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8 章

  對於N城一中來說,這一年的高中物理競賽複賽,是一座里程碑般的存在。

  從這一年開始,這所在省內名氣不大的重點高中,得到了很多名校的重視以及教育部資源的傾斜。

  名不見經傳的三線小城市高中,在這一屆的物競複賽中,拿了13個全省一等獎,甚至還有兩個省隊名額,這樣的戰績,直追省內競賽第一大校,Z城實驗。

  當然,最最傳奇的,最讓人稱道的,卻並不止這些。

  距離複賽結束兩個月後,十二月初,又一年冬。

  N城下了這一年的第一場雪,冬日狂嘯的海風捲起紛飛大雪。

  建築被掩蓋在茫茫大雪之中,路兩旁形似聖誕樹的冷杉上積滿厚重落雪,乍一眼看去,竟像是聖誕夜前,某個寧靜的歐洲小鎮。

  一中,高二物理年級組辦公室門口。

  幾個電視台記者、晚報新聞記者焦急地在走廊上來回走動,等辦公室門一開,立刻圍了上去。

  打頭的是一位穿著駝色長款大衣的年輕女人,面容端莊,臉上畫著精緻的妝容,笑容和煦——是省電視台的新人美女記者,周棠。

  辦公室門被推開,劉志君穿得比以往正式了許多,白襯衫,黑框眼鏡,配上他那張不苟言笑的臉,十足一位嚴厲的高中班主任形象。

  周棠友好地站上前,和劉志君握手:「劉老師您好,我們是前兩天和貴校預約來採訪的記者,我叫周棠,來自省電視台。這位是邱小露,來自省教育晚報。」

  她說著,側過臉,示意後面的跟拍攝像機可以開始拍攝了。

  第一次上電視,劉志君有點緊張,還在他那張面癱臉再是局促緊張也顯不出來。

  周棠先是問了他幾個有關於學校環境、學生學習生活等無關緊要的問題,幾句話之後就切入了正題。

  「劉老師,前段時間貴校的李惟同學在這一屆物理競賽當中斬獲全國第一名,聽說成績出來的當天就和B大物理系簽訂了保送協議;還有張蔓同學,聽說是拿了全國銀牌,被保送至B大醫學部。請問這個消息準確嗎?」

  提到他們倆,劉志君的臉上出現了罕見的笑容:「對,都是成績出來當天晚上籤的。那天在Z城的酒店,我親眼看著他們和B大招生辦老師簽了協議。這兩個孩子,是我們一中的驕傲。」

  周棠讚許地點頭:「不僅是一中的驕傲,也是我們L省的驕傲,根據統計,這還是我們省考生第一次在全國物理競賽中榮獲第一名。」

  其實原本高中物理競賽並不在廣大群眾的關注焦點之內,然而前陣子全國決賽成績出來之後,網上突然開始瘋傳一個視頻——正是這年的物理競賽全國第一名,李惟同學和學校之前的教練「切磋」物理的那個視頻。

  視頻里,那個天才少年眉目精緻,神情篤定,淺笑著在黑板上寫下一行又一行複雜的公式。

  便是再模糊的畫質也讓所有看到這個視頻的人感到驚心動魄的震撼與窒息。

  十七歲,高二,全國物理競賽第一名,保送B大……而且還長得這麼帥。學霸,當然讓人羨慕,但更能勾起網路上萬千花痴少女心的,確實高顏值學霸。

  於是很快,這個視頻就不僅僅在N城本地社交網站上傳播了,越傳越火。

  在這時候,又有人爆料,同一屆物理競賽L省唯一一個女生,國家銀牌張蔓同學,是李惟的女朋友,兩人雙雙保送B大。

  有網友上傳了一中貼吧里找到的張蔓同學的照片。

  難得一見的學霸情侶,又都是高顏值。

  於是這個小新聞一炮而火,甚至在熱搜上飄了好幾天,最後驚動了省電視台,這才派人來採訪。

  畢竟是新聞媒體,關注的永遠是觀眾們最想知道的內容。

  周棠又問:「有網友爆料,李惟同學和張蔓同學是一對校園情侶,劉老師,請問這件事您知情嗎?」

  抓早戀抓了十幾年的資深班主任劉志君,突然哈哈笑著:「這個我當然知道,其實早戀這件事情有利有弊,像他們二位那樣高智商、意志力強、有共同理想的人,在一起會給彼此帶來積極正面的影響。」

  說完,劉志君又板起臉,認認真真對著鏡頭說道:「不過,我從來不鼓勵早戀,畢竟想要遇到這樣的對象,可能性或許比你考上B大還要低。」

  採訪最後,周棠提出能不能直接採訪一下李惟和張蔓本人。

  劉志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抱歉,他們倆出去旅遊了,不在學校。」

  扛著攝像機的工作人員正打算關機器,聽到身後一陣起鬨。

  一群十七八歲的少年人們大笑著沖攝像機喊:「他們倆出去度蜜月了,現在不在!」

  ……

  此時此刻,距離N城2800公里之外的海南,三亞。

  與大雪紛飛的N城不同,十二月的三亞,氣溫正適宜。

  湛藍色的海邊,嫩色沙灘上,往來的遊客們紛紛穿著花色短衫,打著陽傘,戴著大大的墨鏡。許多年輕貌美的姑娘穿著性感的比基尼,露著大長腿,在海邊嬉戲打鬧。

  ——好一派濃郁的夏日氣息。

  三亞和N城都靠海,但緯度的差異讓它們顯現了完全不同的自然風光。如果說N城的金色沙灘、艷色晚霞像是一筆濃墨重彩的國畫,那麼海南,不論是天空、海水或是沙灘,都淺一個色號,更像是小清新的少女漫畫。

  藍天、白雲、陽光、沙灘、椰子樹,所有冬日裡沒有的夢幻,這裡都有。

  酒店就在海邊,除了一片視野絕佳的金色沙灘,還有最近網上很紅的無邊泳池。

  張蔓穿著T恤和短褲坐在沙灘上,看眼前許多年輕姑娘們穿著泳衣下去游泳,磨了磨牙,轉過身看身邊躺在躺椅上的少年。

  他正躺在大大的遮陽傘下睡覺,陽光還是有點刺眼,於是拿了她的遮陽帽蓋在眼睛上,帽檐下只露出了一截玉石般的下巴。

  「李惟,我來的時候塞進行李箱的泳衣你真沒看見?」

  她之前買了泳衣寄到他家,明明記得走之前她塞進行李箱的,結果到了這兒才發現,泳衣不見了。

  那泳衣是陳菲兒給她挑的款式,上下兩片式,上頭是黑色蝴蝶結抹胸,下面是一條荷葉邊小裙子,裙子上還綉了紅彤彤的小愛心。

  雖然她覺得布料有點少,但架不住那小衣服可愛啊,而且來三亞玩,怎麼能沒有泳衣呢?

  她現在穿著個大T恤坐在這兒,算怎麼回事?

  少年聞言,修長手指拿開帽子:「……沒有。」

  張蔓搶過帽子,作勢用手拍他腦袋,落到實處卻只是輕柔地摸了摸他發梢:「撒謊。」

  少年唇邊帶了笑意,眼神輕輕淺淺在她胸前掃了一眼。

  「蔓蔓,你太小了,這麼穿不好。」

  張蔓神色一愣,眉頭擰起來,不滿地伸手推了推他的腦袋:「你又知道了?我哪裡小了?我跟班裡她們比……不算小的好不好……」

  少年抓住她亂動的手,扣在手心裡,愉悅地笑開:「我是說,年紀小。嗯,我的蔓蔓不小,絕對不小。」

  「……」

  張蔓這才知道她被他騙了,一下子臉色爆紅,尷尬地轉過腦袋不理他。

  少年見她惱了,便不再逗她,斟酌了一會兒,神情略有些嚴肅:「蔓蔓,為什麼要簽B大醫學部?」

  B大醫學部和B大的招生標準不一樣,每年高考的分數線都要比B大的錄取分數低二十多分。

  雖然銀牌不像金牌,沒辦法直接保送,但和B大簽協議降一本線是沒問題的,而且專業選擇範圍很大。然而張蔓在成績出來之後,就和招生老師商量了,想去分數線更低的B大醫學院。

  「也沒有為什麼,其實你也知道的,我不像你,也不像陳峻他們,我對物理其實沒有那麼濃厚的熱愛和天賦,能夠支持我一直走下去。我能走到現在,已經是極限了,我也不想一直撞這堵南牆。」

  她說著嘟了嘟嘴。

  「男朋友,你會不會覺得我很笨啊?」

  她前世今生,都算不得聰明,只是佔了重生的便宜,加上一直拚命努力。

  「嗯,很笨。」

  ——一根筋,又軸,遇到想做的事就倔得很。

  張蔓沒想到是這麼個答案,生氣地戳了戳他。

  少年抓過她的手,放在嘴邊親了親:「但是,我就喜歡你這麼……笨的。」

  這還差不多……

  「然後我正好看到醫學部這邊提前招生,門檻比B大別的專業都低,我覺得學醫也挺好的,所以就和招生老師商量了。他們一開始還為難呢,畢竟我考的是物理競賽,不是生物競賽,不過這也不是硬性門檻,最終還是同意和我簽了保送協議。」

  張蔓眼睛亮亮的,蹭到少年身邊,把腦袋貼在他胳膊上:「男朋友,我們以後可以在一起上大學了。」

  其實她報醫學部的原因當然不僅僅是這個。

  她是預謀已久的。

  B大醫學院的基礎醫學專業裡面有一個神經生物學系,她就打算等正式分專業的時候就報這個。

  神經生物學,研究的是人類的神經系統結構、功能、發育和演化。並且這個專業非常重視與神經精神疾病學研究的緊密結合,通過科學研究促進一些精神疾病的臨床治療。

  它不像物理那麼廣闊,它研究的,不是廣袤的宇宙星辰。

  但和物理一樣,都是追尋本質。物理學,想要找到世界形成的法規和真理,而神經科學,則是研究人類思想、行為的本質。

  張蔓很感興趣。

  當然,更大一部分原因,是因為他——她想從科學的角度,去理解他的病症,她想讓自己變得越來越強大,強大到有一天,看透他身上那片黑暗的本質,然後輕輕鬆鬆地把他留在身邊。

  少年聽她這麼說,便沒再追問,而是把人從沙灘上拉起來,讓她躺在他身邊,躺椅非常大,躺下兩個人綽綽有餘。

  張蔓靠在少年的胸前,手伸上去繞他的頭髮玩。

  「吶,男朋友,你最近還有沒有看到他們啊?」

  她說得含糊,但知道他肯定懂。

  還沒等他回答,她又加了一句:「不許撒謊。」

  少年在她額頭上落下一吻:「……嗯,偶爾還是能看到。」

  張蔓心裡一緊,轉過身,眼睛瞪著他:「你上次不是說基本都好了嗎?不行不行,等這趟回去了,我再陪你去醫院做一下檢查。」

  他搖搖頭,或許是陽光晃眼,他眯了眯眼睛:「蔓蔓,我或許好不了,可能以後也都能看到,但那也沒什麼。頻率很低,而且我現在已經很少失控了。沒事的,反正看到了,我就當作他們不存在。」

  他自己能感覺到,他的病情在逐漸地改善。

  幾個月前,他還需要不斷掙扎才能從妄想中清醒過來,甚至偶爾還是會分不清現實和虛幻。

  但一次次的心理治療和每天睡覺前的自我催眠和心理克服,到了現在,大部分時候,他在看到他們的那一瞬間,心裡就能分辨出來,他們和他的蔓蔓不一樣,他們是假的。

  所以就算他們還在那兒,他也可以嘗試著不去理會,就當作是空氣。

  他知道,想要完全治好妄想症,是不太現實的,現有的醫療水平完全達不到這個目標。所以目前這樣,或許就是最好的情況了。

  那天,考決賽之前的那個周三,他最後一次去醫院做心理治療。

  醫生經過一系列的檢查之後,很愉快地告訴他,他的精神狀態非常好,就連抑鬱症的癥狀也基本消失了。

  醫生宣布完這個診斷結果之後,非常詫異,表示不管是他的精神疾病還是心理疾病,都恢復得比她想象中要快很多,原本以為會是一場耗時長久的硬戰,沒想到一路過關斬將,攻城掠地。

  他當時閉著眼笑了,沒說話。

  這一切,都是他最愛的姑娘帶給他的,是她給了他無邊的勇氣,是她給了他活著的意義。

  他曾經有很長一段時間,都覺得自己是個懦弱無能的膽小鬼,他害怕很多東西。他害怕世界觀的崩塌,他害怕分不清現實與夢境,他更害怕傷害她。

  所以他畏首畏尾,無法前行。

  ——然而,在那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裡,她從未放棄他。

  就算是他想要放棄他自己,她也從未,放棄他。

  少年雙手微微顫抖著,摟住了他身邊的姑娘,他在這一刻,深深吻住她。

  「蔓蔓,我以後,可以一直陪在你身邊了。」

  你曾憧憬過和我一起去很多地方,我從前沒有回答。

  但就從這個冬日裡溫暖如春的三亞開始,從今往後,我要陪你去看春雨綿綿的江南,連春風都沉醉的貝加爾湖,泥沙遍地的黃土高原,還有溫柔又多情的塞納河畔。

  要陪你到白髮蒼蒼,陪你看世事輪迴。

  陪你,一輩子啊。

  ……

  十八年後,瑞典,斯德哥爾摩。

  這個緯度較高的北歐國家,天氣不算太好,天空中下著淅淅瀝瀝的小雨,陰冷無雲。

  雨水悄無聲息地落入巨大的梅拉倫湖,又順著湖水潮流,匯入波羅的海。

  這天晚上,斯德哥爾摩市政廳,一年一度的諾獎晚宴如期舉行。

  端莊典雅的巨大頒獎台上,鋪著藏藍色的厚重地毯,像是深邃的星空。整個市政廳里,裝飾著剛剛從義大利聖雷莫運來的嬌艷鮮花,頒獎台的每個方位,都有各個國家的電視台進行現場直播。

  而台下,坐著幾千個賞禮的人,其中包括眾多諾獎得主,瑞典國家皇室成員,政、商、學術各界的名流大腕,

  每一個人走出去,都能讓這個世界抖三抖,然而他們現在卻無比規矩地坐在台下,安靜地等待著這盛大典禮的開始。

  諾獎基金會主席,一個金髮碧眼的歐洲生物學家,曾經的諾貝爾醫學獎得主,發表了頒獎典禮的開幕致辭。

  在諾獎評選委員會代表介紹了眾位獲獎者的研究領域和個人成就之後,瑞典最尊貴的國王陛下,向每位獲獎者頒發諾獎證書、獎章和獎金。五個獎項,一共不到十個人,這十個人,在萬眾矚目之下,站在了人類智慧和文明的頂端。

  一切都進行得莊嚴肅穆,這些人,在用這樣的儀式,向平凡又偉大的人類科學致敬。

  第一個頒發的,便是物理學諾獎。為首的中國科學家是這一次諾獎獲得者中最年輕的一位,他走上台的時候,英俊的面容和挺拔的身資,讓台下的眾多名流都不禁低聲交流起來。

  在物理研究領域做出了巨大突破的、極其年輕的理論物理學家,從容不迫地從國王手中接過獎章和證書,上前幾步,站在了致辭台前。

  這是每個前來領獎的獲獎者,都要發表的獲獎感言。

  這個來自亞洲的年輕人,站在明亮無比的聚光燈下和無數來自各個國家的攝像機前,西裝革履,自信又篤定。歲月似乎沒有在他臉上留下太多的痕迹,在這份從容和穩重之下,似乎還是能看到當年那個眼裡含著宇宙和星辰的少年。

  獲獎感言的最後一段,這個受世界矚目的科學家目光一轉,看向坐在台下前排,那個捂著嘴,激動得淚流滿面的年輕女子。

  他看著她,輕笑了一下,一如多年以前。

  他的聲音,深情地宛如在她耳邊輕聲呢喃。

  「Weareallinthegutter,butsomeofusarelookingatthestars.Everyoneinthisworldissufferingfromsomethingthatothersneverknow.  Isurvived,becauseoftwoessentialthingsinmylife,physicsandher.Physicsgavemetheabilitytothinkrationallyindarkness,andshegavememylight.」

  ——我們身在井隅,卻心向璀璨。這世界上的每個人,都在承受著他人難以感知的痛苦。我能夠倖存下來,是因為在我的生命之中,有兩件至關重要的事情,物理和她。物理,給了我在黑暗中思考的能力,而她,給了我光明。 -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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