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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裏,逃生

  喜顏以自我毀滅的形式再次獲得了父親的懷抱。他的懷抱像山麓般巍峨,像海洋般遼廣,可是因為太久不曾碰會便有了陌生感。算不算因禍得福,且不論這福祉長久。該不該心懷感慰,且不談這恩慈深淺。


  兒時父親不是這樣的。


  父親是愛她的。


  家住在一處偏僻的平民居處,小路非常狹窄,七拐八繞好似羊腸。有鄰裏的籬笆用楊柳的枝條與路溝編隔區分。春天時楊絮毛茸茸地延著柳條一個個的冒出來,光滑的像雛狗的尾巴,所以俗稱“毛毛狗”,非常可愛的名字。她喜歡踮著腳去折,個子太小,就抱著父親的褲腿搖晃祈要。稀疏的頭發編成兩條細細的小辮子。跑起來在兩個肩膀上一顛一顛煞是俏皮。姐姐小時長的胖,大眼睛盛了許多好奇。一個螞蟻洞也會蹲在地上觀察半天。又淘氣的像個男孩子,跟著一群孩子去河邊抓螞蟥。螞蟥泥軟的身體不停扭動看著讓人發怵,玩膩了就用腳攆死。有人逗弄她,哄她唱歌,馬上就粉墨登場端腔扯嗓唱起來,從不怯場。去幼兒園和小朋友打架,把小男孩的鼻子打破,老師向二伯父告狀,她卻振振有詞—— 我不可以被男人欺負。


  想想是很好笑的。


  喜顏長大後唯一可以製伏欺負傷害她的,都是男子。


  誰能預見未來?掌中的三條線分割了人的命運。千人千麵,就像樹葉經脈各不相同。


  喜顏是獨女,二伯父心情好會把她放到頭上騎著他的脖子。喜顏坐與高端一邊尖叫一邊笑,揪著父親的耳朵,姿勢像在開台手扶拖拉機。父女之間,也有疼愛與被寵,隻是寥少星點,被怨恨掩埋後更所剩無幾。


  昏迷中喜顏夢遊一樣又回複了那些撲朔迷離的愛。它們像塵埃簌簌灑落,落在喜顏少兒清澈的眼中。


  她從小就體弱多病,肝火較旺。扁桃體經常化膿發炎引起高燒,是有那樣一個淒寒的夜吧?風雨交加,半夜父親背著她去醫院。一路小跑,喜顏伏在他寬厚的背上,鞋掉了一隻。隻覺得冷,一直發抖。小腦袋依偎在父親耳際,哼哼呼痛。父親哄她,顏顏聽話嗬,爸爸愛你,很快就到了。


  那時候,他叫她顏顏。


  像叫個公主。


  聽似三千寵愛於一身的君恩似海。


  在醫院輸液,她要他抱。於是父女一起擠在一張窄窄的病床上,她胖圓的小身子靠在他懷裏,睡著後頭總是往他的腋下拱,張著的小嘴流口水,像頭憨莽的小豬。醒來母親燉了雞湯熬了粥提到醫院來,一勺一勺地喂給她喝。喜顏打針從不哭鬧,護士用皮筋綁住手腕,要她握緊拳頭,拍拍手背,針頭就延血管的位置紮入。一般小孩早就哇哇大鬧起來,但是喜顏痛總是抽搐地收縮一下,從來不哭。大家都覺得這孩子不可多得懂事乖巧,招人憐愛,有種早慧的聰穎。


  父親問她,想吃什麽。


  她小心地說什麽都可以嗎?

  可以。


  巧克力。她期待地眨巴著晶亮的眼睛。


  那個年代零食是很少的,巧克力隻有一種叫作“瓦夫”,包在黃色的紙裏,三層蛋卷被黑色的巧克力裹著。咬一口很脆,滿嘴濃厚香甜,是兒童的最愛。


  她父親給她買了一整個塑料袋。醫院三個小賣部的“瓦夫”全買空了。回去後拎著袋子底端倒扣全部灑出來,一個病床,滿滿地堆著,覆蓋了她的腿。她驚叫,像置身於巧克力的河灣裏,寵愛溢沒了她。她是這樣歡喜。左手掛著吊瓶,又手攬著父親的頭親親他的臉,再親親手臂。


  何其美好的天倫之樂。


  那是其樂融融相安無事的一段盛景。


  但應驗的現實再次證明,好景不常在。


  戴喜顏醒過來。是在醫院輸血。沒有巧克力,沒有結實的臂膀,仙德瑞拉的夢終於結束了。隻有一張張嫌惡的臉坐著站著圍了她一圈,好似參加葬禮。祖母離她最近,看她睜開眼睛,就馬上惡聲惡氣回頭對她父親說,醒了醒了。


  她感悟自己沒有死。但是如果死了,這些人——這些她的親人會不會憑吊懷念她?


  出了這麽大的醜,怕是連被悼念的資格也沒有吧。戴喜顏,你本該死的。你自生自滅地死了也就算了,我們看到你瀕臨死亡又沒有辦法不救你。你這該殺可恨的孽障,敗壞門譽,戴家的清白就這麽讓你葬送——當然這其中不包括她父親在外偷情十數載。


  這麽想著,她就自嘲地笑了一下。


  二伯父咬牙切齒恨不得對她扒皮食骨,你還有臉笑?!很光榮的事,是吧?


  喜顏躺在白床單白被子白枕頭間像一副枯骨,不再作聲。


  孩子已經太大,墮胎藥導致撐破輸卵管,腹腔大量出血。送到醫院時危在旦夕命懸一線,針頭將近二十公分,長的駭人,紮進腹部抽血。喜顏昏迷了兩天,能撿回這一條命也著實不易。


  一家人如狼似虎逼近她,我父親問,喜顏,那男人是誰?誰令你……懷孕?

  喜顏閉口不答,側過頭去,一臉的任打任罵。


  二伯父氣極衝過去,剛抓到被子就讓人拉開架出去,他的吼聲震天,小娼婦,你還要不要臉。你不要臉拖了一家人下水!真是悔之晚矣,救你這小裱子幹什麽。才多大就雞鳴狗盜不幹好事。天生的下流胚子。


  他還在走廊裏罵罵咧咧,大伯父一腳踹開門,你喊什麽!還嫌知道人少了是不是!你是什麽好爹,教育出的什麽好女兒!這倒也算是遺傳!


  喜顏索性閉上眼,事到如今各種羞辱在所難免。她既然活下來就要麵對,這是在劫難逃的。一屋人都出去了,我父親臨走前說,你好好休息養好身體。但你要有心理準備,這件事不會就此作罷,我們勢必要知道那殺千刀的男人是誰。不然你父親那脾氣……


  門被關上,就像關上了潘多拉魔鬼的盒子,徹底安靜了。


  喜顏欲哭無淚。她不知道何軍豪此時在做什麽,會不會牽掛她片刻分毫。另一個事實就是,孩子沒有了。孩子是一個秘密,被卸除的髒物,現在她是輕鬆自由的人。但她的靈魂卻有如被剜挖了一角,再也不完整。她疑惑孩子現在在哪裏?去投向另一個女子的身體求索一次降世還是魂魄悠遊在她四周,沉冤怨戾地跟著她。


  還有就是,無論如何不能說出軍豪。她覺得自己是麵臨刑供的敵亂分子,隻有招出夥同的黨羽才有生路。可是一旦如此,軍豪會恨死她。然而她不恨他麽?當然是恨的。但她還心有一束渺弱的光,期望他帶她走——她居然還相信這承諾。她要設法說服軍豪和她離開。他們之間是有感情的,從故事之初是因為他看到她的不幸。所以他的眼神總是有疼痛。她不能再次利用這疼痛喚醒他的憐憫帶她奔逃嗎?始料不及的是,孩子沒有了,也還是沒有退路。


  想的頭疼欲裂,就再次昏眩地睡過去。


  傍晚門再次開了。她沒有睜眼,心想我任由宰割,隨你們怎麽說吧。


  喜顏。一個熟悉的聲音夾著痛苦響在她耳邊。


  姐姐還是沒有睜眼,她已經辨出這聲音。不知為什麽,她突然想到“君生日日說恩情,君死又隨人去了”這句話。太多被辜負的感情像冤魂索命,她的委屈由腳心湧到頭頂。她咬著嘴唇哭泣,眼淚來不及被他擦拭又流出來。


  軍豪也哭。悔恨地撕扯頭發,喜顏喜顏,我對不起你。是我害了你。我聽說你大流血,送到醫院人都快不行了,一直守在醫院下麵,你家裏人都走了我才敢上來。


  喜顏喜顏,我愛你啊,你知道的,我是極愛你的。


  喜顏我的喜顏,沒有你我的人生還有什麽意義呢。


  姐姐有氣無氣地轉過來,他們的臉離的這麽近。有一度,這是一種多麽崇高的同患難共榮辱的同氣連枝。有一度,他是孩子的父親,她是孩子的母親。有一度她孤注一擲地希望他與她浪跡天涯。有一度他跪在她腳邊樣子卑賤懦弱,萎靡不堪地求她墮掉他們的骨肉。有一度他完全不負責任地把一盒足以取她性命的墮胎藥交到她手裏,不放心地再叮囑她一定要記得吃。


  他們的臉離的這麽近,軍豪軍豪,在我孤苦無依承擔災難時,你在哪裏?如今你撲到我床邊哭墳一樣地慟哭,這災難就不曾發生了?我們的孩子就能回來了?

  姐姐隻是拖著甕重的鼻音說,你回去吧。抽空再來看我,一會兒一定有人來的。


  他抽抽嗒嗒地哭著,站起身。走到門口喜顏虛弱地喚他,軍豪,我相信你愛我。你看到了我的生活了嗎?救救我吧。把我帶離吧。天涯海角,哪裏都可以。我們的孩子沒了,我不想再失去你。再不走,我怕是命都要留在這裏了。


  軍豪聽到這番肺腑的言語當下心裏憐痛,擦擦眼淚,信誓旦旦地說,你放心,我不負你。


  喜顏點點頭,放下心來。嘴角勉強抿出一個笑容的弧度,卻苦楚似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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