羌笛-11
接下來的一個多月里,老頭人逐漸感覺到,自己的這個漢人女婿范羌,也不知道是為什麼,整個人的狀態都明顯與之前不太一樣了。
自從那夜之後的第二天開始,部落的族人們集體出外放牧、打獵,原本一向孤僻的范羌再也不獨自行動,而是像徹底變了一個人似的,總是積極地參與到集體的放牧或打獵之中。
不僅如此,范羌和塔娜這小兩口的關係也不同於往昔,時常出雙入對地出現在放牧隊伍中,形影不離地整日黏在一起,令旁人好不羨慕。
看著范羌不再板著一副冷臉、心懷憂慮,反倒是每日喜氣洋洋、氣定神閑,與塔娜的關係也是愈加親密無間,還和妻子情投意合地學起了如何吹奏羌笛。老頭人心中懷揣的最後一絲疑慮,也隨之漸漸消散。
慢慢地,老頭人甚至開始對這名漢軍文吏出身的女婿刮目相看起來。
這些日子裡,范羌在跟隨部眾每日放牧、遊獵的過程中,不畏辛勞、更不怕吃苦,而且像是全身心打算今後在草原了卻餘生一般,不斷地向其他有經驗的牧民或身邊的妻子塔娜請教學習,放牧與打獵的技術日益嫻熟,區區一個月轉眼而過,范羌已越來越有個草原牧手的樣子了。
其實,老頭人並不知,范羌雖原是漢軍之中的刀筆文吏,但大漢一向尚武,西涼邊地更是民風彪悍。因此西涼出身之人,即便是整日埋頭書簡的文吏,身上也天生帶了幾分勇武之氣。況且范羌曾跟隨大軍一路風餐露宿,又自幼在邊地長大,如今換了裝束,看著其熟練地管理著大批的羊群,信馬由韁的樣子,自然幾乎已與塞外胡人並無分別。
但無論如何,見范羌如此能幹,又和塔娜關係情深意濃、如膠似漆,老頭人不時捋捋自己的花白鬍子,想到自己百年之後,女兒有所託付,也不禁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不過,范羌在沒人注意之時,還是會偶爾抬頭看一看天空中的騰雲,望一望東南的方向。雲捲雲舒之間,似乎已適應了此間恬淡生活的范羌,還並未完全忘卻其過往與故國。對於這點,老頭人雖看在眼裡,卻也並未多說什麼。畢竟,范羌來草原的時間還有些短,眷戀故國與家鄉,本是人之常情,老頭人自然也頗為理解。
又過了些日子,部落即將舉行一場隆重的祭祀,來迎接即將到來的雨季,祈禱長生天可以降下豐沛的雨水、滋潤遼闊的草原大地,賜予草原子民們一個太平、富足的年景。
作為部族的新成員,范羌自然也一同參加了這次的祭祀活動。
而在這次的祭祀慶典中,范羌與塔娜二人坐在後排的僻靜處,獃獃地看著中央的薩滿巫師們邊唱邊跳,進行著祈福的儀式。有些心不在焉的兩人貼得十分緊密,相互依偎在一起,也不知在默默訴說著些什麼。在外人看來,可能是小兩口在偷偷說著什麼情話。因此也無人在意,二人面容間都隱隱帶著的一絲凝重。
就在祭祀儀式進行到一半之際,天際的一聲驚雷,打斷了場地中央薩滿巫師們的舞蹈。人們像是都被嚇了一跳,扭頭朝著雷聲傳來的東南方看去——
只見,伴著滾滾的雷聲,大片大片的烏雲已從東南方緩緩逼近,一場大雨迫在眉睫。近些日子已有些乾燥枯萎的草原,也必將承載著這些新的生命之水、煥發出新的生機。
「長生天賜福了——!」
不知是誰興奮地喊了一嗓子,望著天際的烏雲,眼見祈禱成功、已得到長生天「賜福」的族人們不禁大呼小叫地紛紛歡呼起來,儀式也隨之結束。而伴隨著草原上的風勢越來越大,草葉呼啦啦地起伏搖擺,原本的晴空也在眨眼間便已被黑壓壓的陰雲覆蓋,眼見大雨轉瞬將至,眾人趕緊各自加固帳篷、圈好牛羊,做好了迎接風雨降臨的準備。
而在整個部族的忙碌之中,原本就坐在角落的范羌和塔娜二人,卻顯得動作慢吞吞的。不僅如此,二人相伴返回帳篷時的表情,竟不似旁人那般喜悅,反倒像是添了幾分悲傷之情。
不過,忙亂之間,即便有人注意到了這怪異的一幕,也無暇詢問,隨著一道雷電劃過天空,傾盆般的雨水嘩啦啦地開始下了起來,眾人早已躲回了被風吹得鼓鼓的各自帳篷,再也顧不得旁人。
這場大雨一下便幾乎是一天。從最初的傾盆而下、到後來的稀稀拉拉,斷斷續續地下了一天一夜后,第二日的清晨,烏雲終於散去,陽光重新灑滿了被雨水滋潤過的豐美草原。
而就在眾人紛紛感慨著這場大雨之時,依然無人留意,范羌與塔娜的帳篷中,此刻已只剩下塔娜一人,兩眼無神地獨自握著一根發簪,不知在默默地想些什麼。
兩人的帳篷里,已經見不到范羌的任何蹤跡,其唯一留下的痕迹,大概便只有塔娜手中所握著的那根發簪而已了。
上一回企圖冒險趁夜穿越東面的荒草地,范羌便曾偷偷取出這根藏起的發簪,帶著其一同上路。而這一次,范羌再次不見了人影,卻不知為何,對於這根其視若生命的發簪,卻留在了塔娜的手中。
……
此時,借著大雨的掩護再次出逃的范羌,則已駕馬一路悄悄跑到了近百里之外。
在雨停之後、太陽升起之時,被澆了整整半夜的范羌也已快支撐不住,幾近虛脫地立即換下濕透的衣服,換上了用羊皮包裹好的乾爽新衣服,曬著雨後的陽光,蒼白的面容間這才稍稍恢復了些血色。
這一刻,范羌擦了把臉上殘留的雨水,看著後面並無任何追兵的身影,長舒了一口氣,看著東方一條不易發現的河流,腦海中不禁再次浮現出昔日塔娜在山坡上所說的話:
「其實……倒是還有一個不為之人的方法,興許可以助你離開這裡。」
一邊說著,塔娜的表情中卻仍在躊躇,以至於語氣都小心翼翼,生怕話一出口,范羌便如飛鳥一般、頃刻間就一去不返了。而在最終下定了決心后,塔娜還是決定幫助丈夫完成使命:
「從這裡順著小溪而下,先向南,走出約十里之後,就轉而向東。貼著東面這片荒草地的外緣,還有一條不為人知的河床。那河床平時基本是乾涸的,但再過一個月,草原便會進入雨季。待到雨水豐沛之時,河床中便會積聚起些許的水流。只要順著河床而行,保證了水源,便有機會一路向東逃出這裡、返回你們漢地去了。」
說到最後,塔娜的聲音已是越來越小,彷彿已有些後悔,自己不該告訴丈夫這個秘密。一旦范羌知道了此事,且執意要走的話,留給兩人在一起的時間,也就只剩下最後的一個月了。
一個月,對於期待著和丈夫過幸福生活的塔娜來說,太短。
一個月,對於范羌以及那些仍守著孤城、對援軍望眼欲穿的漢軍將士來說,又太長。
但是范羌已別無選擇。
緊接著的下一刻,只見范羌激動地緊緊握著塔娜的手,再次鄭重承諾道:
「我發誓,完成使命之後,為了你,我范羌一定會回來的。」
如同絕大多數沉浸在美好愛情中的少女一樣,塔娜沒有理由不相信自己的丈夫,溫柔地和范羌再度抱在了一起。也開始了接下來的一個月間,二人親密無間的甜蜜時光。
而快樂的時光,總是短暫的。
隨著雨季越來越近,范羌能夠明顯感覺出,妻子蹙眉間那未曾明說的痛苦與掙扎。
更令范羌自己都感到驚異的是,不知為何,自己心中的不舍與焦慮似乎也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愈加地強烈起來。
除了肩負的使命之外,因為塔娜的存在,而使得范羌在不知不覺間,對這片草原產生了難以割捨的情感、甚至是深厚的羈絆。
或許,這就是「家」的感覺吧。
彷彿是命運對范羌所開的一個玩笑,在故國未曾有過的家的感覺,竟使得身為一介囚徒的自己,對這異族客鄉有了難以名狀的眷戀之感。
數個夜裡,看著懷中緊緊摟著自己的妻子,范羌如此想著,心中也同樣充滿了不舍。唯有將睡夢中的妻子同樣抱緊,彷彿才能稍稍延緩一下時光的流逝。
眼下,面對著根據塔娜所提供的線索,終於找到的河床,以及其中淺淺的水流,范羌忍不住掏出了昨晚臨別之際、妻子贈給自己的羌笛,輕輕地吹奏了起來。
這羌笛,與此刻塔娜手中所握的發簪一樣,正是二人最後一晚纏綿過後,互贈的定情信物。
伴著朝霞中悠悠的羌笛聲,時間彷彿又回到了那日清晨的山坡上,而這一個月來的美好時光,似乎也一一浮現在了眼前。
而此刻的眼前,卻是一望無盡的荒蕪,想及那些一去不復返的甜蜜時光,范羌的臉頰上又有幾滴水珠滑落,也不知那是雨水還是淚水。
為了避免行蹤暴露,情不自禁的范羌只短短吹奏了一小會兒,便強迫自己重新整理情緒,迅速收拾好行裝,在短暫的休息過後,再次跨上馬背,趕著從部落裡帶出的四隻羊,順著那條塔娜所透露的河床岸邊,伴著原本乾涸的河床內正汩汩流淌的河水,朝東南方的大漢方向行進。
一連沿著河床走了數日,范羌原本所擔心的追兵倒是沒有,但是河床中的水流在不久之後,便又再次乾涸。而其一路趕著的四隻羊,也被路上遭遇的狼群叼走了兩隻,剩下兩隻也已被范羌充饑吃掉。可漫漫長路,卻仍未看到終點。
人馬俱疲得又不知走了多久,也許是三日、也許是五日,直到馬匹累得倒斃在路上,直到所有的食物與水都已耗盡,獨自一人行走在荒草地上的范羌,卻仍看不到一個人影。彷彿天地之間,便只餘下自己孤零零的一個人而已。
終於,斷糧斷水的范羌也無力地倒下了。
躺在柔軟的草地上,看著天空中飄過的幾朵雲彩,范羌默默地取出了懷裡珍藏的那支羌笛。在這生命的最後時刻,范羌用僅有的力氣,輕輕吹起了妻子送給自己的羌笛。
笛聲隨風而起、又隨風而去,像極了昔日埋骨西域的戍守將士,又如同自己浮萍般的飄零人生。
笛聲中,似乎有塔娜的歡聲笑語,又有二人相伴的恬靜美好。
只可惜,一切,都要結束了。
不知吹了幾遍那熟悉的曲子,直到連吹奏的力氣也幾乎沒有了,范羌終於放下了羌笛,將其放在自己的胸前,等候著生命的終結。
而就在這時,彷彿是瀕死之際的幻覺,不遠外,竟隱隱傳來了越來越近的馬蹄聲。恍惚間,竟像極了那日即將命喪狼群之口時,塔娜及時趕到的馬蹄聲響。
一瞬間,范羌的思緒彷彿又回到了那片駐足不久的草原,以及那裡所遇到的妻子塔娜。
會是塔娜嗎?是她又在瀕死之際趕來了?
模糊的視線中,幾個人影已伴著馬蹄聲趕到了近前,而後紛紛翻身下馬,對著倒地的范羌左右打量,隨後,幾個人又將其扶坐起來。
奈何,神志已有些不清的范羌,不僅已聽不清他們在對著自己說些什麼,由於這些人背對著陽光,范羌甚至看不清他們的面龐與衣裝,到底是敵是友。
而就在這時,旁邊騎手所執的一面旗幟,忽然出現在了其視野中——
那是一個赤紅的「漢」字。
這一刻,范羌竟如同迴光返照一般,黯淡的目光中再次透出了光芒,也終於看清了眼前之人的裝束,正是漢軍騎兵的衣甲。
看來,自己走的方向沒錯,這些必是玉門關外的漢軍斥候!
想及此處,范羌那早已乾澀多日的眼睛中,此時竟奇迹般地湧出了激動的淚水……
自己,終於……
無盡的喜悅之中,范羌也漸漸失去了意識,徹底昏迷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