩眼淚,將巾帕收入袖中,點頭道:「想來陛下這次是安心生了我的氣,陳翁是陛下身邊的老人,還望見機多多替我轉圜。照著陛下的意思,若一時不能婚禮,離之藩之日亦尚早,寄居京中,如籬下做客,梁苑雖好,終非可久留之地。此間也請陳翁費心照拂,小王感激不盡。」陳謹笑道:「五殿下言重,臣蒙殿下錯愛,安敢不赴湯蹈火,竭盡精誠?」
待幾個小內侍都返回,四下里張望,見趙王早已經去遠,詢問仍站立墀上的陳謹道:「大人,五殿下這帕子和錢引怎麼辦?要不要臣等追上去奉還?」陳謹將手巾抽了出來,絮進袖內,笑道:「錢引是五殿下賞你們的,都收好了罷。」
按照陳謹的說法,皇帝此日因為定棠之事已經兩次作怒,到了晚間卻又喚來了王慎,讓他傳旨,宣召廣川郡王蕭定棠明日申時入宮,許他與皇後作別。王慎自然又差人報給了定權,定權手捏著金柄小刀,正親自在剝一枚梨,默默地聽他說完,也不言語,漫不經心地將手中已經去皮的梨東削一片,西削一片,在一隻漆盒中拼出了一整朵花的模樣,左右端詳,笑道:「不好看回去告訴王翁,就說陛下心意,本宮感激不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