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八十四章 值得
瘦骨嶙嶙的手指擦過紙面,在那個角落來來回回,不住的摩挲。
在地圖上只佔了那麼小小的、比指甲蓋都大不了多少的區域,在老漢眼中,是吞噬了他親情、財富,人生的一切的血盆大口。
哪怕是大半輩子過去了,那一日的經歷,依舊是夢魘,纏繞在他的心頭。
而地圖上其他的地名,有他曾經踏足過的,也有他只聽聞而不曾見的,就這麼落在了紙面上,卻不知道它們曾經是哪一位旅人的夢。
老漢哽咽了很久,他說不出話來,只覺得腦海里亂得很,心也亂得很。
顧雲錦等人沒有催促他,雖然時間不早了,但設身處地去想,那個沙丘對老漢的意義,何嘗不是北地之於他們的意義呢。
良久,老漢終是把地圖放下,站起身來,拖著蹶腿,走到外頭,看著傍晚時分的北地。
這是一座空城了,與他第一次來這兒時,渾然不同,與他在這裡乞討生活的幾十年,也不同。
曾經鮮活的生命、蓬勃的生機,不管是孩童還是老人,都不見了。
老漢垂著雙手,閉著眼長長嘆了一口氣。
他緩和了好一陣,終是回過頭來,看著顧雲錦,問道:「如果有詳細的地圖,是不是能把狄人趕得遠遠的。」
顧雲錦抿唇:「極有可能。」
「是不是能在兩軍交戰之時,讓我們的兵士們能多活下來一些?」
「明確的地形能制訂出更詳細、更有利的戰術,能在追擊、防禦之時有更多的側重,能讓兵士們盡量多的活下來,」顧雲錦看了眼高大的北城牆,道,「我們能知道狄人有多少路線可以穿過草原,做最有效的守備,而不會在他們奇襲到城牆之下還不知狀況。」
顧雲錦吸了吸鼻尖。
北地失守,顧致澤開城門的罪過是最最嚴重的,可他們至今不明白,狄人是如何到來的。
老漢經歷了那一夜,也知道前一刻還在睡夢中,后一刻就已經破城了。
風雪模糊了視野,以至於城牆上的士兵根本防不可防,聽到馬蹄聲時,終究是遲了。
這是在將來必須要防住的問題,找不到答案,所有在北部與狄人對峙的城池、關口,都有在視線受阻的冬季被奇襲的風險。
老漢又問:「若有地圖,我們的商隊是不是能走得順暢些?」
「老人家你走過商,入沙漠為何需要嚮導?不就是為了看天色、尋綠洲,讓商隊不至於折損在其中嗎?」顧雲錦道,「綠洲,記在地圖上,嚮導與商人都有圖可做參照,如何看天色,從嚮導們的口口相傳記作文字,能傳得更廣,幫更多的人。」
老漢想了一陣,又問:「那馬賊呢?」
顧雲錦答道:「馬賊行去無蹤影,打劫之後迅速撤去,即便商人事後報案,財物性命都有損傷。可一旦狄人受損,沒有精力南下犯境,朝廷的兵馬就能抽出手去對付馬賊。而整理地圖,興許能讓我們發現馬賊的落腳處,尋找有了方向,就不是在大漠、草原上虛費時間了。」
老漢反覆思量著顧雲錦的話,而後緩緩點了點頭。
顧雲錦說得很誠懇,沒有拍著胸脯、大言不慚地應下這個、保證那個,她的言辭之中有所保留,也正是這樣的保留,讓老漢願意相信她說的,也認為她說的是有實現的可能的。
「不僅僅如此,」顧雲錦道,「我看了些商人描寫西域的書,那兒的風土人情與我們不同,很多鄰近的小國、部落,都有自己的一套規矩。
我們的商人頭一次到訪,沒有準備,不知情況,受委屈、排擠不說,還容易起衝突,若能細細整理遊記,叫踏上這條路的人多一些了解,也能避免許多問題。」
老漢聽著聽著,眼睛又紅了。
他想起來年輕時第一次跟著哥哥們穿過沙漠時,他好奇又活潑,被哥哥們耳提面命,一遍遍教他什麼可以、什麼不可以。
他左耳進右耳出的,最後在別人部落里犯了忌諱,被提著馬刀的三四個大漢追著攆,最後是兄弟們好說歹說、花錢消災。
那些時光,恍如昨日一般。
老漢嘿嘿笑了,揉了揉僵硬的臉,道:「想法挺好,可是夫人,為何商人們要走關外,拿命搏一個來回?物以稀為貴,一旦西域的東西絡繹不絕地進入關內,就不值錢了。」
顧雲錦也笑:「走西域的風險,又不僅僅是靠引路的地圖、指點的文書就能一概化解的?
沙漠、草原,天險依舊是天險,風暴來襲,躲得慢了必然丟命,看懂了天色躲得快的,也不等於一定能毫髮無損地全身而退。
想賺銀子,可不是那麼容易的事兒。」
「說得好,」老漢重重點頭,「聽人說得再多,書上讀得再多,終究只是紙上談兵,可若是沒有那張紙,連談都不談,一路往西往北,就是賭自個兒有幾條命了。」
老漢說完,心中沉悶的鬱氣抒發了許多,他再一次定睛看北地城。
他不知道如今的自己能幫著補上多少空白,但,只要他給出了訊息,能多活哪怕一個人,也是值得的。
半輩子前的那一天,他在那處沙丘上,孤獨地活了下來,沒有救得了兄弟。
那日,狄人退去后死氣沉沉的北地,他雖找到了顧雲嬋與江家兄弟,卻也沒有救下來他們其中的任何一人。
他後悔過、懊惱過,對無能為力的自己痛恨不已,而現在,他有一個好機會,去做他沒有做到過的事情。
眼前的年輕婦人是顧家女,是國公府的世子夫人,她的人脈能確保他們整理出來的東西能真的派上用處,而不是幾個民間小老頭的小打小鬧。
老漢咧了咧嘴:「老頭子跟著您走,一定要幫您把這事兒做好。」
這是他能回報給救了他性命的顧雲嬋和江家兄弟們的唯一的東西,用他前半生那些年的腳印,尋找出讓狄人不能大搖大擺犯境的方法。
那他便是死了,也是有意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