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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此間少年郎3

  記憶裏十三歲那年的隆冬要比往年都冷,朔風凜冽雪虐風饕。白雪皚皚時斷時續,纏綿悱惻近乎飄了一天一夜,厚重的壓彎枝頭,鋪滿原野小路。


  那是寒蟬淒切銀裝素裹的世界,一個全身裹得嚴實宛若粽子的人頂著刺骨寒風趔趄而行,在他身後留下了一條長長蜿蜒,深淺不一的小腳印。


  忽然那人停了下來,轉身時眉頭緊蹙,“都說了叫你不要跟來,活該跌倒了吧!”


  語氣裏雖充滿責備,但他快速奔過去的身影很明顯露出最真摯的擔憂。他將雪地裏的女孩扶起,細細檢查,“摔疼了嗎?”


  “沒有,一點兒也不疼。”


  我拍拍襖子上的雪,用通紅冰涼的手按按木洛同樣通紅冰涼的臉,問,“你要去烏子山對不對?”


  “沒……”木洛的聲音淡下去,他從來都不善於說謊。“你快回去,路上滑,慢慢走。”


  他不再理我,繼續向前走。我當然也沒有聽他的話,不遠不近的跟在他身後,看他的背,踩他踩過的腳印。


  “木希,我讓你回去。”


  木洛凶巴巴的指向我。我一撇嘴,執拗道,“要麽一起回,要麽一起去。”


  “木希!”他有一些無奈又有一些著急,“難道你不想救舅母了嗎?聽話,你先回,我保證天黑前安全到家。”


  我用鞋尖在雪地裏畫圈圈。第一次,木洛丟下我頭也未回決然走掉。他要去的地方叫做烏子山。


  聽老一輩講在烏子山上有一種奇珍藥材,尋到一株便可換來不菲價錢,照理說想要找它的人應該不少,但幾百年來真正去的卻寥寥無幾。


  因為這種罕見藥草刁鑽的很,愛隱秘於山崖間,縫隙裏,頑石下,極難被發現。隻有在雪後見了清澈陽光才會破雪而出。烏子山雖然不高卻是及陡,況且在鋪上雪,滑得可謂是舉步維艱。所以若非迫不得已,根本沒人願去冒險。


  一股急流寒風侵透肌膚,我冷得牙齒直打顫。母親咳嗽的越來越厲害,有時竟然背著我咳出血來,這讓年少的我嚇壞了,多次藏起來偷偷落淚。


  木洛會很安靜的陪在我身邊,用一如初見的口吻說,“你別哭,也不要害怕。”


  “我來想辦法。”他似水眸中蕩著堅定。


  本就貧瘠的家因供我讀書早已是捉襟見肘,難以為繼。而如今母親更是舍不得為自己花上一分一毫,病情因此一再耽擱。


  當村裏老人說起烏子山時木洛悄悄記下,待雪後天放亮便甩開我獨自前去。可他不知,他的所有心思我怎會不知?


  一路蹣跚至山腳下,仰頭望向半壁岩峰,層巒疊嶂蜿蜒起伏的不禁讓我心裏發怵。


  “木洛,木洛……”我抖動的聲音散亂在風中,回蕩於山澗。


  因被用力扶住,樹上的積雪簌簌墜落,猶如飄散的櫻花,漫天繽紛,在飛舞。


  “跟屁蟲木希你可真麻煩。”木洛居高臨下的看著我,說,“乖乖站那兒別動。”


  十三歲的木洛個頭已經很高,巍然屹立的他迎著大雪初霽後的慘淡薄陽,從粉妝玉琢雲霧繚繞的山腰小心翼翼向我走來。


  我微笑著,喊,“你慢點兒。”


  然而這笑容下一瞬間便僵硬在唇邊。


  那畫麵就像是一個大雪團從半坡直流而下,我呆楞了好一會兒才緩過神,然後瘋了般連滾帶爬的奔跑過去,慌亂尖叫,“木洛,木洛……”


  細窄陡峻下滑坡,身邊沒有支點的木洛一個踉蹌跌倒,光滑雪麵使他身體不受控製的滾出老遠,直到被一棵粗壯鬆樹攔住。我清楚看見他的頭狠狠地磕在凸絆岩石上。


  “啊呀!”木洛痛苦的呻.吟。他搖晃著站起來看見跌撞跑近,滿臉淚花,驚慌失措的我時,漂亮眸裏湧起一絲悲傷。


  “木希不哭,我不疼。”木洛謹慎的從衣兜裏拿出一株矩形尺的小草,“看,我找到了藥草,木希我們有錢了,舅母可以去醫院了。”他說完衝我咧嘴笑。


  可是最終母親並沒有去醫院,倒是木洛住了進去。


  那天回家後他開始高燒不退嘔吐不止,臉色慘白的沒有半絲血氣。技術落後的小藥房裏,大夫盯著他摸摸看看查了半天也說不出個所以然。


  奶奶嚇壞了頂著刺骨寒風半夜三更的推著木洛去縣城醫院。無邊黑暗中我淚眼婆娑的跟在後麵,忘記了寒冷也忘記了累,隻是感覺這條路漫長的讓人絕望。


  醫院裏四處彌漫著濃重的消毒液味以及各種刺鼻藥水味。木洛躺在病床上痛苦的緊皺眉頭,身體蜷縮成小小一團並不時顫抖。我安靜地看著他,止不住眼淚洶湧滴落。


  突然他睜開眼睛微弱的招招手,說,“木希,你過來。”


  我很聽話的湊近他身邊,輕輕揉他皺到一起的眉心。我說,“木洛你是不是很疼?那木希給你唱歌聽,這樣你就不會痛了。”


  我盯著他黯淡無光波瀾不伏的眼眸低聲唱起那首奶奶教給我們的童謠。


  黑黑的天空低垂


  亮亮的繁星相隨


  蟲兒飛蟲兒飛

  你在思念誰


  天上的星星流淚


  地上的玫瑰枯萎


  冷風吹冷風吹

  隻要有你陪


  蟲兒飛花兒睡……

  “不對哦!”木洛艱難地擠出一絲笑容,氣息不均,嘶啞的說,“木希,你又跑調了呢!”


  “嗯,木希笨,所以你要快點好起來,你要把笨笨的木希給教會啊!”我的聲音漸漸小下去,強行抑製住喉嚨裏發出的哽咽。我深深埋低頭,模糊視線沾染白霜。


  木洛蒼白冰涼的手指顫抖著握住我的衣角,柔腸輕喚,“木希!”


  他這一聲百轉千折,飽含疼惜的呼喚,終於讓我忍受不住開始抖動抽泣。


  在灰暗陰冷的病房裏,在瘦弱疼痛蜷縮,卻還要假裝堅強的木洛麵前,我突然無助的放聲大哭。害怕心疼恐懼,盈滿充斥著我慌亂不安的內心。


  我懇求的看著他,聲淚俱下。我說,“木洛你不要死,求你不要離開木希,求你,求你……”


  山石上重重的磕碰讓木洛腦子裏麵囤積了淤血,初時醫生說先打針化瘀,如若不行就要做手術。


  然而,情況遠遠沒有我們想象中的樂觀。


  打了兩天化瘀針後再做檢查,那些頑固的淤血不但沒有減少反而增多了。劇痛折磨下的木洛急速瘦了下來,骨瘦如柴的他開始有些心力交瘁神誌昏迷。


  昏睡中的木洛亦不改愁容滿麵,眉頭緊鎖。他總是一遍又一遍的喃喃囈語,“木希別擔心,我不疼。木希不哭,不哭……”


  當三天後小姑姑趕來時終於湊齊了手術費,接近五個小時的手術是一場漫長等待,每一分每一秒都漫長的恍若一個世紀。好在手術很順利,木洛脫離了危險並逐漸康複起來。


  可我最終還是失去了他。


  小姑姑給他辦了轉學,把他接到城裏居住。自此以後這個在我生命中存在將近十年,知我心憂,謂我何求,逗我歡樂,伴我相依的小少年。


  音訊全無,蹤跡飄杳,無可尋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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