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世界」
「……這是什麼東西？」
也不知道過去了多長的時間，穆修恍惚之間終於回過神來，然後他感覺自己的聲帶像是壞掉了一樣，喉嚨有些發乾。
「如你所見，是我的一個箱庭而已。」銀髮少女對此只是很平靜的說道，就連語氣都沒有什麼變化。
「不不不，我所見的不是那樣的啊，什麼箱庭……那裡面明明是……」
穆修用力咬了下自己的嘴唇，身體的僵硬才有所緩解，而這已經是他竭盡全力的讓自己平靜下來的表現了。
「——明明是一整個世界！」
他的聲線在此時似乎也被緊張所支配，帶著點點顫音。
因為箱庭中的景象並不是只有一顆有著五塊大陸與龐大海洋的類地行星，除此之外就是一個太陽兩個月亮的天體系統的簡單組合。
否則的話，穆修還不至於如此驚訝，因為只要有足夠的時間，他也有機會創造出這樣的一個微型的天體系統來——
不用懷疑，這不是逞強或者吹牛什麼的，他是真的有可能做到這樣的事情，前提條件是要有足夠的時間。
但是實際上，前方的那個由灰白色的方石堆砌起來的箱庭之內，還有更為廣闊的、堪稱不可思議甚至是無從想象的巨大空間——而且與之前留下的淺薄印象完全不同。
穆修直到現在才深刻的理解了，自己與身後的那個少女之間的差距到底有多麼的……懸殊。
只不過現在他已經領悟到了，自己與她之間的差異，存在著不可能混雜的絕望。
因為箱庭之內的是漆黑冰冷的星空，黑暗的宇宙無邊無際，幽深深邃、浩瀚無垠。
但是其中也鋪滿了盡情的釋放著光和熱的恆星，漫天漂浮的宇宙塵埃和星河光塵，以及由無數燃燒的恆星描繪而成的美麗星雲……
毋庸置疑，那不是什麼背景貼圖也不是什麼3D投影，箱庭之內的空間集合本質其實是一個完整的宇宙位面，但是此刻卻被安置在了箱庭之內的方寸乾坤之中。
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
無限掌中置，剎那成永恆。
在這個時候，也許只有這首小詩才能夠勉強合意的稍微表達一下這樣的情況。
人類對於浩渺神秘的宇宙認識非常淺薄，從大爆炸到恆星形成，從太陽系的聚合到地球上的生命演化……
宇宙從虛無到萬物的上百億年的演化史，其中的歲月就古老到足以磨滅所有後來誕生的文明。
然而即使如此，本身就已經宏大無邊、超越一切的世界，卻有可能只是某個無可名狀的存在的掌中玩物而已，而且還有可能是無數萬物之中最為平凡的那一個。
就好像是現在這樣——
「對我來說，那就只是一個箱庭，僅此而已。」銀髮少女的聲音依然平淡，但是她的嘴角卻帶起了些許的弧度。
「……」
「……」
眼下真的沒有什麼，能夠比這樣的事情更加讓人震驚的了。不管那個世界是她創造出來的，還是被她找到然後放置進箱庭之中的，都沒有什麼差別了。
至少穆修就分辨不清楚，創造一個完整的宇宙位面，以及將一個完整的宇宙位面放進箱庭之中，這兩件事到底哪一件更加困難——
反正都是有著在世界之外進行操作，凌駕於時間軸與次元之上的力量。
「為什麼突然不說話了？」銀髮少女似乎是對穆修的沉默感覺到奇怪的樣子，開口問道。
「不，我現在心情很複雜……」就像是很無奈一般，少年不由得嘆了口氣，「怎麼說呢，突然想到了某些很讓我無法釋懷的東西。」
「什麼東西？」
「你難道不知道嗎？你難道猜不出我在想些什麼？」穆修搖了搖頭，他回過身來看向銀髮少女，目光之中充滿了懷疑與不信任。
就像是他能夠輕鬆的洞悉普通人的心理活動那樣，他不相信對方沒有辦法掌握自己的思考。
「我不會特意的去讀取心靈或者未來，那樣的話就太沒有意思了。而且你的命運充滿了無法測定的不確定因素，虛無的本質使得你比混沌法則都更加難以理解……」
銀髮少女對此只是輕輕蹙起眉頭，聲音中似乎罕見的帶有一絲迷惑。
「就像是我明明給你約定了一個必然的結果，然而過程卻出現了偏差，你甚至在這個時候就提前來到了我的面前……很有趣，相當的有趣。」
這算是什麼意思？難道是說自己其實一定程度上的遊離在命運之外？
還是說，你這是在暗示，自己是安排命運、操縱因果的存在之一？
穆修先是沉默了一下，然後重新轉過頭去看向身前的箱庭，隨著他的注意力的下意識集中，安特·伊蘇拉的星球畫面迅速的投影出來，並且局部區域放大。
於是他閉上眼，輕輕地呼了口氣——
「理想主義是對的，純粹的學術研究的尊嚴是對的，對真理的各種表現形式的追求也是對的。但是恐怕到一定的時候……」
「……」
「……」
「你就會開始懷疑是否真的存在所謂真正的真理。你會懷疑整個無限多維的宇宙背後是由一群瘋子操縱？」
少女喃喃的接上了後面的那段話，臉上泛起的表情是若有所思。
「《銀河系漫遊指南》嗎？……不過這句話說的也不錯，無限多維的宇宙背後就是由一群瘋子操縱的。」
所以說，你居然也會看那本……不對，你也是那群「瘋子」的其中之一嗎？
穆修再次嘆了口氣，卻只是將這句話埋進了心底深處，沒有說出來。
不得不說，在剛剛看到那個箱庭以及其中的浩瀚宇宙位面的第一瞬間，他首先感覺到的就是震撼，然後就是懷疑與內心的一片冰涼。
因為他突然的就想到了關於「盒子理論」的概念。
世界的構成是一個「盒子」——這裡的世界，並非指人類所居住的地球，也不是太陽系、銀河系乃至於整個宇宙，而是指一個極抽象的完整的世界結構。
自己之前經歷過的那些位面，是不是都是一個個盒子？人們能夠感知、觸摸、觀察、聆聽甚至理解的部分，都只是更為寬廣的世界中的滄海一粟？
——盒子外面，有人在撥動世界的概率？有人在編織命運？
芥子可納須彌之山，毫端能現寶王之剎。世界是處在無窮大到無窮小之間、無窮瞬間到無窮久遠之間的。宇宙就像一團沙子，而其中的生命只是塵中之塵，恆河一沙而已。
當面對整個未知的宇宙位面時，哪怕是上達天意的所謂「近神者」，也不比地球上的一隻螞蟻在面對整個地球時高大多少，或者可以說是一樣的卑微和渺小。
而當像是穆修現在這樣，站在了箱庭之外觀察著內部的世界，站在某個時空的高度來看，位面本身似乎也是微乎其微，猶如沙中之塵，其中的生命更是塵中之塵。
就這樣，穆修注視著箱庭之中的宇宙星空，一直在沉默。而銀髮少女也沒有催促他，只是在靜靜的等待著什麼，眸光流轉彷彿饒有興緻。
清風吹過這個翠綠的遼闊草原，帶來絲絲涼意，不知不覺之間，天邊的落日已經半沉到遙遠的地平線之下去了，殘陽如血一般的殷紅。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夜幕逐漸的降臨了，天際出現了重重高大的山脈輪廓，宛若天邊盡頭的世界之牆一般的剪影。
一陣夜風吹過，穆修似乎終於從恍惚之間轉醒。
他略微有些疑惑的眨了眨眼睛，然後舉起自己的一隻手掌看了看，緊接著朝著前方伸出手，就像是要將什麼東西給捏碎一般。
不過在看清楚前面的就是那個箱庭的時候，他才回過神來，然後才有些悻悻的放下了手掌。
很奇特的感覺，剛才他一直在看著箱庭內無窮無盡永無盡頭的浩瀚星空，忍不住的就開始思索著宇宙的尺度。
原子有多小或銀河系有多大，十億分之一秒的短暫和十億年的久長的對比……聲音的頻率、物理的距離、能量的高低、溫度的冷暖、速度的快慢，這是丈量宇宙的標尺。
在可見、有形的實體角度之外，還存在小到無窮小，大到無窮大的事物。
世界就像神話里的無限之蛇，從最小的微觀尺度緊密聯繫上了最大的宇觀尺度，首尾銜接往複循環構成了宇宙的過去、現在和未來。
然後，直到現在突然回到現實，卻不是被什麼外部環境的動靜打擾，而是源自穆修自身內在的變化。
他感覺到自己的內部似乎有什麼東西破碎掉了，但卻不是被破壞，而更加像是某種無形的枷鎖碎裂的感覺。本來神凝氣固的精神力突然就溶解了一半，化作了流態與什麼東西融合。
不過這只是一種類似的感覺，不是說穆修的精神力真的就此溶解掉了。
難以言喻，也無法形容，具體的來說他只能夠想到當初剛剛進入四階中級的時候，靈肉合一，自身的靈性徹底融入肉體從此不分彼此的那個過程。
又或者是利用第三法·天之杯的靈魂物質化的力量，結合第五元素以太重塑既是物質態又是精神體的特殊身軀的時候，所感覺到的特別感受。
——似乎自身的存在變得完整了起來。
然後，身後傳來了銀髮少女似乎略顯惋惜的聲音，「果然，在外側進行觀察讓你對於時空法則有了更加多的領悟嗎？可惜還是沒有能夠就此進入四階高級……」
「至少四階中級已經完整了，況且這種狀態又不是純粹的精神境界，不是靠內在的頓悟就能夠突破的。」
穆修點點頭，然後收斂心情回過頭來：「我還有一個問題，如果按照你的預想的話，我應該是在什麼情況下才會來到這裡的……世界小姐？」
在之前利用魔眼進行窺伺的行為基本上可以宣告失敗了，但是既然是受到了反噬傷害，就說明穆修的確是讀取到了什麼東西。
就好似是伸出去的手掌被火焰燒傷，就肯定是你的確觸碰到了火焰，沒有理由說你的手掌根本就沒有接觸到火焰，就被燒傷了的。
所以儘管是沒有讀取到完整的訊息，甚至也沒有讀取到少女的真名，但是至少穆修可以確認她的名字不是「神鳴澤世界」，那果然只是一個馬甲。
只不過既然對方這麼說，大概也就是不想讓自己知道她的本來面目，所以姑且就暫時將她當作是「神鳴澤世界」來對待吧。
只是用「世界」這樣的名字……
到底是應該說很宏大呢，還是應該說她是在自嘲或者暗示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