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我朱孔陽(2)
眾臣悄悄打量著皇帝,屏住呼吸等待他開口怒斥大理寺或是張陸正,皇太子或是齊王。只有如此,他們方能一擁而上,為自己的主君在這片金碧輝煌的疆場上奮力搏殺,或凱歌還朝,或馬革裹屍,或流芳百世,或遺臭萬年。他們一個個整頓著峨冠廣袖的鎧甲,牙笏玉帶的武器,正在摩拳擦掌,躍躍欲試,只待皇帝陛下擂動戰鼓,一聲令下,就要叫金殿上血流漂櫓。此役一畢,誰為王誰為寇,誰是堂堂正正的君子,誰是身敗名裂的小人,方可明白見出分曉。可奇怪的是,天顏卻沒有絲毫的怒意和訝異,皇帝陛下只是帶著一絲疲憊的神情,用手指無聊地叩擊著御案,彷彿這個結果便是他一早就想要的,此刻需要他考慮的不過是應該如何處置本案的兩個惡之淵藪,也許只要安置好了他們,已經敗壞的綱紀就能匡扶入正軌。這樣的天子是他們從未見過的,於是滿朝忽而緘口,再無一人質疑張陸正既然早與齊王暗通款曲誣陷儲君,為何又會臨陣反戈;無人質疑太子既一身清白,於當日早朝上卻沒有隻言片語的分辯;無人質疑小顧將軍已經走到了半道,為何卻又忽然折回了長州。
也許從首至尾,事情都再簡單不過。天下太平,海晏河清,主上英明,儲副仁孝。只是一個亂臣,一個逆子,不自量力以卵擊石,犯下了這欺君罔上、顛覆綱常的罪行。只要祓除這荊棘鴟鴞,餘下的正人君子依舊可行康庄大道,聽鸞鳳和鳴。
靖寧二年末的這件驚天大案,就在天子曖昧的靜默中開始悄然收煞。其中諸多情事,永成懸疑。
高高在上的天子掃了一眼魚魚臣工,一聲冷笑,下旨道:「去將皇太子請過來。」
定權此日一反常態,一早醒來,便令阿寶端湯凈面,又要重新整結髮髻。初冬的清晨,屋中尚未攏炭盆,又陰又冷。阿寶一覺睡起,昨晚被中好不容易聚斂起的一絲暖意已經蕩然無存,呵了呵手指,又伸手摸摸定權身上,也是一般冰涼。定權笑問道:「可是冷得很?我反正這麼躺著不能動,身上也早都僵了,反倒不覺得。」阿寶嘆了口氣,扶著他慢慢坐起,小心幫他穿好了衣服,見他舉手抬頭之間,仍在皺眉強忍著痛楚,一面幫他整結衣帶,一面勸慰道:「殿下的傷尚未收口,此刻還是靜養為佳,何苦這般為難身體?」定權咬牙笑道:「你等著看就是了給我穿上鞋,現在是什麼時候了?」阿寶看看窗外,答道:「這裡頭沒日沒夜的,怎知到了什麼時辰?外頭還是黑著的,想是未交辰時吧,殿下坐著便是,又起來做什麼?」定權笑著坐回,道:「你如今說話,索性就沒上沒下起來。」阿寶睨了他一眼,道:「這既不是講理的地方,也不是講禮的地方,妾有得罪,殿下寬恕吧。」定權一笑道:「虎落平陽被你欺,你過來坐。」用手輕輕叩了叩身側。
他的食指上還裹結一圈白布,阿寶微微嘆了口氣,上前於他身邊坐下,問道:「覺得好些了沒有?」定權道:「手上還好,身上的傷一直亂跳似的疼痛,蹭著衣服,就愈發覺得不舒服了。有時想想,自己也覺得好笑。阿寶,你可聽說過古往今來,有像我這般沒有體面的儲君?」阿寶並不接他的話,偏頭看了看,道:「頭二三日就是如此,殿下再忍忍,好在現在已經冷極了,不會生出炎瘡來就好得快了。」定權嘲笑她道:「真可謂久病成良醫,倒叫你也有教訓說嘴的機會了。」阿寶面色一沉,道:「妾是不愛去想這些事情的,殿下不願意聽,妾倒還樂得不說。」定權望著她,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道:「放肆,好大的膽子,你就欺我如今傷病纏身,整治不了你嗎?我就無權無勢,單比力氣你也勝不過我吧。」阿寶卻無心與他調笑,沉默了半日嘆氣道:「妾哪有那個膽量,不過是瞧著殿下今天高興,說兩句平日不敢出口的話而已。」
定權一愣,突然伸手端起她下頜道:「本宮這一身背花端坐在大牢中,還有什麼可高興的事情?」阿寶略略偏了偏頭,卻沒能躲得開他的掌握,只得答道:「妾是瞧著殿下顏色和悅,胡亂猜測的,若是猜錯了,是妾沒有眼力。」定權細細打量她半晌,見她的目光始終迴避至一側,撤回手輕嘆道:「阿寶,你終是不肯和我說實話,那何必又定要跟過來?」
阿寶捧起定權右手,放至自己的左胸之上,低聲問道:「殿下,它是在跳嗎?」定權點點頭,道:「不錯。」阿寶低頭愛惜地撫了撫那隻手,笑道:「今日殿下起得這麼早,又說叫我等著看,我想,要等的不出是聖旨而已。殿下若是冤屈得雪,重入廟堂,想必心內還不至於不豫,妾就是說兩三句輕狂的話語,殿下大概也不會放在心上。只是殿下,這樣的實話我說出了口來,殿下心裡又會怎麼想我?我的心殿下摸得到,殿下的心事我卻並不敢去揣測。」
定權緩緩抽回手,笑道:「這樣的話,也多謝你能說給我聽。你們一個個都太過聰明了,我這是在害怕呀。」阿寶抬頭問道:「真的嗎?」定權並沒有答話,只是默默伸出手去,將她的頭攬至胸前。阿寶靜靜伏在他懷內,聽著他的勻凈心跳與淡淡的呼吸聲絲絲合扣,綿綿不斷,於耳畔起落。自己的一心之內也漸漸寂靜了下來,靜到了極處,歡喜隨之而生,不必修道,它就已經在那裡了。萬法皆出自然,何須苦求真偽?
當王慎帶著宣旨的內使入室,正一頭撞上了這個尷尬場面,躲閃不及,只得轉頭迴避道:「殿下,敕使傳旨來了。」定權並不以為忤,慢慢放開了手。阿寶抬起頭,亦不迴避,默默托著定權臂膊,扶他跪好,自己也就勢跪在了他身旁。敕使略略咳嗽了一聲,道:「陛下口敕,請殿下前往垂拱殿參加朝會。」定權難以叩首,艱難俯身示意道:「臣遵旨。」敕使滿臉堆笑上前,與阿寶一道將他扶起,道:「殿下請吧。」定權皺了皺眉,問道:「本宮穿什麼衣服過去?」敕使被他問得一愣,想了半日道:「陛下並沒特別吩咐,殿下這般過去就好。」定權略笑了笑,走回榻前坐下,將袍擺在膝上細細搭好,問道:「陛下可有旨意,要處分我?」敕使賠笑道:「殿下這是在講笑了。」定權蹙眉道:「本宮並沒有和使君說笑,使君但言一句有還是沒有?」敕使碰了個軟釘子,只得恭謹答道:「回殿下,陛下沒有這樣的旨意。」定權道:「既沒有這樣的旨意,本宮怎可一身布衣上國家明堂?請使君回稟陛下,就言臣亂頭粗服,不敢褻瀆國體朝儀,再生罪愆。」此言既出,不單敕使,連王慎也急了,規勸道:「殿下的朝服,最近的都放在延祚宮內,這一來一去取回,至少大半個時辰。陛下還在朝上等著,百官亦皆恭候著殿下,還請殿下勿拘常禮,速速移駕。」
定權含笑道:「王常侍,本宮並非是要講究儀錶,而是怕失了體統。我若有罪,陛下自會降旨。只是陛下既尚未下旨,本宮就還是太子,這麼光頭赤足走到垂拱殿的正殿上去,只怕眾臣都恥於認我這個儲君,何況陛下?還是勞煩這位使君回稟一句,就說本宮換過了衣服,不敢稍作延遲,即刻便奉旨前往。」
王慎抬起頭,方想再開口,忽見他面上神情,並非賭氣玩笑,心中忽然明了,思想了片刻,只得跺腳答應道:「請殿下稍待,臣這便叫人去取。」定權微微一笑,不再說話,偏過頭去看著窗外。雖然宗正寺和垂拱殿相隔天遠,雖則早朝已經開始了近一個時辰,但是他還是聽見了沉沉朝鐘於耳畔響起。而他,從沒有一刻,覺得這聲音如此悅耳動聽。
垂拱殿內諸臣守著一語不發的皇帝,站得兩腿發木,終是等來了皇太子。在有司「皇太子入殿」的提引下,眾人目光皆毫不避忌地迎向了已逾月未見的儲君。皇太子於大殿正門緩緩步入,遠遊冠,朱明衣,手捧桓圭,腰束玉帶。清俊的面孔雖仍顯蒼白,卻波瀾不興,足下的步履也沉穩端方至極,彷彿他只是從延祚宮剛剛走出來,而之前不過是去聽了一席筵講,赴了一場宮宴。他們預計要看的一切都沒有看到,皇太子已經穿過了朝堂,走到墀下向皇帝俯身下拜。
就在以頭觸地的那一瞬間,身上的傷口因為大幅度的牽動再次齊齊撕裂,但是無人看得見那層層錦緞掩蓋下的一身傷痕,無人知道皇太子的雙手正在微微顫抖,他年輕的身體內正有鮮血慢慢湧出。就如同無人知道他曾經因為驚怕在暗夜裡痛哭失聲,因為寒冷在一個仆婢的袖管中暖過雙手。
然而這都不要緊,要緊的是他們看見了這一身錦繡公服。犀簪上的鮮明紅纓正於他白皙的耳垂邊搖動,革帶鎏金的鉈尾折射起點點微芒華彩,四色綬帶上所結的玉環隨著下拜的動作撞擊出清越響聲,而烏舄的鞋底不曾沾染半粒塵埃。如此的繁瑣,也如此的堂皇。朝堂無外乎是,天下無外乎是,你穿上了錦繡,便是王侯;戴起了枷鐐,便是罪囚。
定權朗聲報道:「臣蕭定權叩見陛下。」皇帝自他進殿伊始,便在默默打量,此刻見他端端正正,行禮已畢,也開口道:「平身吧。」
先王大道,聖人危言,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無上莊嚴,無上完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