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4 章

  冬日,雪夜,海邊。

  漫天的大雪裡,張蔓抱緊了她愛著的少年。

  海浪拍打著礁石和沙灘,海風呼嘯,雪花悄無聲息地落在地上、海里,還有許許多多,落在兩人的臉上、身上。

  極低的溫度讓張蔓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少年冰冷的懷抱在此時,也給不了她任何溫暖,但她盡量忍住讓自己不顫抖。

  她只能平靜地去感受他控制不住的顫抖和哽咽。

  她想,或許最最艱難的那一步,已經過去了。

  在極其嚴重的精神打擊下,人們會開始神志不清,就像剛剛李惟那樣,他分不清什麼是現實,什麼是虛妄。這時候如果沒有人來點醒他,世界觀的崩塌將會對他的精神造成無法挽回的巨大打擊。

  但張蔓並不樂觀。

  就算知道這世界是真實的,對於他來說,打擊還是太大了。

  沒有人願意承認,其實自己真的是個「瘋子」。他從前對別人的話毫不在意,那是因為他覺得自己不是。他覺得,是他們誤會了他。

  從前有多篤定,此時此刻,他在得知真相之後,心裡的恐慌就有多深。

  何況,他在一瞬間,失去了兩個生命中最重要的「親人」。

  疼痛,從來都是分等級的。

  張蔓想,他的內心在此刻,一定經歷著她所無法想象的錐心之痛。

  ……

  等兩人終於回到家之後,少年似乎比之前平靜了一些,但依舊不說話。

  兩人的頭髮、衣服早就被雨雪打濕了,鞋子也被沙灘上的浪潮浸透,狼狽得像是剛剛從海里撈出來。

  張蔓牽著他進去,按著他的肩膀讓他坐在客廳的大沙發上,去衛生間里給他燒熱水。但她剛走兩步,少年就跟了上來。

  像是一隻孤單的影子,只能跟著主人走。

  「李惟,你先去沙發坐一會兒,我把熱水器插上,我們都得沖個熱水澡,不然會著涼。」

  少年伸手過來拉著她的袖子,看著她,搖頭不說話,一雙黑漆漆的眸子固執地望著她。

  張蔓幾乎是立刻就心軟了。

  對他,她也真的是沒有任何辦法。

  「那好,那你就站在旁邊看著我,好不好?」

  少年點點頭,拉著她的手。

  等熱水燒好,張蔓推他進去沖澡,他又不樂意了。

  張蔓輕聲笑了,調侃他:「總不能咱們倆一起洗吧?你要是願意,我倒是沒問題。」

  「蔓蔓。」

  少年的聲音實在太啞,和平硫時低沉、好聽的沙啞感不同,他此刻的嗓音帶著難以描述的燒灼感,彷彿是喝了一口硫酸。

  「你和我一起在裡面好不好?你站在旁邊,陪我……我不想一個人。」

  他再也不想,一個人。

  張蔓看著他,平日里篤定而自信的少年啊,他似乎,從來沒有這麼迷茫、無助過。

  她的心裡漫上了細密的酸痛,只好妥協。

  好在他家的衛生間里,有單獨隔出來的淋浴房,玻璃門裡頭掛了防水的浴簾,拉上之後,她坐在門口什麼也看不見。

  少年的心情顯然極其焦躁。

  他幾乎是每隔半分鐘就要叫一次她的名字,確定她是不是在外面。

  張蔓沒轍,只好在外頭,輕輕地唱起了歌。

  她腦子裡也很亂,根本記不住太多的歌詞,一首接一首,記得詞的地方唱詞,不記得的地方就隨意哼唱。

  好在確實有用。

  等少年洗完澡出來,她也進去沖澡。少年像她一樣,搬了小板凳坐在淋浴間門口等她。

  他坐得端正,一雙眼盯著衛生間牆壁上貼著的雪白瓷磚,不知道在想什麼。

  兩人隔著一道玻璃門和浴簾的距離,一個披著浴袍,一個什麼也沒穿在沖澡,卻沒有任何雜念和慾望,像是兩個老朋友一樣,唱著歌,說著話。

  張蔓唱著歌,盡量忍住讓自己的聲音不要發抖,卻還是在氤氳熱水下,淚流滿面。

  她愛著的這個少年啊,承受了太多他這個年紀不該承受的痛苦。

  她不知道怎麼樣,才能安撫他心裡深如溝壑的傷痕。她不知道要怎樣去愛他,才能填補他無邊無際的孤獨。

  似乎怎麼去愛,都不夠。

  她忽然感覺到了自己的渺小。

  和這個世界,和時間,和命運比起來,她的力量,那麼微小。她曾經覺得,自己沒太多優點,但算得上好處的,就是比較倔。

  她本以為,一年不行,五年,五年不行,十年,她總能讓他安安穩穩地擺脫命運。

  但今天發生的事,對她來說,同樣也是巨大的打擊。

  不管是那個仍舊丟了孫女的老奶奶,還是依然發現了自己的妄想症的他。

  她這才明白,她其實沒有能力,去徹底地和命運對抗。

  張蔓抹去臉上的水還有眼淚,在心裡不停地安慰著自己,不管怎麼樣,不管結局到底如何,只要她愛著他,他也愛著她,總是比前世好的。

  兩人都收拾完,已經晚上八點多了。張蔓放心不下李惟,就給張慧芳打了一個電話,好說歹說加發毒誓保證,才讓她同意,她今晚住在李惟這裡。

  她牽著少年的手,把他拉進卧室。

  少年垂著眸,由於剛洗完頭,額前稍微有點長的頭髮擋住了眼睛。他一直沒怎麼說話,但看起來很平靜、很乖的樣子。

  李惟的房間很空,其中一張巨大的柔軟大床非常醒目。

  兩人都穿著浴袍,張蔓拉著少年,坐在床上,輕聲問他:「男朋友,能不能找一件衣服給我穿著睡覺?」

  她自己的衣服,都濕透了。

  少年點點頭,指了指衣櫃,示意她自己拿。

  張蔓打開床邊幾乎和牆同寬的木質衣櫃。

  他的衣服不多,衣櫃里顯得有些空蕩,但每件衣服都按照材質、樣式疊得整整齊齊。

  張蔓挑了一件他的長T恤,對她的身高來說,當裙子綽綽有餘。

  她想去衛生間里換衣服,但她剛走兩步,少年就神經敏感地從床上站起來,抓住了她浴袍的袖子。

  她看著他執拗的雙眼,心裡微微嘆了一口氣。

  他這會兒,那麼像一個內心脆弱的孩子。

  「那,你閉上眼好不好?我就在房間里換。」

  少年點點頭,坐在床頭,雙眼緊閉。

  為了讓她放心,他還偏過了腦袋。

  但手還是揪著她的浴袍袖子。

  張蔓無奈地笑了:「……你不放手,我怎麼換衣服?」

  他這才放開手。

  張蔓迅速地換了衣服,鬆了一口氣。

  就算他閉著眼,但畢竟他就在她面前——她實在是,有些不自在。

  她又從衣櫃里拿出一套他的睡衣:「好了,我換好了,你也換衣服,我們睡覺好不好?」

  少年沒作聲,接過睡衣,直接伸手解了浴袍。

  張蔓立馬閉上眼。

  總不能趁這個時候,占他的便宜。

  她聽著他「細細簌簌」換衣服的聲音,等聲音停了,才睜開眼。

  「吶,男朋友,我們睡覺吧,好不好?」

  「……嗯。」

  少年又伸手來牽她。

  張蔓隨著他坐在床頭,掀開被子往裡躺,給他騰出一塊位子。

  等他也安穩躺下后,她伸手,暗滅了房間里的燈——只留了床頭那盞。她想,今晚,他應該會不太想關燈。

  房子隔音很好,明明外頭是狂風暴雪,房間里卻是一陣安寧。

  安寧到,似乎什麼也沒有發生。

  這個世界就是這樣,每個人身上發生的慘痛和不幸,對這個龐大的星球來說,造不成任何的影響。

  張蔓側過身,靠進了少年的懷裡。

  她感覺到自己的眼淚,悄無聲息地浸濕臉頰之下的床單——崩了一整晚,在這樣昏暗的時候,她終於忍不住,落了淚。

  「蔓蔓……」

  少年忽然伸手,抱緊了她。

  她聽到了他狠狠壓抑著的痛苦的喘息。

  「蔓蔓……他們全都離開我了,我只有你了……你別離開我,好嗎?」

  冬夜的冰冷穿牆而來,繼而穿透他的胸膛,刺痛傳遍五臟六腑。

  此刻他只有抱緊她,才能感到一絲絲的溫暖——不至於冷凍成冰。

  「我不會離開你,我會永遠陪著你的,永遠。」

  張蔓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他,只能一遍遍地在他耳邊輕聲和他保證。

  永遠……么。

  少年平靜了一些。

  他想,他不能這麼自私地欺騙她,她有權利知道所有的一切,再來做出選擇。

  「你知道么?Janet她真的很溫柔。」

  他的聲音粗啞,像是溪水裡的粗糲沙石。

  「她在我很小的時候,就移民去了加拿大,但每年都要回來看我幾次。」

  「我小時候剛到福利院的時候,住得很不習慣。但忽然有一天,她回來了。她在外頭的圍欄沖我招手。我從福利院的側門偷偷溜出去,她在很遠的地方,張開手臂接住我,對我說了一聲:『寶貝,好久不見。』」

  「和你一樣啊,蔓蔓,她是個溫柔又美麗的人。」

  「她帶我去福利院的附近爬山,看漫山遍野的紅葉。我爬山爬累了,她就在山頂坐著,讓我躺在她腿上,唱著溫柔的安眠曲,哄我入睡。」

  他說著還笑了:「我還記得那次,我在山上摔了一跤,灰頭土臉地回來,被院里負責洗衣服的阿姨罵了很久。」

  「還有Nick。」

  「關於Nick的記憶,好像是更大一些才有的。我上小學的時候,實在太無聊,就從福利院的小圖書室里,翻出了別人用剩下的初高中物理教材,有不會的地方就記下來,每一兩個月就會和Nick交流。」

  「他會在我不對的時候反駁我,也會在我得出正確答案的時候,毫不吝嗇地稱讚我。」

  「那天你來的時候,他還說呢,他說,李惟,這個女生,是你女朋友嗎?很漂亮。」

  他回憶著這些年他僅剩的溫暖,難以抑制地彎了唇角。

  但下一秒,等想起這一切全是虛幻之後,又痛苦地抱著頭:「可是你知道嗎?我今天忽然就,記不起他們倆的臉了。對我來說這麼重要的兩個人,竟然是不存在的。原來,我一直沒有親人,也沒有朋友,他們,是我自己想象出來的。我這麼多年……我這麼多年……」

  他說著,聲音有些許哽咽。

  「蔓蔓,我接受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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