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君,道別
那一本書。
那究竟是一本什麽書泄露了天機,誰也記不清楚了。隻曉得從中間斷章取義的接近一百頁,用紅色的圓珠筆寫滿了軍豪的名字。密密麻麻,仿佛爬滿了紅蟻。我試著去想象,在無數個寂寞的夜裏,姐姐抱著一本書心不在焉,萬籟俱寂,她的背抵著用軟報紙糊的牆壁,微笑著一遍遍如同誦經般虔誠地寫下這心心念念的三個字——即使第二天他們還會如常相見。時間變的飽滿而充實,那隻上弦的舊鍾左右搖擺著期許的快樂。
姐姐的字寫的胖圓,一粒一粒很小顆全部向左嚴重傾斜。字跡代表某種暗示,性格裏的缺陷隱約地暴露出來:感情長期受到壓抑,對周圍的環境反應冷漠,沉浸在自我不易攻破的世界,內省而執著。
這本書扔在喜顏麵前,有種證據在握的人贓並獲。
她像萎縮一樣佝僂著身體,刹那失語。事實永遠是殘酷的,不容狡辯和敷衍的,她和父親曠日持久的對峙就像一場拔河比賽,粗糙的繩結勒破了她的手,她知道了自己的力量是如此微弱,寄籬屋簷下的野草就算再興風作浪,也輕而易舉被成年的智慧一舉攻破。
她可以看到他們追蹤著線索,細致到點滴不肯放棄。翻了她的所有私人物件,每一本書每一頁紙——她的日記和母親的信定然被看了個遍。現在的姐姐等於被剝光了衣服暴露在父親麵前,她顧不上羞恥,迅速想著接下來將會發生的事情。
接下來會怎樣?
會怎樣?
喜顏已經不能猜測,她的思想分成很多支路,延著千萬條脈路延伸下去。太混亂了,她感覺太混亂了。她需要知道他將會怎麽處置她——他們。始作俑者的兩個孽障。
所以喜顏抬起頭來麵對著她的父親,她盡可能輕鬆地說,一個名字能代表什麽?可是她的聲音在發抖,一種心虛的發抖。
她在試圖用她的態度掩飾,但是這是很拙劣的手段,露洞百出。
顏顏。他笑了,那種輕蔑的笑意帶著譏諷仿佛旋風把喜顏的小聰明席卷一空。他仍然叫著她顏顏,然而再也回不到過去。她開始明白往事之所以成為往事僅僅是因為它隻屬於過去式中的一場陳舊的夢。一切不複往昔,追索隻是徒勞。溫情變成了陰謀,在她的身邊微伏四起。
你愛他嗎?
喜顏無處可逃。事實擺在眼前,否認無濟於事。
是。我愛他。
你隻有十六歲,你知道的愛是什麽?父親的聲音是疑惑的。
我知道,愛是依偎,是一種不被拋棄的依存。你不會懂的,這對你來說是困難的事。你太自私,像你這樣的人哪裏會懂得愛是意旨。你不配。喜顏冒死說出這些話,她早已將生死置處度外。事到如今自保是不可能的了,不如索性率直一些。
好。他歎息。他竟然沒有被觸怒,陰鶩的撇著嘴角點頭。好。我的女兒真的是長大了呢。那麽我帶你去,去問問他是不是也愛你。好事全讓這小雜種占了,哪有那麽便宜的事。
喜顏不由分說被她父親架起來,連拖帶拽夾在胳膊下麵。喜顏大驚,尖叫著,你要做什麽!她在大門口兩手抓著木栓不肯鬆手,她的身體像一根纖細的鐵絲在拉扯裏扭曲。懸殊的力量迫使她鬆手,木栓上的倒刺劃破了她的胳膊。血流出來,淩亂的劃痕如同貓尖利的爪印。一出了大門便看到巷口停了一輛白色的麵包車,她忽然明白了今天蓄謀的一切。粗暴的男人安排的滴水不露,她還蒙在鼓裏為著一聲“顏顏”心懷希望沾沾自喜。
車門打開時她兩手撐著門框,一隻腳蹬著底座不肯上車。“啪啪”的兩個耳光打得她暈頭轉向,不由分說被塞上車。
戴喜顏,你還敢寡廉鮮恥地娓娓談愛。我成全你。今天我他媽的必定成全你。我養你到現在,養成一個不識好歹的白眼狼,私下裏做的那些見不得人的事還敢理直氣壯。我要去問問他,睡了我戴家的女兒,總要有個交待。他掐著她的脖子用力向下按,姐姐的頭被按在兩腿之間,頭發披散著掙紮不得。
車子開的很快,一路顛簸,天還下著雨,風從開著的車窗灌進來,料峭陰冷,刮在臉上很疼。她極力想看看此時她父親的猙獰麵目,他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地欲徹底性摧毀她的生活。
她的父親。
一度軍豪也是父親。
為什麽男人冷酷起來可以心硬似鐵。
車子駛到那座橋時,喜顏不再動。這裏的草木都是見證,她和軍豪相約,他引領著她走向欲望的未知途中。他們走的那麽匆忙,仿佛追趕不上即將擦肩的噩運。
她接受了現實。現實就是反扛也毫無用處。
軍豪家的小賣部前,他們停車。父親把喜顏從車上拖下來,像拖了一袋軟癱的棉花。
我的二伯父吵吵嚷嚷地進了屋,一副女人撒潑的操行。他壯碩的身體在狹促的小屋裏像個龐然大物。有一個麵目不善的婦女在玻璃櫃台後麵站起來,錯愕地看著闖進來的他們。
喜顏被推到她跟前,她和陌生的女人隔了一個櫃台,隻是一個下意識,喜顏去抓她放在台麵上的手。女人直接甩開,火冒三丈地問你們是誰啊!然後回頭向後麵的房間大叫,軍豪爸,你快出來!
二伯父魯漢的嗓門像風暴般由海岸拔地而起,你他媽叫什麽!何軍豪呢。叫這個小畜牲給我滾出來。
有一個矮胖的男人凶神惡煞地從後院走過來,手裏操著一根鐵棒,紅著眼睛和女人並肩站在櫃台邊。小小的屋子擁擠不堪,火花碰撞著火花,瞬間就要擦燃一場戰爭。
是在這時,軍豪聞聲走進屋。
他看到喜顏,楞了一下,張口結舌。他的眼睛由不置信轉而明了生恨。
喜顏搖頭,痛苦地搖頭。她在為自己辯護,不是她出賣了他。想到那本書,她又停下來。是她留下足跡,被順藤摸瓜查出真相。出賣和間接地出賣有什麽區別呢?
隻是,軍豪軍豪,我是無辜的。
千言萬語。
萬語千言。
她要說的太多,但是走到這一步,還有什麽可說的呢?
二伯父揪過來軍豪,抬手就是一拳,軍豪的鼻子和嘴角鮮血直流。
軍豪的母親尖聲大喊你憑什麽打我兒子你憑什麽!軍豪的父親舉起鐵棒就要上手。
二伯父大吼,你問問你兒子,他幹了什麽好事!他睡了我女兒,前兩天懷孕流產,人都差點死了。享了樂子了,有事兒時就屬王八把頭一縮。你們是他父母?正好正好,我今天就是來把事情理論個明白。
外麵聚過來很多人湊熱鬧往裏麵看,小鋪子被圍的水泄不通,兩個少年是樊籠裏的被捕獲的雛鳥。
軍豪的父親扶起軍豪,厲聲問,兒子,真是這樣嗎?他指著喜顏的眉心,你認識這女孩嗎?
軍豪高他父親一頭,捂著鼻口,血從指縫裏露出來。他和喜顏對望,躊躇猶豫了幾秒鍾。
他含糊不清地說,我認識她。她是我的同桌。我什麽也沒幹,她隻是我的同桌。
四周闔靜如死,喜顏聽著他的回答,臉上一團死灰。她不是憤怒,而是自憐。喜顏,我可憐的喜顏,你這被憫恤的女子,命賤如草,因而被棄若弊履。
世間的事,總是不能運籌帷幄決勝千裏。環環相扣總有變節。太多的感情瞬息萬變,腐敗凋敝,齷齪糜爛。現實一旦掀開表皮就顯現千瘡百孔的內裏,昭然若揭,朝不保夕。
喜顏不甘。
她的身後有她的父親和叔叔,有左鄰右舍不相幹的閑雜人等。所有的目光像合匯的水源已經溢到她的腳跟。
喜顏慘白的臉上有種孩子般脆弱地單純,她摒除了世界的雜音,她張開了擁抱過他胴體的手臂,張開了被他吻過的嘴唇,他們站在倒置的時光裏,光明和黑暗的層麵疊加如同黑白與彩色星移反複。她問,隻是同桌嗎?我們?
軍豪斬釘截鐵,對,隻是同桌。
頓時硝煙四起,隻聽軍豪的母親不依不饒地嚷,聽到沒有!我兒子說了沒這回事。你們家的女孩不知羞恥也就罷了,髒水往我們家潑。當我們好欺負麽,你們不算完,我們還不算完呢!憑白無故被扣了屎盆子。不知道在哪裏有個野種就懶我兒子頭上。瞧瞧你家這丫頭,騷樣的狐媚子,一看就不是好貨色。我還要去學校跟他們老師說呢,趕緊調座,離這掃把星越遠越好。省得帶壞了我兒子……
喜顏被幾隻胳膊搡著前仰後合,她父親還在喊,戴喜顏你給我說,那孩子是不是這小子的?是不是他幹的!說!!你他媽說是不說!
姐姐很平靜,愛情蔓草寒煙,一片凋敗枯景,再無生還的可能。
她失貞的那晚軍豪給她泡了一碗麵,催促她吃。怎麽會如此荒謬,她有種饑餓感,眼前隻看得到他短粗的蓋在盒蓋上的手以及床單上斑斑的預昭處子不在的血滴。
那一邊的軍豪有如驚弓之鳥,他在暗處衝她搖搖頭,幅度小的幾乎不被發覺。
喜顏笑了。
不是他。怎麽會是他呢。他也配。
軍豪緊張的神經鬆懈下來,放心地呼出一口氣。
喜顏被一腳踹倒,這是她記憶裏遭受的最嚴重的一次毆打。很多人在看,沒有人拉著他瘋狂施暴的父親。比石頭還堅硬的拳頭雨點般地落在她的身上,她破碎的病體承受著背離和羞辱,承受著痛苦和絕望,承受著風雨和黑暗。她沒有叫,她的身體像一個沙袋,發不出聲音。
接著喜顏鼻青臉腫地被拖上車,車門關上的最後一秒,她看到軍豪筆直地站在門口目送她,無動於衷的木然。
軍豪。再見。姐姐扯著腫的變形的臉變異地笑。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