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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回到家裡,見阿翁正和驢販子柴萬金站在院子裡面說話,他以為阿翁是想把自家那頭不能幹活的毛驢給賣掉,便打了聲招呼走進屋子。
阿母正在做晚飯。少年著實餓了,顧不上去凈手,就迫不及待地問阿母有沒有現成的東西可以吃。
阿母並不在意少年這個下午去了哪裡,她對少年的學業更是不聞不問,因為那都是阿翁該管的事情。她讓少年再挺一會兒,飯馬上就好。
外面,柴萬金走了,阿翁進屋來找少年,問他這個下午人影不見去了哪裡?
少年當然不能撒謊,但也不能說自己在山坡上做夢的事情,便低下頭,默不作聲。
阿翁也就不再追問,待吃過晚飯,阿翁對少年說:「聽先生說你總是不好好念書,這樣混下去也不會有什麼出息,不如趁早回來干點活計。」
少年有些懊惱,儘管自己功課不好,但也不像阿翁說的那樣在學堂里不好好念書。離開學堂,少年實在是不樂意。
阿母可不想讓少年過早離開學堂,對阿翁說:「他今年才十二歲,不去念書又能幹點什麼?」
阿翁說:「幹不了什麼,起碼還能省下點學費。」
少年心裡一陣悲涼,原來阿翁為了省下學費才不想讓自己再去學堂。
阿翁又說:「剛才我在街上碰見了柴萬金,想找一個夥計幫他照看一下毛驢,我琢磨著那活也不累,大人小孩誰都能幹,就……」他看了看少年。
阿母這才明白阿翁為何跟驢販子柴萬金在院子里說了那麼久,看來他早已經安排好了。
她看了看少年,問:「你可願意去?」
少年小聲說:「我不願意。」
阿母對阿翁說:「既然孩子不願意,就別難為他了。」
阿翁有些不高興,「你說了不算。」說完,走出屋子,到外面去了。
阿母的情緒也有些消沉,望著阿翁出去的背影,嘆了口氣。
第二天早上起來,阿翁沒有再提讓少年跟驢販子出去做活的事情。少年陪著小心吃完早飯,趕緊去了學堂。
少年學業不精,可他一點也不笨。他開始躲著阿翁,除了早晚吃飯的時候,盡量少在阿翁面前出現,他相信阿母不知花了多大心思才勸說阿翁改變了主意。
阿翁的主意是很難改變的。
十幾天的陰雨,金水山莊幾乎所有人家的柴草垛全都濕透。今天下午雲層薄了一些,天好像剛有晴起來的意思了。
沒有乾柴燒,阿母很難按時把飯燒好。少年下學後走進屋子,阿母正蹲在地上手拿一把扇子在灶下扇火,阿翁站在冒煙的灶台旁看著冷鍋,臉色十分難看。少年不敢喊餓,靠邊溜進自己屋子。
阿翁隨後跟了進來,對少年說:「從明天開始,你別去學堂了,先生那裡由我去說。」
該來的終於來了,少年一點也不意外,他顯得很平靜。
阿翁接著說:「我看天快晴了,明天上山去砍點乾柴,聽見沒有。」
少年趕緊答應。
幾天前家住山口外,瘦肩雙聳愁眉深鎖的阿姐在陰雨停歇的午後來莊子里看望阿翁和阿母,那天她還帶著六歲大的男孩和三歲大的女孩。
阿姐在娘家只住了一個夜晚,第二天便離開了。少年想把阿翁要他跟驢販子去幹活的事情說給阿姐,但一直沒有找到說話的機會。事實上,即使少年有機會和阿姐單獨說話,觸目傷心,看見阿姐悲苦凄傷的樣子他也很難開口。
阿姐的境遇實在是不堪回首。
九年前,十四歲的阿姐嫁給了山口外一個比她大好幾歲的流浪漢。阿翁原以為阿姐跟著他一定會過上衣食無憂的日子。沒想到那個流浪漢是個賭鬼,什麼活計都不肯做,日子過得一塌糊塗。一年四季以賭為業,賭鬼經常被債主逼得東躲西藏。去年秋天被幾個債主找上家門,賭鬼慌忙跳窗鑽進屋后的地窖,由阿姐出面應付債主。好說歹說,債主們才肯離開,阿姐去屋后的地窖招呼賭鬼出來。沒想到賭鬼運氣不濟,頭朝下一隻腳弔掛在地窖里的梯子上。阿姐慌忙去叫鄰居,人們將賭鬼拉了上來,發現賭鬼的臉紫得像個蘿蔔,早就沒了氣息。
阿姐很是悲傷,阿翁卻不以為然,說賭鬼死就死了,也沒有什麼不好。
照阿翁的要求,第二天上午少年拎起柴刀扛著扁擔和繩索獨自上山。這對少年來說的確是一件非同尋常的事情,少年心裡仍然涌動著對學堂的留戀,表面卻春水似的平靜。昨天的學童一夜之間就成了有模有樣的砍柴郎,就這樣從金水山莊人的眼前一步一步的過去了。
從家裡出來到山坡邊上用不了半個時辰,走上這條行人稀少的小路,風聲瑟瑟,滿眼彌綠,少年心中凜然清冷,所有的煩悶悄悄退去,就連山莊的喧嘩,也變成了清雅的情調。
用不著誰去教化,少年已經開始相信命運,而命運又是很難改變的。眼下,少年心裡期盼的是今天能給家裡帶回更多的乾柴來。
空曠的山坡邊上到處都是低矮的灌木,少年將扁擔和繩索放在地上,提著柴刀樹葉交織間去找枯枝。拂著溫煦的和風,少年追憶起那天夢中青牛背上的窅眇來。
小施主,「我就要離開了,你還有什麼事情嗎?」青牛的心語渾厚而溫和。
少年:「謝謝你救了我,又送我回家。」
青牛:「你我出自同門,不必客套。」
少年心中忽然有了失落,問:「我們還能再見面嗎?」
青牛:「當然。」
少年:「那我到什麼地方去找你?」
青牛:「我時時刻刻都在看著你。」
少年有些疑惑,「真的?」
青牛:「你如果有什麼事情,喚我一聲,我就知道。」
少年:「可我總覺得有些不真切。」
青牛:「那我就傳你一個本領吧!」他停了下來,對少年說,「前面就是金水山莊,我們就此作別。」
少年:「你還沒傳我本領呢?」
青牛:「已經傳給你了。」
少年:「可我沒有感覺到啊?」
青牛:「日後你就知道了。」
少年仍是不解,沉吟間,青牛將他從背上拋下,獨自去了。
抬頭向山坡上面望去,少年又看見了那天做夢的地方,坡上沉靜的青草鮮花,頭頂上的流鶯飛燕,它們都活得簡簡單單毫無煩惱,而阿姐卻有許多悲哀許多苦痛無法排遣,自己也有許多的不如意。
不去學堂也沒什麼,青牛已經把本領傳給了自己。那究竟是什麼本領?自己一點都沒感覺到,半個月來學業一點都沒有長進,面對阿翁自己一點辦法都沒有。
夢就是夢,夢裡的事情是不可以當真的。
砍下的乾柴差不多已有一擔,少年在一塊石頭上坐下歇息。風飄來野花的清香,蜜蜂在身邊盤繞,少年煩滯的心境漸漸開曠,眯起眼睛看著金水山莊,那神態像是個無憂無慮的驕兒。
離晌午還有一段時間,少年擔起乾柴悠然地往回走去,山口那邊的土路上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趕著十幾頭毛驢朝莊子這邊走來,少年知道那是驢販子柴萬金。
說不清是什麼原因,少年就是不想和他走在一起,他放下擔子,裝作歇息。
柴萬金將毛驢叫住,站在路邊等著少年。少年無奈,心想各走各的路,倒也沒什麼,於是擔起乾柴繼續朝前走去。
他在柴萬金身前將擔子卸下,「阿叔吉祥。」
柴萬金今天有些喜興,看著少年讚嘆不已,「遠遠的一看就知道是你。怎麼,不去學堂念書了?」
少年答應了一聲。
柴萬金拎起一捆乾柴,心疼地說:「這可不輕,路又這麼遠,把它放在驢背上去。」
少年無法拒絕柴萬金的好意,便將兩捆乾柴重新拴好,放在毛驢背上,兩人一邊說話一邊朝莊子走來。
柴萬金今天特意繞道,一直將少年送到家門口,和阿翁打聲招呼后才趕著毛驢離開。
少年心上掠過一絲惶惑,說不定哪天自己就該和毛驢打交道了。阿翁將乾柴堆放起來對少年說:「你也看見了,你阿叔人很不錯,我都跟他說好了,過幾天就跟他學做生意去。」
少年勉強答應一聲,「嗯!」
阿翁也鬆了一口氣。
幾天後,少年換上一件新短裾,頭上系了一方青色巾幘,背著換洗衣物的包袱和柴萬金一起趕著幾十頭毛驢往山口方向走去。第一次出遠門,阿翁想來送他,被少年拒絕了。
柴萬金的毛驢生意做了十幾年,他將本地收上來的毛驢送到山外一個叫石羊鎮的地方,每次往返都要十幾天的時間。柴萬金將一些喂毛驢的精料裝進口袋放在健壯的毛驢背上馱著,白天趕路夜晚在能給牲口提供水草的客店裡住下。因失於看護,到了夜裡毛驢被賊人偷走的事情時有發生,這正是柴萬金要將少年帶出來的真正原因。
有了少年的幫襯,柴萬金踏實了許多,夜裡他再也不用自己勞神費力。少年上半夜歇息,午夜過後穿戴整齊去戶外守護毛驢。
殘月更深,這是一個冷寂的秋夜,少年守著幾十頭毛驢,臉對著深邃的夜空。他想起了青牛的那句話:「我時時刻刻都在看著你。」
少年有很多話要對青牛傾訴,但他知道,青牛來自天上,應該叫它青牛神。
他對著天河,心中問了一句:「青牛神,你在哪裡?」
少年閉上了眼睛,用心去聽,遺憾的是青牛沒有回答他。他心中的企盼被無聲的夜色揉得粉碎。
事歸空幻,繁星照著少年,少年也用沉寂來擁抱著沉靜的星夜。
東方發白,柴萬金叫少年回到客棧的屋子裡歇息,天明以後好再接著趕路。
再有兩天就要將毛驢送到石羊鎮,柴萬金好像想起了什麼,自言自語地說:「已經出來六七天了,也不知家裡怎麼樣?」
少年心裡一動,說了句:「不大好……」
柴萬金問:「什麼不大好?」
少年張了張嘴,沒說話。
柴萬金有些著急,「你倒是說呀!」
看他這麼急切,少年也就沒了顧忌,「太夫人摔斷了胳膊,正在養傷。」
柴萬金有些生氣,「胡說八道。」
接下來兩人誰也不說話,只顧默默地走路。
柴萬金到底是個走南闖北見多識廣的人,少年的話還真的勾起了他的疑慮,他叫過少年,問:「你剛才說的話可是真的?」
少年看了看他,「我心裡想的。」
柴萬金又氣又恨,「今後不準隨便亂想。」
少年也覺得自己冒失,可柴萬金阿母的境遇總在他心上縈繞,清清楚楚。
隔了一會兒,柴萬金又問:「這趟生意能怎樣?」
少年想都沒想,「恐怕是要蝕了本錢。」
柴萬金更起了怨恨,「你怎麼一句吉利話都不會說?」
少年也覺得自己不該說這樣的話,有些後悔。
接下來的一天兩人很少說話,少年明顯有些消沉。
石羊鎮就在前面,柴萬金的心情稍稍有了好轉。這是個晴朗的上午,柴萬金的毛驢順利出手,趕上好行情還比預想的多賺了一些。收好銀錢,柴萬金便和少年去了一家酒樓,酒足飯飽之後,柴萬金想出去放鬆一下,便把少年安置在一家客棧自己去鎮上閑逛。
這是柴萬金十分熟悉的地方,酒樓旁邊那條小巷子里有一家茶館,茶館的後院設有賭局,從清早到午夜那裡擾攘不堪。柴萬金曾經來過這裡,但從未認真地去賭。他先是坐在茶館里慢慢地喝茶,趕在賭局人多的時候才到後院這邊來。
柴萬金進來的時候正趕上開局,地中間一張桌子擠滿了下注的人。莊家將裝骰子的茶杯高高舉起拚命搖晃,在人們亢奮的叫聲中莊家將骰子倒扣在桌子上面……
銅錢首飾飛快地易主,看得柴萬金心頭直癢。
他費了很大力氣才擠到前面,一把將賣毛驢的銅錢摔在桌子上面……
回到客棧的時候,太陽已經偏西,少年正等他回來。
他想起了少年「恐怕是要蝕了本錢」那句話,問:「你是怎麼知道我要蝕了本錢的?」
「我只隨便說說。」少年回答。
柴萬金並不認可,「不對!讓你說對了,我剛才在茶館後面蝕了本錢。」
少年不明白他的意思,瞪眼看著他。
柴萬金急了,一把拉過少年,「你得想辦法幫我把錢給弄回來。」他把剛才的經歷毫無保留地告訴了少年。
少年沉默不語。
像是落水的人抓住了一根稻草,柴萬金說:「我常聽人講,小孩子的手最乾淨,你幫我賭一把,把錢撈給回來。」
「我不去!」少年的態度很堅決。
「好歹你就幫我這一回,完了我去跟你阿翁說,讓他送你去學堂。」
「你說的是真話?」
「真話!」柴萬金信誓旦旦。
少年還是有些猶豫,柴萬金從包袱里翻出剩下的銀錢裝進一條布袋子揣在懷裡,也不管少年答沒答應,推著他就往外走。
兩人走進賭局的時候,人差不多已經散盡,莊家坐在桌子後面歇息。
柴萬金將布袋子放在桌子上面,嘩啦一聲。
莊家眼睛一亮,「怎麼賭?」
「一對一。」
「好!」
柴萬金在桌子旁邊拉過一條凳子,叫少年坐在桌子前面。
莊家認真看著少年,「他也能賭?」
「我給他做主。」
「也好,什麼規矩?」
「看點數。」
「下注吧!」
柴萬金將布袋子往少年跟前挪了挪,少年從裡面抓出三枚銅錢放在桌上。
莊家咧了咧嘴,將過兩個骰子裝進茶杯……
從賭局裡出來已經黃昏,柴萬金夾著裝滿銀錢的布袋子和少年返回客棧。藏好銀錢,柴萬金問少年。
「你憑什麼贏了莊家。」
「我知道他的點數。」
「你是怎麼知道的?」
「他把茶碗放上桌子那一刻我就知道了。」
「哦!」
「但也不是每次都知道,有時他還沒有往茶杯里裝骰子,那點數就已經在我心裡了。」
「原來如此……」他認真看著少年,「這回咱不做毛驢生意了,換個地方還去賭。」
少年一下想起他的承諾來,「你說過,回去就讓阿翁送我去學堂的。」
柴萬金笑了,「我們倆合夥去賭,天天進錢那有多好,何必去學堂里受罪。」
少年急了,「我不會和你去幹這種事情的。」
「有一回就有更多回。」
「就這一回,沒有更多回。」
柴萬金盯著少年的臉,半天沒說話。
兩人都有些沉悶
隔了一會兒,柴萬金出去了。回來的時候,柴萬金臉上的皺紋全都舒展開了,他笑嘻嘻地說:「剛才說的話別往心裡去,我也沒真的要你接著去賭。」
少年這才放下心來。
「天快黑了,咱倆出去吃飯。」他將布口袋夾在腋下,拉著少年又去了那家酒樓。柴萬金要了幾碟小菜一壺老酒,說是答謝少年,他端起一杯,硬是給少年灌了下去。臨了,柴萬金叫少年一個人回客棧歇息,說他要去附近一個莊子里看望朋友,便離開了。
少年回到客棧,天完全黑了下來。
頭昏腦脹,少年衣服沒脫就沉沉睡去。
第二天清早,柴萬金回到客棧。少年被客棧掌柜捆了起來,單等柴萬金回來發落。
柴萬金大吃一驚,仔細打聽,原來昨夜客棧丟了一把斟酒的銀壺,清早在少年的包袱里翻了出來。客棧掌柜正要帶他去見官,這時柴萬金趕回來了。
柴萬金趕緊要客棧掌柜將少年放開,說客棧損失了多少銀錢全都由他來賠償。客棧掌柜說沒有別的損失,這把銀壺是他祖傳之寶價值不菲,少年如肯認罪也就不再追究。
讓柴萬金想不到的是人贓俱獲少年就是不肯認罪,客棧掌柜幾次發作全被柴萬金給勸解下來。最後柴萬金賠客棧掌柜銅錢五串又找人代寫招狀,柴萬金替少年畫押后交客棧掌柜此事才算了結。
幾天後,柴萬金和少年回到了金水山莊。柴萬金急忙去見阿母,阿母一隻胳膊用木板托著吊在脖子上面,看上去傷得的確不輕。少年沒能再次回到學堂,但也沒接著跟柴萬金一起去販賣毛驢。
很快,莊子里就有人說柴萬金想要把小女嫁給少年,被拒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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