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來乍到

  時值隆冬臘月。


  鵝毛大雪連飄了幾日,放眼望去,整個南州城銀裝素裹,一排排冰凌子懸垂在低矮的房檐下,搖搖欲墜。


  一零五附小辦公室內,張德懷湊在鐵皮爐前烤著手,時不時看眼牆角的座鐘,待十點一到,他拿起辦公桌上的銅鐘和小鐵鎚,站在房檐下「鐺鐺鐺」,連敲數下。


  聽見下課鈴,傅冉抽抽鼻子,按捺住掉淚的衝動,把才寫完一半的試卷交到講台上。


  油墨印的卷子,黑乎乎一團,傅冉低頭嗅了嗅,一股子劣質的墨香味。


  同桌高雪梅湊過來,拿胳膊肘拐拐她:「考的咋樣?」


  「還有一半沒寫,不知道能不能考上。」


  高雪梅一聽,放心了,黑乎乎的臉上露出燦爛的笑:「怕啥,我也沒寫完,大不了再過兩三年夠年齡了,咱兩一塊去礦上篩石子!」


  她們念的是一零五的附屬小學,一零五不單單指一個工廠,它是一個化工生產鏈,含納鈾礦的開採、篩選,還有提煉和精鍊。


  只是精鍊濃縮鈾這一塊,就有一廠和二廠兩個化工廠來負責,三廠和四廠則是負責相對簡單的鈾礦開採和前期提煉。


  高雪梅口中的去礦上篩石子,是在鈾礦開採之後,進行初步篩選。


  傅冉現在的「娘」就是三廠的篩礦工,篩礦工沒什麼技術要求,只要滿十六歲,沒念過書的人也能去干。


  不到萬不得已的地步,傅冉不想去篩礦,又臟又累不說,糧食指標也是廠里最低的,她娘篩礦篩了十幾年,一個月的糧食指標只有二十七斤,工資只拿到十六塊五。


  傅冉無奈嘆口氣,把破舊的軍綠書包斜挎在身上,去找顏冬青。


  顏冬青早已交了試卷,站廊檐下等她。


  此時的顏冬青只有十三歲,清瘦的像是剛發苗的豆芽菜,他還沒長開,個子甚至比傅冉還矮半頭,穿一身半舊不新的深藍色中山裝,沒有一點殺傷力。


  儘管如此,傅冉還是潛意識的畏懼他,是一種深到骨子裡的畏懼。


  不為別的,只因為他是大魏皇帝。


  傅冉走過去,等沒人的時候,才小聲而恭敬的問:「皇上,您考的怎樣?」


  和大魏朝的科舉制度不同,這裡的人無論男女,都要先念小學,再考初中。


  初中念完之後,會有一個風水嶺,聽說大多數人會選擇考中專,少部分人被推薦繼續念高中,還剩一撥念不上書或不想念的直接等開春工廠招工。


  「還行,應該能考上。」顏冬青沒把這種考試擱在心上,他看傅冉:「你呢?有沒有把握考上?」


  傅冉心虛低下頭,聲音更小了:「皇上,好多題目臣妾都做不來,尤其是那個乘法口訣,臣妾總記不住……」


  顏冬青嘴角微顫,撇開頭隨意道:「朕以前聽傳聞說傅太傅的二姑娘,琴棋書畫樣樣精通。」


  那真是傳聞害死個人了。


  傅冉深感冤枉,硬頭皮道:「臣妾的爹常說,女子無才便是德。」


  顏冬青似乎被噎住了,好一會兒才提醒她:「朕不管有德沒德,不要忘了你來這裡的目的。」


  事實上,傅冉到現在都沒弄明白她為什麼會來到這裡。


  起因據說是大魏的國師有天心血來潮,與他徒弟合力,為大魏推演了一次國運,最後得出兩個結論。


  其中一個結論是,剛登基的年輕帝王需要去極遠的地方歷練一下,道家修仙的人俗稱「歷劫」。


  另一個結論是翰林院傅太傅家的二姑娘,德才兼備,性情溫良,實乃帝后絕佳人選。


  就這樣,原本已經有婚約在身的傅冉,被一道聖旨棒打鴛鴦,暈乎乎成了大魏皇后,又暈乎乎的隨皇帝來到了這裡。


  傅冉還記得兩年前他們剛來的那會兒,也是冬天。寒風呼呼的刮,整個南州城被湮沒在風沙中,到處灰濛濛一片。


  低矮的平房,狹窄的街道,青色牆磚上的鮮紅標語,馬路牙子上的行人面黃肌瘦,和國師形容的太平盛世完全不一樣。


  據國師原話所說:大大習年間,樓高百層,燈紅酒綠,車水馬龍,吃肯基基,喝洋汽水,還有穿不完的超短裙。


  傅冉不知道肯基基是什麼東西,但從國師神往的眼神中,她可以篤定,絕對不會是她現在吃的糠菜團。


  以前傅冉從沒聽過糠菜團,更別說嘗過,直到來這裡之後,她才知道糠菜團是用小麥麩皮和野菜乾攪在一塊蒸出的窩窩頭,是地主家庭拿來餵豬的東西。


  「姐,愣啥呢?!不吃啦,不吃快給我!」


  傅聲伸長胳膊,要來搶傅冉還剩一半的糠菜團。


  「不給。」傅冉忙扭身避開傅聲髒兮兮的手,三兩口把糠菜團吃進肚子里,太剌嗓子了,差點被噎住。


  「瞧你那賊頭賊腦的樣兒!」徐蘭英氣得拿筷頭敲傅冉手背:「我看你吃得差不多了,稀面粥就別喝了,都留給你爹喝!」


  傅冉癟癟嘴,她還餓著呢,哪捨得把自己的糧食讓給別人。


  坐她旁邊的傅燕一聲不吭,先把自己碗里的玉米面粥喝光,然後輕聲說:「爹,鍋里還剩點,我去給你盛一碗。」


  「好,好。」傅向前欣慰應聲,又轉頭看傅冉:「傻閨女,快趁熱喝了,別給我,你姐去盛了。」


  說著,他又忍不住說一句徐蘭英:「你也是的,閨女瞧著都夠傻了,你再嚇她,嚇壞可咋整。」


  傅向前是個老實巴交的男人,跟徐蘭英只疼兒子不同,他三個孩子都疼,手心手背都是肉,硬要做個比較的話,他還是更喜歡大閨女。


  大閨女懂事又貼心,二閨女也好,就是腦子不靈光,成天傻不拉幾不知道在想些啥。


  最嫌棄的其實是小兒子,小禍害精沒少讓他操心,不過總歸是個帶把的,每回他想管教,他婆娘都得跟他干仗。


  傅冉不客氣的把屬於自己的玉米面粥喝了,碗筷送到外邊灶台上。


  吃完飯,傅向前歪在鐵皮爐旁吧嗒吧嗒抽著旱煙,徐蘭英側屁股搭坐在炕上,趁著外頭天還亮堂,縫補幾個孩子穿破的衣裳。


  縫著縫著就嘆了口氣,眼看過年了,存了大半年的布票數數才一尺五,只夠做一身罩衫,還有棉花票,工會的廖大姐說了,今年棉花收成不行,不發棉花票!

  不發可咋整?大冷的天,難不成光穿件漏風罩衫?!


  傅聲吃完飯就跑沒了影兒,傅燕腰間系著破圍裙,站在灶台前刷鍋洗碗,把統共還不到五十平的職工房收拾的乾淨又利落。


  大閨女這麼能幹,傻不拉幾的二閨女就有點不夠眼了,徐蘭英看眼趴在窗戶上搓雪團的傅冉,氣不打一處來,隨手抄個掃帚疙瘩扔過去,正好砸中傅冉屁股。


  傅冉哎呦一聲,反手摸摸屁股,無言望天。


  要是擱在大魏,敢打皇後娘娘,該讓小順子拖出去斬了吧。


  「死丫頭,也不知道給你姐搭把手干點活!」


  門口刷鍋的傅燕笑著接話:「小冉笨手笨腳啥也不會幹,娘,別讓她給我添亂了,讓小冉玩吧。」


  瞧瞧多會說話,不僅顯示自己能幹,還順帶踩她笨手笨腳。


  比起淘氣的傅聲,傅冉其實更討厭原身這個心機姐姐。


  傅冉也惱她自己無用,沒辦法,她是不會幹粗活,畢竟沒有哪個貴族小姐兼皇後娘娘是干粗活長大的。


  以前有句話叫百無一用是書生,而她分明就是百無一用是娘娘。


  「娘,那我幫你縫衣裳吧。」


  傅冉從針線籮里拿針線,她也就這點優勢了,論針線活,沒人比她強。


  可惜她娘還不信,沒好聲道:「你行不?縫壞了仔細我揍你啊!」


  傅冉像模像樣的穿針引線,沒長開的身體,聲音還帶幾分軟濡,不輕不重的頂嘴:「你這也怕我弄壞,那也怕我弄壞,我什麼時候才能幫你做活?」


  徐蘭英想想也是,傻閨女從小就呆,本來想把她扔了,可終歸是自己身上掉下的一塊肉,也捨不得,加上婆婆疼這孩子,說扔奶娃會遭天打雷劈,就一直養在農村,直到快上學了,才把人接到城裡來。


  傅冉不敢太過顯山漏水,故意把針腳縫的歪歪扭扭,比徐蘭英差點,但也勉強能看。


  「娘,你看我縫的行不?」


  徐蘭英拿過衣裳,對著光瞅了瞅,有點詫異,再看傅冉,就跟看傻孩子突然開竅了一樣,扯扯傅冉的臉蛋,直樂呵:「傻閨女,不錯,變能幹了啊!」


  傅冉掙開徐蘭英的手,揉揉自己發疼的臉蛋,爬下土炕,對她娘說:「娘,我出去玩一會兒。」


  徐蘭英這回好說話了:「別瘋太久,早點回來給你姐生火做飯。」


  傅冉哎一聲,快活的跑出去,直奔顏冬青家。


  傅冉家和顏冬青家住一個家屬院,這個家屬院一共住了四戶人家,顏冬青家住在前院,傅冉剛穿過穿堂,就見他拎著醬油壺從外頭回來。


  傅冉忙招呼:「皇上,您去打醬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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