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五章 中秋又把故城歸(四)
子越的話如蒼山勁鬆般沉著有力,做著他這個年紀已經很難做出的承諾。我深深地震動了。我知道子越愛我,但是我也了解婚姻對他的意義,不是簡單的一紙承諾,也許有著極其複雜的關係,還有一個讓他骨子裏疼愛的女兒,又是怎樣淩遲般的割舍?
我哭著拽他的胳膊:“不要說這種話。”
爸爸被他這句話堵得半天說不上話,手裏的棍子摔到一邊,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手扶著頭,過了很久,有些痛心疾首地說:“你還是個父親?還有沒有廉恥?”
爸爸的話很短,卻字字如刀,子越的臉色頓時血色全無,他站起身,把我扶起來,再看向我的眸子已經痛得決絕。我的心也如刀割一般,有些怨憤地看著爸爸,爸爸,你為什麽要拿刀子戳他的心啊?戳得我都痛得絲絲抽氣?
子越痛極聲音反而冷靜堅定:“不管怎麽說,我要定了小薇。”轉而深看著我,目光決絕:“跟我走。”
我的心一突,記得小時候看過一個童話,有一支神奇的魔笛,隻要吹響,就會讓人不自覺地跟著走。子越的身上,似乎也有支魔笛,當他說“跟我走”的時候,我竟然什麽都沒想,就癡癡地點了點頭。
“小薇,”爸爸看著我,滿臉恨鐵不成鋼的痛惜,厲聲說著:“你今天從這個門走出去,就別再喊我爸爸。”
“爸爸?”我有些不可置信地看著爸爸,從小到大,沒有任何一件事,讓爸爸這麽堅決要求我必須聽話,可唯獨這件,唯獨我舍不得的這件,他要這麽要求我。
爸爸的憤怒,我的瘋狂,子越的激烈,像一團燃燒的火,把媽媽早嚇得呆住了。此刻才像回過神,抹著眼淚對我說:“你這孩子,你爸是害你嗎?你怎麽現在這麽不聽話?”
我含淚看著媽媽,心裏扯得疼痛不堪,爸爸有些疲憊地抬手:“馮先生,你還是走吧,你別招惹她才是真正對她好。”
子越的眸子又是一痛。一直以來,爸爸媽媽在我心裏都是溫暖樸實的,可我沒有想到,當他們急於保護自己的孩子時,會變得那麽鋒利,字字句句都能滲入人心地去戳。尤其是爸爸,幾乎字字是削鐵如泥的青鋒劍。子越無話可說,他的愛,敵不過世俗情理。
他看看爸爸,聲音竭力平靜說道:“今天打擾了。”轉看向我,固執而堅定地征詢道:“走吧。”
我偷眼看了看爸爸又已經緊繃的臉和突跳的太陽穴,我痛苦地咬咬嘴唇,沒有吭聲。子越的身子一晃,眸子瞬間失去了所有的光澤。我見過他疲憊,見過他痛苦,但是從沒見過他那麽絕望的神色,就在一個刹那,眼眸就像一盞燈關上般黯然。
他淡淡地牽牽嘴角:“那我再找你。”衝我父母點點頭算是道別,步履沉重地向門外走去。
看著他的步子,我的心開始沁血,他的身影消失在大門外的時候,我忽然痛到窒息,控製不住自己的步子衝著門口跑過去。身後是爸爸的喝止:“你做什麽去?”
我含淚扭頭,淒然看了看爸爸,喃喃道:“爸爸,對不起。”說著跑了出去。就算可恥,就算不要臉,也比不過他離去的痛啊。
子越聽到我的腳步聲,步子一頓,轉過身來,眸子瞬間重新有了光華,一把把我攬住。門口是等他的車,我被他擁上車,忽然像被抽空一樣,無力地倒在他身上。他緊緊地抱著我,幾乎箍得我喘不上氣。一路除了心痛的淚水,我和他都沒有說話。
車行到酒店門口,子越和我進去。估計是早有人幫他定好的。他說了名字就有服務生遞來房卡領了進去。
當房間裏隻剩我和他麵對時,我撲在他懷裏直哭到無聲。剛才的一幕幕像回放的電影一樣不停在我腦海裏激烈地上演,我全身抖著,他緊緊地抱著我,卻有些沉重。
不知過了多久,天色有些昏暗。他打了個電話,不多時,之前送我們來酒店的司機送來幾份打包好的飯菜,還有一瓶老家特產的白酒。
子越拿了兩個杯子:“喝點兒。”我木然點頭。子越自己是做酒的,除了應酬,對白酒聞而遠之。此刻,怕是他心裏也不好受吧。
我動了幾筷子菜,卻把半杯白酒沒多久就喝了個精光。心裏悲苦,拽著子越的手淚流滿麵:“子越,我們該怎麽辦?我爸爸不要我了,我怎麽辦?”
子越反手緊緊握著我的,看著我沉沉說著:“我要你。我娶你。”
我抓著他的手放到桌上,暈沉沉的頭順勢枕到他的手上,流著淚:“結婚,我受不起。有你這句話,此生無憾。”
“不結婚,我們還走得下去嗎?”子越有些自嘲,“原來真他媽愛了,除了結婚,別的路都走不通。”
“離婚可恥你不懂啊?我爸都說了,可恥。”我暈暈乎乎說著,“也許還會天打雷劈。”
子越又喝了一大口,聲音有些微顫:“可恥?他媽的什麽不可恥?天天幹著男盜女娼的事兒不可恥?”嗓門不覺也高了,“要是不能離婚,為什麽民政局除了結婚窗口,還有離婚窗口?為什麽不直接派幾個兵把要離婚的男人都斃了?”
我聽他罵得有趣,嘻嘻地笑著,笑著笑著又哭起來:“不是這個道理。是我在破壞別人的家庭,是我罪不可恕。要在舊社會,我會被浸豬籠的。”我比畫著,“喏,裝一個大筐裏——”
“別這麽說,小薇。”子越捂住我的嘴,眼睛有些發紅看著我,頓了許久,艱難地說著:“我離婚很久了。”這幾個字,竟像抽筋剜肉般一個字一個字地從他嘴裏緩緩說出。
我愣在了那裏,幾乎不可置信地看著他。這是夢境還是遊戲?對他家庭的愧疚難耐,違背倫理道德的煎熬折磨,原來,竟然是場無稽之談?
我忽然笑了,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我是個天下第一號的傻瓜啊。笑到氣喘籲籲,笑到眼淚肆意,子越痛苦地垂著頭,我的眼淚撲簌著下來:“為什麽才告訴我?為什麽?”
他沒有說話,也沒有吭聲,隻把麵前的一大杯酒一飲而盡。又倒了一杯,我將他麵前的酒搶過灌了下去。
子越用力抓著我手,拽下我手裏已經空空如也的酒杯,痛楚說道:“好了。”
“為什麽?子越,你讓我好痛。”我戳著自己的胸口,“你知不知道為了你遲來的這句話,我痛了多久?我和我的家人,又承受著什麽?”
“小薇,我沒有刻意隱瞞。”子越定定看著我,認真地說著,“我說過,我和她,不是幾句話能說清的事。”
“子越,”我哀傷地看著他,第一次打斷他的話,問著,“是不是你怕我看上的是名分?是不是你一直在拿這個考驗我?”
“沒有。”他答得斬釘截鐵。我卻頭隱隱作痛:“那又是為什麽?”
子越沒有吭聲,我黯然地垂下眸子,愛與不愛,一瞬間變得蒼白。
酒勁上來,我無力地趴在了桌上,子越一把把我拽起來,扶到床上,沒有在說話。我昏昏沉沉,想說什麽,腦子卻信馬由韁,馳騁到了不知何處。
等到醒來,窗外天色已經麻麻亮了。昨天的事又一股腦地湧上來。越躺越輾轉反側,看身邊子越還在沉睡,那張讓我神魂跟隨的臉,竟第一次有了種陌生的遙遠。
我悄悄換好衣服,走出酒店。腳步麻木地向家中的方向移著。我想回家,我覺得好累。
我步履沉重地在沉睡中的縣城裏走著,路上幾乎沒有行人,桃樹,青石板,熟悉的校門,我似乎能看到自己係著紅領巾俏皮的身影;狀元橋,當年中考的時候,我還是狀元呢,戴著花環驕傲地走過這座小橋——站在狀元橋上,我久久不想下去,為了子越,我在這個最熟悉最自尊的地方,成了惶惶不可終日的喪家之犬,甚至像過街老鼠一樣見人就躲。
從愛上他的那天起,我就卑微到了塵埃裏。
不敢觸碰他的家庭,不敢與外人道自己的心情,獨自熬著風刀霜劍,家人受著飛短流長,可結果居然是場天大的諷刺。他根本就是自由身,卻一直不告訴我,難道在他心裏,我就隻能是一個和他同居,為他生孩子的女人?而入不了他的家門?
可是他帶我回老家的篤定,渴望和我醞釀一個生命的憧憬——所有的過往,都如鋼鐵錚錚般告訴我一個事實,他是愛我的啊,難道這麽沉甸甸的愛,承載不了那兩個紅本嗎?
到了家門口,我的手舉起,要落下卻又猶豫。我在大門口徘徊著,久久惆悵。進去這扇門,撕扯心扉的愛,與我便再也不相幹了,可是我的心痛到無力去推麵前那扇門。
左鄰右舍漸漸有了推門開戶的聲音,我有些害怕,生怕出來個人尷尬。忙抬手就要推門,忽然身後一個手勁,把我攬了過去。我扭頭一看,是子越有些痛心的神色。我一愣:“你怎麽在這兒?”
“跟著你把你的故鄉繞了一圈兒。”他的目光有些吃痛,“不要回去。”
他一直在我身後跟著我?我有些黯然,是啊,為了我家的臉麵,我和他都無法做到並肩而立。秋風漸涼,我心中幾分悲意。
“我有話對你說。”他用力拽著我回酒店,我微微掙開了他的手,步子卻不由跟隨著他。
到了酒店,他點起一支煙,狠狠吸了幾口,屋裏窗簾拉著,有幾絲昏暗。過了很久,他徐徐開口:“我一直不願提我的婚姻。那對我來說,開始得不光明,結束得也恥辱。”
跟隨著子越沉聲的講述,我沉浸在那段往事裏。
當他被陶芸背叛後,心神皆傷。更要命的是,畢業即將來臨,可他要被分配到的地方,是個偏遠的小城市。盡管他成績優秀,盡管他活躍積極,但是他在那個大城市裏,缺一樣致命的東西——背景。
他似乎一直掙脫不了權力帶給他的無助,他不想再麵對命運那麽無力,他要扭轉。於是,那個和他跳過一次舞的女孩走進了他的眼簾。
他以為自己能為了想要的東西,安於自己的付出。可他發現,那個女人的存在,在不停地提醒著自己的失敗。他隻好躲避,讓自己忙於生意,忙於應酬。
而帶她見了一次自己的家人,她與生俱來的大小姐做派,讓他的父母,他的哥嫂有些張不開嘴,更深深地刺痛了他。他連平淡都做不到了,隻餘冷漠。
直到結婚的第六個年頭,曉攸出生了,她卻產後抑鬱變得更加不可理喻。生意越做越大,心卻越來越空,應酬的需要,孤獨的渴求,他開始在花叢裏流連,可哪個女人,似乎都是一張嘴臉,有錢就能貼身,卻永遠貼不了心。
直到有一天,盧南聽到了風言風語,大吵大鬧後,愛麵子的她選擇了隱忍。卻在隱忍後開始了報複,盧南也有自己的朋友圈子,夜不歸宿漸漸成了常事。直到離婚。
“離婚是你提的嗎?”我忍不住問。
“是她。”子越吐出這兩個字,目光中有幾分狠戾。
我有些納悶,盧南對這段婚姻,是渴求的一方啊:“為什麽?”
子越冷笑一聲:“找她以為的幸福。”這一聲中竟有幾分嘲諷。
我的心隨著他的笑狠狠顫了一下,看著眼前帶有幾分狠色的男人,心瞬間酸澀不堪。原來是盧南,找到了屬於她的幸福,結束了充滿權力交易的婚姻。
可在感情的世界裏,他都一直承受著什麽?陶芸讓他不相信愛情,盧南又讓他不相信婚姻。陶芸、盧南都是他心頭的結。
我明白了他為什麽不願意提,這是他刻骨的恥辱。我咬著唇,幾分心痛看著他。
盧南離婚後,那個男人卻沒有應約娶她,選擇了逃避得無影無蹤。盧南在打擊後選擇了反擊,她爭回了曉攸的撫養權,用曉攸折磨著子越的神經。子越很疼曉攸,這麽多年一直在爭回,卻始終爭不過盧南。
除了曉攸這條紐帶,子越和盧南,仿佛成了陌生人。隻是離婚的事,卻都保持緘默,對子越是恥辱,對盧南更是吧。何況子越生意的很多關係朋友,還是盧南的關係。
“我以為我這輩子,再也不會愛一個人,也不會再娶一個人。”子越看著我,目光有些怔忡,“可是認識了你,我栽了。”
“我甚至有點兒怕,怕自己真他媽犯渾去愛個女人,”子越抽口煙,“本來以為一陣子夠了,不夠,變一輩子,還覺得不行,想要孩子,想結婚。自己以為一輩子不想進去的圈兒,又想進去了。”
我的眼睛潮潮的,他的這個心結,是何時打開的。忍不住問著:“什麽時候?”
“看著你給孩子做衣服,”子越若有所思撫上我的頭發,“我第一次有想要一個妻子的渴望,不僅僅是個女人,是個能陪著我,照顧我的妻子。”記得那晚,是去醫院看過老徐總回來,也許老徐的飄零,也觸動了他。
“我和盧南還有些糾葛,本想處理好一切,再給你承諾。”子越牽起我的手,認真看向我道:“小薇,我說過,不管付出什麽代價,我要試一試。我隻想問一句,是不是什麽結果,你都能陪著我?”
我愣住了,什麽原因,要他這般破釜沉舟的語氣。我有些害怕了,不為自己,卻是為他,他究竟在做什麽,抑或做過什麽,我並不全部了解。我遲疑道:“會有什麽結果?”
“也許一無所有。”他抽抽嘴角,目光若有所思,截住了話頭。
我舒口氣,如果隻是錢財散盡,有什麽承受不了的呢?我癡癡地看著他,淚流不止:“黃泉碧落,誓死不離。”
他輕輕敲敲我的頭:“說得嚇人。”眸中卻已安定不移。
上午給表弟打了電話,托他到我家裏去看看爸媽有沒有事。他給我回了電話說著:“身體倒沒事,就是——”他吞吞吐吐著,“舅舅說,你要去了北京,以後就別回來了。”
看向子越,我有些不知所措。我和子越,同樣不篤定我們的未來。子越隻定定看向我說:“等我們解決了所有的問題,再回來給他們寬慰吧。現在說什麽,都沒用。”
是啊,現在無論說什麽,都隻是讓他們痛心疾首。可我就這麽隨著他去北京,把父母扔在這裏什麽都不管嗎?我有些糾結問著自己。
最終,隻給爸爸發了條短信:爸爸,對不起。你保重身體。我永遠是你的女兒。
飛機升上層雲,看我神情蕭索,子越沒有說話,隻是緊緊牽著我的手,勾畫出一個堅毅輪廓分明的側麵。直看得我有些出神。這個男人,我似乎與他相識已久,我知道他為什麽開心,為什麽不悅,為什麽神傷,為什麽憤怒,卻仍然時常有我想象不到的一麵,我怔忡問他:“你怎麽有那麽大信心能帶走我?”
他看著我,沉毅說道:“我沒信心,隻是賭一把。”
“賭?”我抽抽嘴角,直以為他從不打無把握之仗呢,原來也有碰運氣的一麵。
“是的,賭,賭我在你心裏的位置。”他淺淺笑了,眸色發亮,捏著我的手緊了緊。
“唉。”我歎了口氣,把他的手抬起放到下巴上蹭著,“我自己都不知道是什麽位置,可是我的心會作答。”
子越定定看著我道:“小薇,以後的路,好好陪著我走。”我的心一驚,但還是鄭重點了點頭。沒有了道德倫理的枷鎖,就算前路是狂風暴雨,就讓我任性一回,陪他走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