掙紮,亦徒勞
孩子。
孩子是黑暗與光明的中間層,連接著所有混沌的命運的未知。胚胎孕育在潮溫的中,猶如一顆種子。但是並沒有人能預測這種子破土而出的,是參天的希望還是災禍的挺拔。抑或者,在夭折裏被無數次懷念與猜測著。它是初具生命時一個華麗的假象,傾予拯救的溫情脈脈,黏連著意外與驚喜地贈獲。那種複雜的心情裏,攪混的恐慌快樂猶疑幸運,仿佛手握的一張入場券不知道通向哪裏。因此一聲歎息,難以分辨。
軍豪軍豪。我們的感情如同甬道狹窄陰冷,或是有轉圜的機會的,另一個路口跨出就別有洞天天光大亮。但也不過是對你的解放。我仍然被無辜地滯放在尷尬無望地絕境裏。
因此我放棄了這機會。
正如我放棄了拒絕你遊走在我潔白身體上探尋的手。微微地、發抖的手。因青春滿脹的少年情欲而興奮的手。
喜顏和軍豪戀愛了。
她說服了自己,她是一個一旦說服就交脫全部信任的人。事實上她能夠相信的人並不多,軍豪帶著一些聰明的小伎倆走近她,靠近一株在貧瘠土壤裏生長的植物,垂死掙紮,渴求一滴水的灌溉。
是這樣可憐而稀薄的翼求。
她開始在上課時尋找他的手,兩個人的臉都一本正經地麵對著黑板,內心卻澎湃如駭浪。喜顏用指尖延著他掌心的紋路一路尋找著,她感到安定而幸福,不再是孤獨無所依傍的生靈。她的眼裏閃礫著感恩喜悅的淚花。她需要這男孩的手,正如她需要脫離這沙漠般無邊無際的困境。愛的饑渴令她朝著水源瘋狂地奔跑,而掬捧飲盡的一刻她並不在乎這是甘露還是毒汁。
她已經甘願被迷惑了。
他說他會帶她走。這承諾還沒有打上肯定的標識,就被她供養在神明般的殿堂裏朝夕膜拜。
他是一個十六歲的少年。他的鼻子圓圓的看上去總有些憨拙。他的眼睛明亮的不裝任何塵埃——因無知而無畏。他的個子很高,可是身體比例不諧調,上身明顯和腿一樣長。
他是一家雜貨鋪老板的兒子。
他的身影在一群魚貫而入的學生裏輕易就可以被湮沒。
但是有什麽關係呢,他是何軍豪,他是答應會帶她走的人。
不要對一個女子輕易許諾。諾言有時和謊言一樣,見血封喉,殺身弑命。
這真可怕。
喜顏和軍豪總是放學磨蹭著等人都走了還遲遲舍不得分離地廝纏在一起。十根手指纏絞著,少年的愛戀炙熱燙手,他們幾欲一起投進煉爐合二為一鑄劍一把。
感情。
感情。
初始的初始,都是如此吧?
披斬開天地阻擋的陰霾,還未踏世涉足一步就以為看到了漂灑著繽紛花瓣的室外桃園。這幼稚的思維模式隻能醞釀在學校的安逸簡潔裏。少年是允許被原諒的,少年總是堅信一衷情就是動轍一生的長久。他們並不知道,一生,多長多久,要有多少感情丈量。
軍豪第一次吻喜顏是在夜幕徹底暗下之後。黑暗是能夠覆蓋真相的,而真相越是忽略逃避就越是昭然若揭。他們還停留在校園裏,鬼祟小心地躲在北邊教學樓後麵的車棚裏。軍豪的身上有一股濃重的汗味,下午的體育課他和同學踢球,在操場上揮灑著汗水奔馳在喜顏觀切的視線裏。她的眼睛裏隻有他,看到他,目光像影子一樣掠過同齡人跟在軍豪的衣衫後擺。
他的喘息那麽急促,汗的味道圈裹著他們,他羞澀而急迫地攬過喜顏,頭卻不知歪向哪一邊合適,於是又重新調整位置,捧著她皎美的臉龐貼近她的嘴唇。柔軟而冰冷的嘴唇。他有一點暈眩,手還放在她的雙肩上。他覺得她甜美如嬌花,有一種想揉碎搗黏放入自己剖開的胸膛般的衝動。
喜顏淡定而安靜。
她在和他接吻的時候沒有閉上眼睛。她想看著他,時間緊迫,他一定要烙印在她盛大的目光裏。或許那時喜顏已經有預感,她注定會忘記這張平庸無常的臉,除卻青春沒有任何特征的臉。
軍豪慌手忙腳解開喜顏的一顆扣子——她穿了黑色的長袖棉布襯衫,袖子高高地擄到肘彎上麵,看上去不羈而單薄。
喜顏沒有動。她是鎮定的。在軍豪試圖解第二顆衣扣時她按住他的手,一層一層的委屈像厚重的雲越積越多,她說,你想要什麽?
我想要你。
你想在這裏?
軍豪頹然地放下手。
你真的會帶我走?
我會。他重重地咬著最後一個字。
喜顏靜靜地說,我會給你。聲音如幽涼晨露。
露水無著,陽光出來就要被蒸發。但未曾探尋怎知命運未卜。探過便全身傷疤滿目瘡痍——這就是青春的代價。
其實我很想問姐姐,她所謂的愛情,到底是一次縱身,還是一次交換。
還是世間本就如此,所謂愛情不是縱身就是交換。縱身或死裏逃生或死不瞑目,交換或得利得益或兩敗俱傷。
他們在學校為掩人耳目絞盡腦汁,放學後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時間與地點幽會。親吻說愛,擁抱訴情,一套不新穎的把戲卻讓一對少年情人失去理智。喜顏許多次說起離開以及離開後的生活,津津樂道著今後逃脫的幸福,那種擁有自由和尊嚴地自我揮灑與把持。軍豪附和著她,但他似乎更樂衷喜顏的身體。他有時會試探地去摸她裙子下麵細白修長的腿,致膩的皮膚讓他顫動不可克製。
終於有一天軍豪對喜顏說,我爸爸和媽媽明天去進貨,家裏沒有人。
喜顏把一份不及格需家長簽名的試卷揉成一團廢紙般塞進書桌才抬頭不置可否地問,那又怎樣?
軍豪很認真甚至帶點凶惡地命令道,你明天想辦法和我在一起。想盡一切辦法!明天晚上!
喜顏想了幾秒鍾說好。
她父親近來正在籌備婚禮,家裏亂成一團無暇管她。她撒謊說有個女同學的母親生病要去外地治病,父親陪同一塊前往。女同學隻身在家會害怕,所以她去陪伴她一個晚上。
沒有人花時間去分辨真偽,誰也沒有顧上她,或者壓根沒人聽她在說什麽。於是喜顏帶著一種報複的勝利的快感趁著月色和軍豪在他家附近的小橋旁會合。橋下堆的垃圾散發惡心的腐臭味,樹木卻異常高大樹葉茂密。他在她臉上啄吻了一下,就牽著她的手把她帶回家。如同牽領著一隻流浪的貓狗。
軍豪家是四合院式三間的磚瓦平房,前麵的雜貨鋪賣香煙酒泡麵和簡單的日常生活用品。他父母的臥室在門廊的左邊,直通後麵是柴棚堆著高高的柴垛。軍豪的居室髒而亂,衣服幹淨的髒的混擱在破舊的藍沙發上,沙發因為年月太久已經汙黑。單人床床單與被子有一股黴味,倒還是新換的,喜顏知道因她要去他特地換了幹淨的。大木櫥上貼著陳小春在蠱惑仔裏的人物形象畫,身上盤著凜冽的紋身,手裏拿著薄薄的砍刀,酷酷的眼神被那個時代的男孩追捧。
軍豪給喜顏泡了一碗麵。沏了熱水用書本壓著麵盒蓋。
他拉著喜顏坐下,自己反而拘束不自然,隻是不停說你吃一點少吃一點。我怕你會餓。
這一點點關切的溫情所投射出的幻象如綺麗的風景,喜顏看著那盒麵,她認為這一切是值得的。
然後他去關了鋪子從裏麵鎖了大門,這樣他們就真正地呆在一個不受打擾的空間裏。喜顏沒有去動泡麵,她在他的小房間裏思索著,然後沒有頭緒地說,你是我唯一可以依靠的人了。
這傾訴讓一對少年深情對望,動情地擁吻。
喜顏自己褪了衣衫。外衣、長褲、內衣、內褲……等到她一絲不掛地站在屋子的中央,看到軍豪目瞪口呆的表情。他被少女的雪白的身體震懾,眼神縹緲而專注。站起身,抱著她向床的方向倒去。
吻她的額頭與唇,他想這是他作為男人的轉折與交接,可是如此笨拙。缺乏經驗的笨拙令他加大力度仿佛蹂躪。喜顏直挺挺地躺在他身下,疼痛一再提醒著她事實地發生。她十五歲那年才剛剛成人來了月經,少女的純潔時光就這樣短暫地告別,邁向女人的領域。
是不是應該哭呢?她思忖著。意識卻被疼痛截止,留下光滑的橫截麵像一麵鏡子照著她的草率。但她知道她不後悔,固執領著她橫衝直撞,疼痛從來不能令她悔過。
那一晚他們做了好幾次。軍豪一直不肯停下來。初嚐情欲歡愉讓他像馬兒踏足廣袤無垠的草原般激動不可止休。他一再在她的身體內裏探戈著奧秘與快樂,從來沒有感覺自己強悍不能動搖。是真正男人的強壯。他以為他是在歡愛裏被成就了蛻變。
第二天一早他們疲憊的幾乎起不來床。喜顏自行穿上衣服,一層一層遮蔽住留著男子氣息的身體。
一切都已不同。她和周邊甜美不諳世事的女孩再也不同。
事情敗露是在接近五十天後。這其間他們跑到人煙稀少不容易被發現的地方又有過幾次情事。懵懂的年紀使他們不會保護自己。喜顏身子沉重,早上嘔吐感壓在胸口,頭昏腦脹。他父親的婚期越來越近,她的尋問也越來越急。
到底到底,你什麽時候帶我走?
等等,再等等。我每天偷偷地從雜貨鋪的錢匣裏拿出一點錢。不能太多,不然會被我爸知道——我們要走總是需要一點路費的。而他也越來越心知肚明,這願望實現的幾率微乎其微,沒有實施的可能。他還要上學,離開家他們隻是在天地間流浪漂浮的靈魂。或者他畏懼的,也不止這些。一旦被父親知道,可能會被打折腿。以及承擔,他對承擔與責任一無所知。但也懂得這是沉重的東西,扛在身體上會令人喘息。
然後喜顏懷孕了。
他買了一貼試孕紙給她,教她按照塑料紙後麵的使用說明,給她一個不很幹淨的玻璃杯子就把她塞進一家小餐館的衛生間。兩道紅色的對照線清晰地顯現出來,她握著一個晦冷的結果,他們良久都發不出言語。恐懼湧上心頭,他們都怔在原地。
怎麽辦?他問她。居然是他問她。原來情欲沒有讓他成長,他獲得的不過是些經曆。他仍然是個扛不起事的無知少年。
我們要盡快地離開。喜顏靠著他的肩膀黯啞地說。
她微微失望,為他的無措,與遲遲不肯實現承諾的空渺。
她想生下這孩子。她想當母親的欲念強烈不容反駁,她想徹底地擁有一個生命,與她相依相伴相偎相存。另一方麵她也知道,留著這個孩子就等於留著一張王牌,她不能失去軍豪,這是完全不能想象的。是命運安排他們在一起,神的旨意怎麽能違抗呢?就算死,他們也應該跳進相同的深淵肉身綁在一起。喜顏是一個溺水者,抓住了一顆稻草以為可以救命。誰知抱著的是塊石頭,隻是加速了她下沉的速度。
在二伯父婚後的一周,軍豪哭著祈求她把孩子打掉。他跪在她腳邊,搖著她緊緊閉合瘦弱的雙腿。鼻涕都蹭到了她的褲腿,聲淚俱下擺了諸多道理給她——他們現在年紀畢竟太小,不能給這個孩子安穩的生活……暫期還走不了——但也不會很久……這個孩子被發現他們會被學校開除……可以先拿掉……孩子還會再有……他愛她……
廢舊的工廠荒草雜生,雜草的生命力真頑強,從石頭與石頭的間隙中堅韌地探出盈弱的鮮綠枝蔓。偶爾可以看到一跳一跳的螞蚱。小樹的樹幹有潮濕暗色的苔蘚。姐姐坐在樹樁上,這顆樹從底端被伐斷,根部留在土地裏。像喜顏的心髒般被攔腰截斷,周遭的靜物鑒證著疼痛,痛楚抵著她的合身骨骼,遊走在每一條脈絡。
何軍豪。她叫出這個名字就再不敢說話,怕一發聲會崩癱在地上。
姐姐撐著站了起來,她的手護著腹部。隻是輕輕地踢開他,像踢開一袋裝了髒物的垃圾。
三個半月。
懷孕的征狀在點滴暴露出來。貪吃、嗜睡、無精打采,甚至身形也有了一些變化,走路不自覺就有點外八字。祖母不聲不響看著喜顏的這些變化,眯著眼睛跟蹤觀測著這宗醜聞。她什麽也沒有揭露,隻對二伯父說既然成家了就把自己女兒接回去吧。祖母說的非常直接堅決,不容商量。二伯父也不好再駁回,收拾了喜顏的東西帶了回家。不久以後,她回味出了祖母的意思——這賤丫頭做出這種敗壞門風的事,但不能在我的家裏被發覺。不能被人說我這個當老人的教育不好看管不善。我不能找丟人和晦氣。
這就等於,她被放棄。她沒有機會再得到的幫助和隱藏的機會。
初時與繼母還能和氣相待,可是喜顏知道自己前景堪虞。繼母表麵上和她維持著良好的井河不犯的關係,背地裏虎視眈眈。在這個家裏她作為多餘的一份子,必須盡善盡美。否則一個小錯就會被這女人瞳孔放大一樣擴化。
她和軍豪已經、終於、再也耗不起了。
除了妥協沒有別的法子。
放學後她攔住他,他們好幾天沒有說話了。軍豪和她在賭氣,或者說是在比賽,看對決中誰能敗下陣來,誰能作主宰的一方。所以說年輕氣盛,年輕在不可信任,氣盛在不可理喻。年輕氣盛,不值托付。
你說過,帶我走。還是不甘,抱著一絲希望,她說出這句話。
我走過,我會實踐。不是現在,現在是暫時。軍豪氣呼呼地說。
喜顏軟若無骨,靠著教室的門低頭說,那……孩子……我不懂怎麽解決。
軍豪的眼底閃過一線驚喜的光,他立刻拉著她的手,我暗地問過我表哥。我知道怎麽辦。
他想抱她,被她拒絕。
可憐的姐姐,十六歲第一次做母親的心願被扼殺在荒謬的承諾裏。十六歲該是多麽如花似玉的年月光景。草木枯榮,她花樣的伊始竟是這般慘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