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臥龍火攻野 鳳雛計奪襄陽
卻一人進言劉綜,眾視之,乃荊州上賓,山陽高平人也,姓王,名粲,字仲宣。曾祖王龔,漢順帝時為太尉。祖王暢,漢靈帝時為司空。父王謙,為大將軍何進長史。
對劉琮曰:“仆有愚計,原進之於將軍,可乎?”
琮曰:“吾願聞之。”
粲曰:“下大亂,豪傑並起,今倉卒之際,強弱未分,故人各各有心耳。當此之時,家家欲為帝王,人人欲為公侯。觀今古之成敗,能先見機者,則怕受其福。今將軍自料,比曹公何如?”
琮曰:“吾不如也。”
粲曰:“如某所聞,曹公乃人傑也。雄略冠時,智謀出眾,摧袁紹於官渡,驅孫權於江外,逐劉備於隴右,破烏丸於白登,梟夷蕩定者,往往如神,不可勝計。今日之事,去就可知也。將軍若聽粲之言,卷甲倒戈,應順命,以歸曹公,彼必重待將軍。庶得保己全家,長享福祚,垂之後嗣,此萬全之計也。粲遭亂世流落,托命此州,蒙將軍父子重用,敢不盡言!將軍明聽,勿使後悔。”
琮曰:“先生之教,雖然如此,亦須告稟母親知道。”
蔡夫人在屏風後轉出而言曰:“仲宣之言,公悌之謀,異度之見;興廢之事所見相同,何必告我。”
便差人寫降書,令宋忠潛地徑投曹公納降書,將次渡江,路上撞見一枝人馬。宋忠無路得避,隻得相迎,乃是關雲長也。雲長盤問宋忠,忠懼怕,不敢抵諱,隻得以實告之曰:“劉荊州已死,立劉琮為主。聞知曹操軍到,使忠納送降書到宛城,投曹操了。”
雲長聞之大驚,遂捉宋忠來見玄德。雲長備言其事。玄德聞知,哭倒於地。龐統與徐庶私計曰:“主公仁慈,劉琮不智,隻聽見奸佞之言,吾與襄陽城中有一故人,汝帶我書信,往他處,可待亂時取事也。”元直得龐統書信,投襄陽去。
卻玄德聞知劉表已死,劉琮降曹,情感於中,淚泣已絕。眾將救醒,張飛曰:“大事既然如此,可先斬宋忠,隨起大兵渡江,奪了襄陽,殺了劉琮,哥哥便是主也。”
玄德曰:“你且緘口,我有斟酌。”
遂拔劍而指宋忠曰:“你既知眾人作事,何不早來報我?將欲斬汝之頭,不足解吾之怒。汝可速去。”
宋忠曰:“恐縣外有人殺某也。”
玄德曰:“既放汝而複殺,非大丈夫也。誰敢違吾!”
忠乃拜謝,抱頭鼠竄而去。
玄德正憂悶之間,忽報江夏公子差伊籍到來。玄德思昔日之恩,下階迎接,請於堂上。禮畢,玄德稱謝前恩,問其來意。籍告曰:“昨者,大公子同籍撫守江夏,忽聞得劉荊州已故,被蔡夫人與蔡瑁等同謀商議,不來報喪,偽立劉琮為主。公子遂差人往襄陽探聽,回是實;恐使君不知,特差某齎書馳報。”
遂呈上哀書。玄德拆封視之。書曰:
孤子劉琦謹獻哀言,上達於叔父大人座前:近聞先君薨於荊州,繼母與蔡瑁、張允二人謀議,不即報喪,矯立弟劉琮為九郡之主,大亂綱常,實難容忍!伏望叔父垂憐,盡起麾下精兵,約會同滅惡黨,共取先君之基業,實為萬幸!泣血拜書,立待批回。
玄德看書畢,與伊籍曰:“機伯隻知劉琮為主,又不知將九郡已獻曹操也!”
籍大驚曰:“使君不如以吊喪為名,前赴襄陽,誘劉琮出接就擒下,盡捉諸逆黨殺之,則荊州已屬使君矣。”
士元曰:“機伯之言是也,吾主公可從之。”
玄德垂淚而言曰:“吾兄臨危之時,托孤於我。今若背信自濟,吾於九泉之下,何顏見吾兄耶?”
士元曰:“若不舉此事,目今操兵已至宛城,前軍離此不遠矣,將如之何?”
玄德曰:“不若走樊城以避之。”
正商議間,數次人飛報操兵已到博望了。玄德慌教伊籍回江夏整理軍馬,一麵求計於二軍師。孔明曰:“主公且寬心。前番一把火,燒了夏侯惇太半人馬;今番曹軍又來,必教他中這條計。我等在此屯紮不住了。”
便差人四門掛榜,曉諭居民:“無問老男女,限今日皆跟吾往樊城暫避,不可自誤。曹軍若到,必行不仁,傷害百姓。”
一連差十數次,催趲百姓便行。就差孫乾往西河兩岸調撥船隻,救濟百姓,然後便差糜竺送各官老到樊城。百姓盡行將起身,遂喚諸將聽令,先教雲長:“引一千人各帶布袋,去白河上流頭埋伏,用布袋裝上磚石土泥,堰住白河之水。到來日三更已後,但聽下流頭人喊馬嘶,此是兵至矣,急取開布袋,放水淹之,卻順水殺將下來接應。”
雲長受計去了。孔明喚益德:“引一千軍白河渡口埋伏。曹軍被淹,此處水勢最慢,人馬必從此逃難,可乘勢殺來接應雲長。”
益德領計去了。孔明又教子龍:“引三千軍先取蘆荻幹柴,放在新野縣近城人家屋上,暗藏硫黃焰硝引火之物。來日是昴日雞直日,黃昏後必有大風;大風一起,曹軍必入城安歇。汝將三千兵分為四隊,汝自領軍一半;一半分作三隊:縣南、北、西三門,各五百軍。先將火槍火炮火箭射入城去,看火勢大作,城外卻呐喊,隻留東門教彼逃生。你卻在東門外伏定,若見敗軍亂竄,不可截殺,隻在背後擊之;敗軍無心戀戰,必然奔走。此乃寡敵眾也。必得全功,明會合收軍,便回樊城,不可遲誤。”
趙雲聽令亦去。孔明再喚糜芳、劉封二人:“可帶二千軍,一半紅旗,一半青旗,去新野縣外三十裏鵲尾坡前擺開,青紅旗號混雜。如曹軍一到,汝二人便將人馬分開:糜芳引紅旗一枝軍走在左,劉封引青旗一枝軍走在右。彼軍生疑,必不追趕。汝等卻分去縣東、西、南、北角上埋伏,隻望城中火起,便可追敗兵,然後卻來白河上流接應主公。時刻休誤。”
二人受計去了。孔明調撥已定,與玄德、士元登高望之。
卻曹仁、曹洪為前部先鋒,引大軍十萬、戰將數員,前麵有許褚引三千鐵甲軍,望新野進發。日當正午,來到鵲尾坡。許褚問鄉導官曰:“此處至新野縣有多少路?”
答曰:“隻有三十裏。”
許褚差數十騎先行探聽,望見坡前人馬擺開,撥馬回報,言前麵依山傍嶺一簇人馬,盡打青紅旗號,不知多少。許褚教執一麵皂旗,領三千軍一齊向前。劉封、糜芳分為四隊,青紅旗號各歸左右,旗色不雜,隊伍不亂。許褚勒馬教休趕。左右曰:“何為不趕?”
褚曰:“前麵必有埋伏之兵。汝等隻就此間住紮,我自去稟先鋒。”
許褚一騎馬來見曹仁,稟前事。曹仁曰:“豈不聞兵法雲,有實有虛之論?此是疑兵,必無埋伏,可速進兵,吾乃追之。”
許褚複回坡前,提兵直殺入。至林下追尋,一人不見。此時紅日墜西。許褚卻欲進縣,隻聽得山上大吹大擂,忙引軍看時,隻見山嶺上一簇旌旗叢中,兩把傘蓋:左士元,右孔明,中間玄德,三人圍坐飲酒。褚見了大怒,尋徑路上山,狹路擂木炮石打將下來,褚不能前進。隻聽得山後喊聲大震,褚欲尋路廝殺,色已晚。
曹仁曰:“且去搶城,安歇軍士。”
四門突人,並無阻當之兵,城中又不見一人。曹洪曰:“此是計窮勢孤,所以盡帶百姓連夜去了。眾軍權且安身,來日平明進兵。”
此時各軍饑餓走乏,皆去奪房造飯。曹仁、曹洪就在衙內安歇。初更已後,狂風大起,守門軍士飛報火起。曹仁曰:“這火是軍士造飯不心遺漏之火,不可自驚。”猶未了,數次飛報南、北、西三門等處,皆是火起。
曹仁急叫眾將上馬時,滿縣火起,上下通紅。當夜之火,又勝博望燒屯之火。
曹仁引眾將突煙冒火,尋路奔走,忽一人報東門無火。曹仁等急衝出東門,門上火滾煙飛,軍士逃出,自相踐踏,死者無數。
卻曹仁等方才脫得火厄,背後一聲喊起,趙雲引一軍趕來。混殺一陣,曹仁敗軍各逃性命,誰肯回身廝殺。正奔走之間,糜芳又引軍一枝衝殺一陣。曹仁大敗,奪路而走,忽然喊起,又遇劉封引一彪軍追殺一陣。敗軍奔到四更時分,人困馬乏,太半焦頭爛額,卻方到河邊,人馬都下河吃水:人爭取水,互相喧嚷;馬見河水,亂行嘶吼。
卻雲長在上流望見新野火起,度其時候,料得軍馬已到;忽聽得下流頭人喊馬嘶,急令軍士一齊掣起布袋,水勢滔,望下衝流,人馬皆溺於水中。曹仁引眾將望水勢慢處奪路而走。行到博陵渡口,隻聽得喊聲大震,一枝人馬攔路,當先大將乃燕人張益德也。兩軍混殺一處。
卻張飛因關公放了上流水,遂引軍從下流殺將來,截住曹仁混殺。忽遇許褚,就與交鋒。不十餘合,許褚不敢戀戰,奪路走脫。張飛趕來,接著玄德、孔明,一同沿河到上流。糜芳、劉封安排船隻等候,一齊渡河。孔明教將船筏放火燒毀,軍馬盡赴樊城去了。
卻曹仁引著敗殘軍馬,就新野屯住,使曹洪去見曹操,具言失利之事。操大怒曰:“諸葛村夫安敢如此!”
揮動三軍,盡至新野,漫山塞野,下住寨柵。操教軍士一麵搜山,一麵填塞白河。令大軍分作八路,一齊去取樊城。
玄德與孔明、士元計議。
孔明曰:“可速棄樊城,取襄陽暫歇,此為上計。”
玄德曰:“爭奈百姓相隨許久,安忍棄之?”
孔明曰:“可令人遍告百姓,有願相隨者同去,不願者留下。”
先使雲長去江岸準備船隻。孫乾、簡雍二人在城中聲揚曰:“今曹兵將至,孤城不可久守,百姓願隨者,便同過江。”
兩縣之民,若老若幼,齊聲大呼曰:“我等雖死,亦隨使君!”
即日號哭而行。
卻徐庶回見曹操,乃劉備等並無降意。操大怒,差五萬軍去填白河,分八路軍克日進兵。
卻新野、樊城百姓聽得大軍隻在後麵,扶老攜幼,將男帶女,滾滾渡江,兩岸哭聲不絕。玄德於船上大慟曰:“為吾一人而使百姓遭此大難,吾何生哉!”
欲投江麵死。左右扯住,聞者莫不慟哭。船到南岸,回顧那百姓未渡者,指南而哭。玄德急差雲長催船渡之,方才上馬。
轉至東門,城上遍插旌旗,壕邊密布鹿角,拽起吊橋。玄德勒馬於門邊大呼曰:“賢侄劉琮,吾但欲救百姓,與你並無疑心,可快開門!”
人報劉琮,劉琮懼怕而不能起。蔡瑁、張允得知劉備喚門,徑來敵樓上叱之曰:“左右與我亂箭射之!”
城外百姓皆望敵樓而哭。忽後城中一將默然跳起,引數百人徑上城樓,來殺蔡瑁、張允。此人是誰?身長八尺,麵如重棗,目似朗星,如關雲長模樣,武藝獨魁。江表義陽人也,姓魏,名延,字文長,使一柄百餘斤金背九環刀。延大呼曰:“劉使君乃仁德之人也!汝等何投曹賊?以圖爵祿,非義士之所為!吾今願請使君,入城誅賊!”原來魏延乃徐庶舊友,數日之前,受徐庶之計,於亂取事。當日魏延輪刀殺出,砍死蔡帽、張允,遂開城門,放下吊橋,大叫:“劉皇叔領兵殺入城,以討國賊!”張飛躍馬,引軍入城,魏延正言中間,一將飛馬引軍而至,叱之曰:“汝是無名下將,安敢亂言以犯上耶?”
其人身長八尺,麵貌雄偉,南陽宛城人也,姓文,名聘,字仲業,乃荊州之大將也,挺搶躍馬,直取魏延。兩下軍在城混戰,喊聲大震。張飛拍馬夾攻,文聘不敵,大敗而走,引軍北投曹操。劉備奪得城池,於是百姓盡入襄陽。劉琮死於亂軍之中,劉備歎息,乃詔人厚葬之。又祭蔡帽、張允二賊頭顱於劉表墓前。徐庶引魏延,言其功,玄德敬之。
孔明薦曰:“追兵不久必至,可遣雲長速往江夏求救於公子,若得江夏十萬大軍相助,曹賊不足懼也。”
士元曰:“然也,救兵至前,務必堅守襄陽城。”
玄德從之,修書使雲長、孫乾引五百軍,速往江夏求救,雲長去了。又差元直、魏延去夏口搬救兵。
卻曹操痛恨孔明,使人隆中尋孔明妻,搜尋不知去向。原來孔明先令人搬送去三江內隱避也。操深恨之。秋末冬初,涼風透骨;黃昏將近,哭聲遍野。趙雲單騎保護玄德家,與大軍失散,曹軍在襄陽道上,子龍不敢回。別道投江陵,宿到四更時分,隻聽得西北喊聲震地而來。操率精兵掩至,勢不可當。正在危急,回頭觀看,南邊有千百人馬殺到長阪坡下,文聘當先攔住。子龍罵曰:“背主之賊,非大丈夫也!”
文聘羞慚滿麵,領兵投東北角去。
襄陽城中眾人計議,忽見糜芳身帶箭,跪於階前,口言:“反了常山趙子龍也!投曹去了!”
玄德叱之曰:“子龍是吾故人,安肯反也?”
張飛曰:“他知我等勢窮力盡,反投曹操,以圖富貴。此乃常理也,何故不信?”
玄德曰:“子龍與吾相從患難之時,他心如鐵石,豈以富貴能搖動乎?”
糜芳曰:“我親見他引軍投操去了。”
玄德曰:“子龍必有事故。再子龍反者,斬之!”
張飛曰:“兄弟親去尋他去。如撞見,一槍刺死!”。
玄德曰:“休錯疑了!豈不見你二兄雲長誅顏良也?子龍必不棄吾,任他自去,不要相逼。吾料子龍必不棄吾也。”
不知子龍尋少主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