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一十四章 心氣
孫睿的手指很長,他又瘦,十指伸展開架在炭盆上取暖。
骨節微突,手背上又映著青紫色的筋,一眼看去,只覺得瘦得皮包骨頭了。
孫禛剛才那一來一去,動靜不大,但孫睿發現了。
他也不說什麼,只垂著眼瞼,視線全落在熱騰騰的炭盆上,唇線抿著,唇角下垂。
似是對孫禛的舉動毫不關心,又似是意料之中,不會覺得意外,當然就不會有情緒上的起伏。
這一切,都被虞貴妃看在眼裡。
虞貴妃當然也注意到了孫禛,她也是突然意識到,這兩兄弟之間的涌動不像個事兒。
別說是打聲招呼,反倒是當對方根本不存在一般。
若是擱在以往,虞貴妃大抵要勸孫睿幾句,讓他不要跟弟弟生氣,待勸過了大的,再去說小的,講孫禛沒點兒規矩……
可話到了嘴邊,終究還是都咽下了。
作為母親,她猛然間不確定這個度要怎麼拿捏了。
孫睿有自己的想法,已經不是她這個母親說什麼就應什麼的歲數了。
道理說得再多,孫睿點頭點得再快,他心裡不認同,那也是左耳進右耳出。
至於那個小的……
說得重了,心氣大了,越發不高興,說得輕了,孫禛只與她打馬虎眼撒嬌,反倒叫孫睿聽著不是滋味。
虞貴妃的心沉沉的。
以前明明十分和睦的兩兄弟,怎麼就漸漸變成了這個樣子?
好像是從南陵回來之後,就越來越話裡有話了。
孫禛大抵是因為落了病根而氣惱孫睿,虞貴妃之前看孫禛痛苦,心裡也有埋怨,可前回聽孫睿說他並非是順德帝心中屬意之人,又真切見到了那太子之位失之交臂,虞貴妃對孫睿的話信了七七八八,自是添了幾分心疼。
都是自己身上落下來的肉,她豈會不在乎孫睿。
可還是那句老話,會哭的孩子有奶吃,孫睿自小就太懂事了,讓當母親的下意識就偏向了弟弟。
不過虞貴妃現在知道了,孫睿是會哭的,只不過是背著人哭,一個人承擔了被父皇「拋棄」的壓力,她當即就在乎起來了。
當面哭有當面哭的直率,刀刀見血,背著哭,則是一把鈍了的刀,血沒見著,卻磨得人痛,絲毫不給個痛快。
虞貴妃這些時日真的被孫睿磨痛了,偏生幫不上忙,連安慰都十分無力,只能關切他越發消瘦的身體,就算如此,還叫孫禛不滿上了。
她想,孫禛是真的叫她給寵壞了,也就是孫奕太小,孫禛才不跟奶娃娃計較。
一旦她分心給孫睿,孫禛的脾氣就上來了。
孫禛坐了回去,繼續剝他的松子仁。
他現今對孫睿的想法十分複雜,一方面是不信任,一方面是其他兄弟更不值得他信任。
孫睿閉門思過,孫禛在文英殿里待著,別看孫祈等人依舊對他如往常一般,三公等重臣也沒有在他跟前提及立太子之事,但孫禛明白,孫睿的太子之位近幾年是沒戲了。
孫禛並不覺得高興,別說虞貴妃長年累月認為孫睿是不二人選,孫禛自己也是這麼想的。
此事出了偏差,雖然是趙方史那個糊塗蛋惹出來的,但孫禛依舊不安。
若事關生死,孫睿極有可能會拋下他求生路,可孫禛知道,沒到那一刻,他在孫睿跟前根本不用擔憂性命。
一母同胞,母妃康健,孫睿要多愚蠢、多想不開才會來收拾他?
最多沒事找事,冷言冷語刺他幾句,到頭了。
可其他兄弟不同,一旦孫祈、孫宣借著這次的東風起勢,將來孫禛能討著好?
本著這一點,孫禛內心裡都是希望孫睿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
直到剛剛,他看到了瘦得又快要脫相了的孫睿。
幾乎是一瞬間,與南陵有關的記憶衝進了孫禛的腦海里,他想到了那個極有可能被皇兄拋下等死的深夜,想到了他們返京時瘦得不能看的孫睿,以及這些時日因傷而痛苦的自己。
那麼多畫面交織在一起,孫禛根本沒有辦法給孫睿一點兒好臉色。
甚至是噴香的松子仁,他都嘗不出味道來了。
因為胳膊疼,突然之間鑽心鑽肺的,他的肩膀胳膊,連小小的松子都對付不了了。
而他的母妃,也不知道跟皇兄在說什麼,遲遲沒有回來。
孫禛憋著氣,等那兩人終於出現了,他抬起眼皮子看了一眼。
虞貴妃道:「怎的不吃了?」
孫禛乾巴巴地道:「胳膊痛。」
虞貴妃皺眉,道:「省點兒勁兒,還是要好好養著,讓嬤嬤給你按按,你要吃松子仁,叫底下人剝就是了。」
關心是實打實的關心,偏孫禛聽著就是不對味。
「底下人剝的,我吃也就算了,哪裡能叫母妃您吃,」孫禛撇嘴,「不是兒子親手剝的,少了一味孝心,沒滋味。」
若是孫睿不在,虞貴妃自然是要好好誇一誇孫禛貼心的,只是這話現在不好說,說了像是在埋怨孫睿從不曾替她做過什麼似的。
虞貴妃沒有接話,孫禛更加不高興,瞪著眼睛看孫睿。
孫睿哪裡聽不懂孫禛的話,他也不說什麼,只坐下來,把盛著松子的琉璃盤挪到了跟前,一顆一顆剝。
手指用力,那本就清晰的青筋更加突出,顯得他的手廖白,沒有一點兒血氣。
虞貴妃趕忙按住了孫睿的手:「母妃現在不吃。」
話音未落,孫禛倏地往前伸手,盛著潔白果仁的小碗被打翻在了地上。
「手痛,活動活動,不小心的,」孫禛道,「反正也沒人吃,掃了就是了。」
虞貴妃一口氣哽在嗓子眼裡,發作是發作不出來的,只叫人收拾了,又催著擺桌用晚膳。
這頓晚膳自然是誰都沒吃出個滋味來。
孫睿把孫禛的這把火點起來了,也沒管他,借口再晚些宮門要關了,起身離開。
這個點兒,離閉宮門還早,虞貴妃心知肚明,但也沒有阻攔,交代了不少讓他注意身體的話,目送他走,這才轉回了內殿,沉沉看著孫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