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甜水巷
大約黃昏時分,太陽映紅了西邊的天空,晚霞火紅火紅的。夕陽斜照在李仙兒的臉上,彷彿為那瘦弱而高挑,如風吹楊柳一般的身姿鑲嵌上了金黃色的邊子,分外地出塵脫俗。
一動不動的柳雲卿橫卧在一輛雞公車上,那名鬼頭鬼腦的小廝在後面推著獨輪車,發出了吱吱呀呀的響動。李仙兒與那扎著雙丫髻的小姑娘一左一右跟隨在側。
在這春末夏初的傍晚,大街上人流反而比正午的時候多了幾成。街邊上擺滿了各種小吃,於是各種叫賣聲又熱熱鬧鬧起來。
那些深閨之中的娘子們大約也都走了出來,更有那些儒袍青衫的才子們,他們穿紅掛綠的,與街道兩旁店家扎著的歡門,酒旗以及各種琳琅滿目的貨物一道,把桃花洞周圍打扮的花團錦簇,五彩繽紛的。
出了桃花洞不遠,便是十方街了。雖然人流如織,一派繁華熱鬧的景象,但李仙兒心情低落,那臉上也就沒有了神采。
那鬼頭鬼腦的小廝東看看,西瞧瞧地心不在焉的推著雞公車,小姑娘偶爾也會瞧的出神,但她看到李仙兒那落寞的神情,也就安靜了下來,不時的拉扯著覆在柳雲卿身上的白布。
大宋自真宗朝澶淵之盟后,數十年不見兵革,承平已久,前兩年又取消了仿市制度,於是商旅大興,汴京城參差著數十萬人家,丁口有百萬之多。
因此誰家死了親人,不論是鼓樂齊名的送殯,還是如死貓死狗一般悄悄的運出城外,汴京人對此早就司空見慣了。人們倒是對一身白色孝衣的李仙兒很是關注,時而有人或盡或遠看著,那目光好似要把李仙兒扒個精光一般。
三人沿著十方街往北走了一里多地之後,便到了景德寺,西面正是東一條甜水巷。進入甜水巷之後,兩邊的店鋪愈加的密集起來,李仙兒觸景生情,那往事也就一一躍上了心頭。
那唐家金銀鋪中,柳李二人曾去過多次。此刻李仙兒頭上上的白玉簪子,還是柳小乙當初帶著她,花費了整整五十貫大錢在這裡買來的。看著鋪中那胖成球一般的店家,李仙兒心中就想起了當時的情景。
柳小乙的家就位於溫州漆器什物鋪對面的小巷,二人自然也不止一次的前去光臨過。小廝推著雞公車拐進了小巷,李仙兒愣了一下,也就輕移蓮步,緊緊的跟了上去。
少時,進入了破敗的一個院落。看著小小的,長滿了蒿草的小院荒蕪一片,李仙兒又內疚不已。在她看來,大約一切都是自己招惹了柳小乙,這才害的小乙哥哥千金散盡,身敗名裂而又要人死燈滅的。
小院大概三四分地左右,連半畝都不到。三間正房上長滿了荒草,正中還破了一個大窟窿,屋內自然生長出了一堆野花,屋子裡濕漉漉的,並不比院子里好上多少。
柳小乙一家原本開封城郊區人士,靠著汴河,開著腳店,有著一個二三十畝的菜地。柳小乙的父親善於經營,老年得子后,讓他愈加的勤奮。短短數年之後,便在開封內城,寸土寸金的甜水巷買下了這所宅院。想著讓柳小乙讀書求學,往往做著兒子在東華門外唱名的美夢,但誰料想竟得了如此結果。
李仙兒想著這小院原來的溫馨,不由得淚珠兒又在眼眶之中打轉了。她哭了一會兒,拿出了刺繡著杜鵑花的手帕擦乾了眼淚,這就吩咐二人除草停「靈」。
雜草叢生,雖然是一個小小的院落,但當荒草一一除去之後,已經是金烏西墜,新月升空的時光了。
柳雲卿的「屍體」就停在了堂屋正中,月光從屋頂的破洞之中灑了下來,照耀在他那被李仙兒塗了胭脂水粉的臉蛋上,白的格外瘮人。
這時候,大門處傳來敲門的聲音。李仙兒還未曾吩咐,那小廝便急著說道:「送壽材的來了」,這便與那小姑娘爭先恐後的跑了出去。
李仙兒心情低落,獨自對著柳雲卿那瘮人的面孔倒並不是十分害怕。神思茫然空空落落的時候,耳邊卻傳來了微弱的尖叫聲音。
「啊……」
李仙兒臉上一時布滿了驚喜,喜匆匆地撲在柳雲卿身旁,感受著那若有若無的氣息漸漸濃厚起來,吹拂在她那秀項修頸上,別提有多舒暢了。
李仙兒喜極而泣,語無倫次的說道:「三郎,娟兒快去把……把郎中叫回來,小乙哥哥又活過來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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艷陽高照,清風徐來。原本荒蕪的小院稍稍拾掇拾掇,竟然變得清幽了許多。先不說那棵開滿了花朵,雪白雪白的香梨;更有牆角下盛開的,嫣紅嫣紅的芍藥;還有雕刻著梅蘭竹菊圖案的石頭井口旁邊,幾叢大朵大朵的牡丹,就讓小院平添幾分春色,令人神清氣爽。
幾名工匠正在修繕屋頂,傳來叮叮噹噹的響動,而衣袂飄飄的李仙兒則與那喚做娟兒的小女孩忙著修剪花枝。奼紫嫣紅的花朵映著那精緻白皙的臉蛋,裊娜的身影,於是人與花愈加的美艷動人,頗有些人面桃花相映紅的意思。
柳雲卿的傷口已經好了一些,此刻正坐在梨花樹下的一張棗木交椅上。面前擺著一張小几,小几上鋪著潔白的桌布,遮住了那擦拭不去的污漬,上面擺著幾個彷彿碧玉一般剔透的青釉茶盞,另有紅泥小爐冒著縷縷輕煙。
小爐上面則是藥罐在徐徐的吐著水汽。柳雲卿借屍還魂以來,原本就有重傷的身體又遭毒打,險些斃命極為兇險。這些日子,柳雲卿經歷過太多的驚訝、興奮、恐怖……
原本惴惴不安的柳雲卿,此刻卻變得沉默寡言,心情則慢慢的平靜了下來。
此刻,柳雲卿微微仰著頭,看著蔚藍色的天空,目光變得深邃而又空洞。又不由得想起了前塵往事。又覺得以前的自己與這柳小乙全都糊裡糊塗的,竟然並無多大的分別。
他不再像以前那般自大自信,也不認為自己多麼的聰明,只記得自己傻子似的,不要命的忙碌。自紡織工程專業畢業以後,先是起早貪黑的上班上班,再上班。機緣巧合之下又一手創辦了大華紡織公司,在他生活的四流城市也算是小有名氣。
大華紡織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柳雲卿自然成為了別人眼中的成功人士,尚未結婚,也當得起鑽石王老五的稱號了。但此中辛酸,則只有他自己清楚。成功沒有捷徑,出身平凡的他,付出的自然不少,包括了他的青春,甚至還有報答雙親養育之恩的機會。
柳雲卿的青春全都獻給了工作與學習,別人花前月下的戀愛之時,柳雲卿在努力學習知識,鍛煉口才社交能力;別人在相親結婚之際,柳雲卿在努力工作,積攢人脈及財富;故而年過而立,依然孤身一人,甚至連愛慕的對象都無著落,心中則滿是懊惱與遺憾。
而二老見柳雲卿終日忙碌,在他們認為這大約是很有出息的。故而雙親彌留之際,都全是柳雲卿的大哥在床前精心照料。正所謂子欲養而親不待,每每想到此處,柳雲卿心中則全是悔恨與內疚。
大約一個多月前,依稀記得那是一個淫雨霏霏的午後,柳雲卿正站在七樓之上的辦公室,用不可一世的目光遠眺水天一色的江景之際,突然眼睛一亮,就見馬路上,一位撐著傘的女人緩緩走來。
那女人大約二十七八歲的樣子,在柳雲卿看來分外動人,不由得便增添了七八分好感。他一動不動的看著那女人徑直走進了大華仿紡織,便鬼使神差的走出了辦公室,小跑著來到了一樓大廳。
原來那女子是前來求職應聘公司會計的。柳雲卿又鬼使神差的親自面試。雖然那女人簡歷非常普通,但最終還是得償所願,成為了大華紡織的一名會計。
柳雲卿看著雖老成許多,但卻並無戀愛經歷,故而幾天之後便墜入了愛河,跌進了情網而不能自拔。那女人總是滿面桃花,嬌嗔著噓寒問暖,偶然還從網上為柳雲卿尋找合作夥伴。
尋找投資之事,原本與會計無關。但在柳雲卿心中,那女人自然不比別人,故而也就嘗試著與那些投資人周旋。竟然真的成功吸引了投資,大華紡織的財務賬面上便多了許多資金。
於是,柳雲卿便愈加的信任那女人,每日吃住一起,形影不離的。這期間樂不思蜀的柳雲卿又將大華紡織的規模擴大了不少,廠子里的機器轟隆隆的三班倒著,投資人搞來的訂單也雪片似的飛著。
那些日子,大華紡織雖然事情繁雜,但那女人辦事也是井井有條,故而也能為柳雲卿分擔上四五分,柳雲卿感覺倒比以前輕鬆不少,心情自然分外地甜美,看著往日的建築草木,竟然也變得那麼的美好了。
美人在側,事業又突飛猛進,這讓柳雲卿如沐春風,正思慮著應該何時帶著女人回一次老家,見一見兄嫂。希望早日過上有家有室的生活之時,也就是幾天之前,投資人突然又打來電話,說是又拉了幾家服裝公司的面料訂單。
當時柳雲卿正與女子說說笑笑的巡視車間。接到電話,柳雲卿還在琢磨如何擴大生產規模,那女人便說一定要保證生產,不然供不上貨,到時候按照合同,要付上高昂的違約金的。她去找找投資人,無論如何不能再接定單了,而讓柳雲卿再去看看鍋爐運轉情況。
柳雲卿不疑有他,臨走還偷偷的拍了一下女人的屁股,笑著跑了開來。女子回眸一笑,嬌嗔一聲,這就如風吹蓮葉一般,搖擺著身姿走出了車間。柳雲卿則急匆匆的往鍋爐房而去。
就在柳雲卿來到鍋爐房的時候,「嘭」的一聲巨響,那鍋爐這就爆開,猶如晴天霹靂,恰似山搖地動,柳雲卿只感覺熱浪撲面而來,鐵塊亂飛,周身好似被萬箭穿心一般的疼痛,剎那間這就失去了知覺。
……
此刻想來,柳雲卿悔恨萬分,往事如煙塵滾滾,在腦海中一一回放著,「哎!」他長長的嘆了一口氣,想著這才明白,那女人與投資人原來是一夥的,說不定還是夫妻,或者兄妹。又下意識的說道:「他媽的美人計!」
「對了!那婊子與那雜種一定是狗男女!」柳雲卿又嘀咕道:「真她媽的歹毒!此刻老子人死燈滅,廠子無人主事。鍋爐爆炸,自然要停產,大華紡織不能按照合同供貨,肯定要賠償高昂的違約金。於是那對狗男女便以投資人的身份,合情合理的接管了老子的大華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