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14 遊戲規則
張樂飛突然泣不成聲,鼻涕一把淚一把用手扶著窗檯緩慢蹲到地上嚎啕大哭起來。蕭鼎元心裡也不好受,從口袋裡掏出手帕塞到張樂飛手中,背過身拚命地抽起煙來。
痛哭了一通,張樂飛又扶著窗檯爬起來,眼睛腫的像核桃似的,哽咽著道:「我們都是從60年活過來的人,我清晰地記得,我當年得了場重病,誰見了都說活不成了,可我父親偏偏不信這個邪,愣是用榆樹皮熬成的湯把我給救活,而他卻吃觀音土……我後來才知道,我那時得了什麼重病,就是餓的,餓的兩眼發慌,皮包骨頭,全家人把剩下來僅有的一點糧食都給了我吃,哎!」
「我父親走得那年,我剛剛考上警察學校,他臨走時叮囑我,一定要活出個人樣來,不要給他丟臉。我沒有給他丟臉,警校畢業后就成了一名光榮的人民警察,實現了我小時候的夢想,開始了一段神聖的歷程。我三次因公負傷,拿過二次二等功,還與當時的省委書記握過手,還有幸選為標兵走進了人民大會堂……老蕭,你說我給我父親丟臉嗎?」
蕭鼎元不知該如何回答,閉上眼睛使勁搖了搖頭。
張樂飛突然哈哈大笑,笑得那麼令人心碎,毛骨悚然。面部表情嚴重扭曲,看得出張樂飛心裡是多麼痛苦和自責,更多是一種懺悔,是贖罪。
張樂飛要的東西都買回來了,把會議室桌子上擺了滿滿當當。張樂飛欣喜若狂,不顧形象地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蕭鼎元見狀,給他倒了杯水,並道:「慢點吃,不夠再去買。」
風捲殘雲后,張樂飛打起了飽嗝,端起一杯水大口喝下去,心滿意足后,坐到椅子上又點上一根煙,平靜地道:「你想知道什麼?問吧。」
蕭鼎元坐到張樂飛對面,雙手交叉著,拇指來迴旋轉,幾次想詢問,卻不知從何問起。張樂飛把持公安局這麼多年,「傀儡」蕭鼎元當然心中有氣,卻從來沒有當面抱怨過。以前,是張樂飛以政法委書記的身份坐在對面命令自己,而今天,是公安局長和「犯罪嫌疑人」的談話。人生就如此充滿喜劇性,誰能想到,會在這種環境下進行一次開誠布公的談話。
張樂飛見蕭鼎元不說話,依然一副領導的模樣,高傲地低頭彈了彈煙灰,抬頭凝神道:「老蕭,這麼多年你恨我嗎?」
蕭鼎元突然覺得可笑,直視張樂飛道:「您說呢?」
張樂飛倒也坦然,又抽口袋裡掏出一支煙續上,冒起的煙縷嗆得直咳嗽,待稍微緩和后道:「老蕭,我知道你恨我,我不怪你,是我權欲太重。人都是自私的,我這個縣委常委,說好聽點是縣領導,說不好聽還不如個局長來得痛快,當然,人各有所需,我再往前一步就有可能成為縣委副書記、縣長甚至縣委書記,可我今年都50多了,你覺得我還有進步的空間嗎?沒有了!所以我看開了。」
「我有時候在想,我一輩子當官圖了什麼?是為了兒時的夢想?是完成父母的心愿?還是實現自我的人生價值?經歷了才懂得珍惜,失去了才懂得意義,回過頭看我的一生,有輝煌,有成就,也有遺憾。我遺憾的是我太自私了。一味地追求自己的夢想,完成自己的庶願,卻忽略了家庭。經常在外應酬,導致夫妻感情不和,根本無心關心兒女教育,等醒悟過來,發現一切都晚了。老婆吵著和我離婚,兒女伸手和我要車要房子,可我清貧了一輩子,那能滿足他們的心愿?為了贖罪,為了彌補,我不得不想盡辦法,通過多種渠道為兒女的將來考慮。等我有了足夠的錢后,我發現我已經沒有回頭路了,漸漸變得貪得無厭,想得到更多的錢,越是這樣才越有成就感。」
蕭鼎元聽到張樂飛這番言論,不知該如何搭腔,道:「張書記,我就問你一句話,這麼多年來你快樂嗎?」
一句話把張樂飛噎得說不上話來,愣在那裡久久不吭聲,就連煙頭燒到手指都沒有感覺,直到蕭鼎元提醒才匆忙將煙頭扔掉。
張樂飛眼眶濕潤,嘆了口氣道:「老蕭,什麼叫快樂?這個問題在我的人生字典里根本沒有,那我問你,你快樂嗎?」
「哈哈……」蕭鼎元笑了,五味雜陳。
「好了,不閑扯了!」張樂飛突然安靜下來,道:「我也是公安幹警出身,知道要走那些流程,我也不用你審訊,還是我自己說吧。」
聽到張樂飛要交代,蕭鼎元向門外的幹警一招手,要求記錄員進來。張樂飛連忙擺手道:「這樣吧,你讓陸一偉進來記錄,我正好有話和他說。」
「可以嗎?」蕭鼎元徵求意見。
「當然可以。」
陸一偉進來了,看到張樂飛頹廢的樣子,沒有痛打落水狗的痛快,與蕭鼎元一樣,產生一絲憐憫。他坐到蕭鼎元旁邊,沖張樂飛笑了笑,展開筆錄本,按下錄音機,一切準備就緒。
張樂飛看著陸一偉心情異常複雜,他像小學生般舉手道:「老蕭,我可以和陸一偉多說兩句話嗎?」
蕭鼎元眼睛一閉,用手指敲了敲桌子,扶著桌子起身,背手走出了門外。
蕭鼎元出去后,張樂飛指了指錄音機,示意陸一偉關掉。陸一偉關掉后,張樂飛臉上眼光柔和,向慈父般露出笑容,道:「一偉啊,遠的話不說,我到現在欠你一個人情,一直沒有還,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回報你,今天就當著你的面,說聲謝謝!要不是你,我女兒就上不了好大學,真心感謝!」說完,起來深深地給陸一偉鞠了一躬。
陸一偉見狀,急忙探身子扶住道:「張書記,您這是幹嘛,都過去的事了,就別再提了,何況這都是我力所能及的事,真心不用感謝!」
張樂飛坐下后,意味深長地道:「一偉,這些年受苦了!」
陸一偉聽到這句話不知道該高興還是悲傷,臉上浮現出複雜的表情,極其不自在。
張樂飛繼續道:「一偉,老哥今天和你說幾句推心置腹的話,在官場上,沒有永遠的敵人,也沒有永遠的朋友。你說楚縣長把你當朋友,是真心的嗎?你當初為了他愣是把事情扛了下來,可這些年他管過你嗎?據我所知,沒有!反而看似不是朋友的馬志明,他這一上任市文化局局長,就把他拉到身邊,為什麼是他,而不是你?」
「其實有時候我也為你鳴不平,可這就是官場。官場亦然有其生存之道,誰破壞了遊戲規則就得出局。你沒有破壞遊戲規則,可你成為了改變遊戲規則的人,說白了,就是政治犧牲品,這對一個人打擊是非常大的。你還年輕,能耗得起,要換做我,我還指望什麼?什麼都不指望了。」
「還好,如今的張縣長又賞識你,讓你重新回到南陽縣的權力中心,這是好事。但老哥提醒你,你為人太實誠,實心眼遲早要吃虧的。有些話,我不能點透,而是需要你慢慢去領悟。好了,我和你說這些話,就當我回饋於你的禮物吧。」
陸一偉沒想到張樂飛和自己說這些,他點點頭道:「張書記,謝謝你不吝賜教,我一定銘記在心。」
該說的話都說完,張樂飛欣慰地道:「好了,把蕭局長叫回來吧,我們開始。」
蕭鼎元進來后,立馬進入嚴肅壓抑的審訊氛圍。蕭鼎元把審訊看守所所長的筆錄遞到張樂飛面前,張樂飛看完后,道:「李所長說得沒錯,是我乾的。」
蕭鼎元儘管已經有思想準備,但還是吃了一驚,道:「為什麼?為什麼是你?」
張樂飛冷笑道:「沒有為什麼,如果你非要我說,那就是利益吧。」
「你和趙志剛又是關係?」蕭鼎元問道。
張樂飛輕蔑地道:「你不知道嗎?」
蕭鼎元沒有繼續追問,而是道:「為什麼殺死犯罪嫌疑人,他可是無辜的!」
「我沒有殺人,是趙志剛殺的!」
「那死者體內的氰化鉀是怎麼回事?」
「是趙志剛托我帶回來的,我的任務就是把他救出來。」
「他為什麼讓你帶氰化鉀?你又是從何得到的?」
「這我不清楚。他就是讓我從他家取一個東西,至於什麼我後來才知道。」
蕭鼎元道:「那你的意思是,是趙志剛讓你從他家帶過來的?至於是什麼你也不知道?」
「可以這麼說吧。」
「氰化鉀是劇毒,可從屍檢報告看,死者死得時候並沒有掙扎,那趙志剛是怎麼殺死的?」
「這很簡單,給死者先灌下安眠藥,待昏迷后,再灌下氰化鉀。」
蕭鼎元震驚,道:「那昨天的屍檢報告為什麼沒有檢測出身體內含有安眠藥的成分?」
張樂飛道:「屍檢報告是我安排人做的,當然不會有。」
「那你為什麼還要檢測出氰化鉀?」
張樂飛笑笑道:「沒什麼,因為我也想讓趙志剛死。」
在一邊記錄的陸一偉聽到這句話,握筆的手突然抖動了一下,停下來抬頭望著張樂飛。這個結果太意外了。
蕭鼎元也很驚詫,道:「為什麼?」
張樂飛道:「我可以不說嗎?好像與本案無關吧。」
蕭鼎元又道:「人不是你殺的,那你為什麼要逃跑?」
「我沒逃跑啊!」張樂飛梗著脖子道:「我為什麼要逃跑?我是去京城看我兒子,我兒媳要後天就要坐月子,我這個當爺爺的該不該去看看?」
「好吧!」蕭鼎元道:「就算你說得是事實,但你與本案有一定關係,從一定程度上,你是趙志剛的幫凶,屬於從犯,你是公安乾淨出身,你應該清楚。那你現在告訴我,趙志剛現在在哪?」
「這我不知道。」
「真不知道?」
「嗯。」
蕭鼎元沒有繼續追問,道:「好吧,張書記,今天的問訊就到此為止,我希望你好好冷靜思考一下,要是遺漏了什麼,或想起來什麼,隨時告訴我。」
蕭鼎元起身出門時,張樂飛突然道:「能讓我和劉書記見一面嗎?」
蕭鼎元愣在那裡,猶豫片刻后道:「我爭取吧。」說完,與陸一偉走了出去。隨後,公安幹警把張樂飛帶回了看守所房間里。
蕭鼎元把審訊結果讓張志遠看了一遍,張志遠蹙著眉頭來來回回看了半天,又聽了幾遍錄音,道:「不對!張樂飛在說謊!」
蕭鼎元和陸一偉面面相覷,等待張志遠指示。
張志遠把錄音機關掉后,道:「張樂飛肯定知道趙志剛在哪裡,而且直覺告訴我,趙志剛就在不遠處,蕭局,你命令下去,在全程範圍內搜捕,不放過一個死角。」
「好的,我這就去!」蕭鼎元臨走時道:「張縣長,張樂飛提出要見劉書記,您看?」
張志遠思索片刻道:「這事你請示劉書記吧。」
公安乾淨幾乎傾巢出動,在縣城範圍內展開地毯式搜查,直到深夜,沒有絲毫結果。
蕭鼎元把張樂飛的意思帶給了縣委書記劉克成。劉克成的回答也很爽快:「不見!」
晚上,張志遠準時召開新聞通氣會。把審訊情況簡單向媒體記者通報了下,一些記者覺得無深度可挖,又著急回去過年,當晚就走了。還有部分記者堅持留了下來,決定一起查出事實真相。
趙志剛抓不到,該案就無法結案,就在大家一籌莫展時,牛福勇那邊傳來了好消息,說找到趙志剛了,就在看守所隔壁的民房裡,與看守所僅一牆之隔。這個結果讓所有人大跌眼鏡。
很快,趙志剛再次落網。這次,蕭鼎元直接下命令給其帶上手銬腳鐐,並組織公安幹警連夜高強度突審。原本蕭鼎元想親自審,可他怕從趙志剛嘴裡聽到一些不該聽得話,乾脆不去聽。
審訊工作持續到第二天上午才結束。筆錄本記錄了滿滿三大本,錄音帶都用了十幾盤。趙志剛一開始頑強抵抗,經過審訊人員的輪番轟炸下,最終承受不了心理壓力,交代了其罪行。另外,經審查,群體上訪事件中的商販刺死案件一併告破,這兩起案件併網審訊,終於塵埃落定。
據趙志剛交代,刺死商販並不是他本意,他就打算把事挑起來,誰知他安排的小弟手勁重了些,才導致商販死亡。不過趙志剛把矛頭都對準了張樂飛,交代說這一切都是張樂飛安排的,包括把犯罪嫌疑人殺死,這都是他的主意。
牽涉到張樂飛,蕭鼎元不敢私自做決定,請張志遠定奪。張志遠又拿著案宗與劉克成商量,劉克成爽快了一回,道:「這事我不管,該怎麼辦就怎麼辦!」
隨後,張志遠把情況報到市委市政府,市委領導聽后同樣震驚,市委書記田春秋召開緊急常委會,決定由紀委派出一支專項調查組,對張樂飛全面展開調查,並暫停張樂飛的一切職務。
專案組調查結束后,已經到了臘月二十八了,再過幾天就要過年。經查,張樂飛在任南陽縣政法委書記期間,涉及非法資金高達三千多萬元,相當於南陽縣4個月的財政收入。一個國家級貧困縣,一個政法委書記涉案金額如此之高,在全省都走在了前列。這一消息發出,驚動高層,震驚全省。省委書記親自做出批示,對這類害群之馬一定要嚴懲不貸。有了省委書記的批示精神,北州市委立即響應,介於張樂飛影響之大,行為之劣,給予黨內記大過處分,撤銷行政職務,移交司法機關進入法律程序。
至於趙志剛,因身上背負著不單單是殺人這一罪名,還涉及組織賣淫罪、販賣毒品罪等多起罪行,因此基於綜合考慮,縣檢察院批准逮捕,暫且收監,由公安機關對其罪行進行調查取證,待春節後進行提起公訴,公開審理此案。
趙志剛再次抓捕可謂是大快人心,張志遠也履行了他的諾言,在春節前還給南陽百姓一個晴朗的天空。至於剩下的「唐氏三兄弟」和「四大金剛」,張志遠另有打算,來年後一併剷除,徹底掃除南陽縣的黑勢力,為他的新政開闢一條陽關大道。
縣委書記劉克成在整個事件中一直處於被動局面,始終不敢露頭出面,任由張志遠全權處置。一來是張志遠有上級領導鼎力支持,二來是自己從中也有剪不斷的枝枝蔓蔓,要是這時站出來為張樂飛說一句話,恐怕把自己也套進去。因此,他毅然堅決貫徹省委市委的指示精神,採取觀望的態度,把曾經的盟友徹底「打入死牢」。
當然,他也害怕,害怕張樂飛把自己給牽扯出來,可張樂飛面對市紀檢委領導,隻字未提劉克成,這讓劉克成很是欣慰。不過這僅僅是個開始,張樂飛下一步移交司法機關,審理案件中會不會再次把自己牽扯進去,這就很難說了。為了保住官位,他不得不低下身子找張志遠推心置腹地進行一次談話。
上次張志遠把從張樂飛家搜查出的賬本交給了劉克成,已經表明了態度,不想對劉克成怎麼樣。何況劉克成辦下的那些爛事誰不知道?大街小巷婦孺皆知。從這點出發,市委書記田春秋私底下找過張志遠,側面提醒他把握分寸,適可而止,打擊面不要過大,否則會引起官場地震。張志遠當然知道其中利害,允諾了田春秋的要求。
深夜,劉克成把張志遠叫到了自己辦公室,人一下子蒼老了許多,對張志遠也客氣了許多,進門又是遞煙又是倒茶的,很是熱情,比起從前,態度一百八十度轉變,讓張志遠有些不適應。
劉克成呵呵笑著道:「志遠啊,明天團拜會後我們就可以放假了,勞累一年了,也該好好休息兩天了。」
張志遠點頭道:「是啊,一年到頭忙不完的事情,過年也消停不了,這不上面發了文件,要求縣長大年三十晚上才能回家,我也是人啊,我就不用回家過年了?可沒辦法,誰讓我們拿著國家的俸祿,是人民的公僕啊。」
「哎!你老弟確實夠辛苦的。不是老哥我說你,啥事都親力親為,你不嫌累啊。這樣,你不是喜歡那個陸一偉嗎?乾脆就把他調你身邊得了,也好為你分擔點。」劉克成決定給張志遠一個大大的人情。
前些日子還堅決反對,現在突然又主動提出,這劉克成的變化實在太快了。張志遠當然明白他的意圖,刻意賣了個關子道:「劉書記,還是算了吧,等明年後您在幫我踅摸個精幹的小夥子,省得那陸一偉在您面前晃來晃去吊你胃口。」
劉克成聽出張志遠話中有話,便道:「志遠啊,我不瞞你說,我對這個陸一偉確實有成見,他人品不行,這就是我不喜歡他的原因。至於為什麼你可能有所耳聞,在這裡我就不啰嗦了。不過你張縣長喜歡,我能駁了你的面子?你說是不是?」
張志遠哈哈大笑道:「劉書記客氣了,以前的事咱就不提了,不管是五六年前的,還是發生在昨天的,都不提了,咱就說以後。明年我還打算跟劉書記轟轟烈烈大幹一場呢!」
劉克成聽到這句話,一顆心落地。道:「志遠啊,你是高學歷人才,有淵博的知識和廣闊的視野,又是學經濟學的,和我這個泥腿子比起來,你才是真正的領頭羊。我老了,力不從心了,就算有想法也干不動了。明年我打算把南陽的發展交給你,由你來規劃南陽如何發展,干出一兩件讓百姓心服口服的事情來。你就踏踏實實地干,至於其他的,你不必考慮,我是你堅強的後盾,誰要是敢說個不字,我劉克成第一個不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