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卷開篇(二)、幽靈大夫
日軍的野戰醫院設在長沙城原一家教會醫院內,教會醫院原有的病員早被日本人驅趕殆盡,病床上躺著的全是日軍傷兵。日本兵也是人,受了傷照樣痛得「哇哇」叫喚,掉胳膊卸腿的,也捂著被蓋哭鼻子抹眼淚。可有一位傷號卻與眾不同,躺在病床上極安靜,沒有嚎叫也沒有掉眼淚,只是眼睛定定的盯著天花板發楞。這傷號嚴格說來應該稱為病人,因為他身上根本沒有丁點流血創口,更沒有缺耳朵少零件,這樣的病人混雜在繃帶纏繞的傷兵中間,的確不倫不類,甚為奇怪。要知道,一場戰鬥下來,一張病床是極其寶貴的。
其實一點都不奇怪,這位病人雖未負傷,他卻最有資格佔據寶貴的病床,因為這病人就是龜雄板芻大佐。真正奇怪的是,龜雄板芻大佐不該住在這鬧哄哄的大病房裡,以他的身份,憑他的地位,他完全應該享有單獨的、設施完備的高級病房才是。這不能怪野戰醫院的醫生,並非他們考慮不周,對上級不恭,實是龜雄板芻大佐自己的要求。
龜雄板芻大佐從一五九七高地那場戰鬥下來,得了一種怪病,白天頭痛欲裂,止痛針止痛片全不頂用;到了夜晚頭痛減輕了,卻又不能入睡,服用大劑量安眠藥物也僅是迷迷糊糊而已。野戰醫院的大夫精通外傷救治,對一般的內科也能應付一二,可面對龜雄板芻大佐的怪異病症卻個個束手無策。無奈,只好留院觀察。
照理說,像這種神經系統方面的毛病絕對應該住進單間病房靜卧療養,可這龜雄板芻打死也不願呆在單人房間,甘願擠在嘈雜吵鬧的大病房。龜雄板芻是大佐,是日軍中的高級將領,不得強迫,野戰醫院的大夫只能聽其自便。
白天,野戰醫院還好,吵吵嚷嚷,哭爹罵娘,醫生護士進進出出,病房裡倒也顯得熱鬧。到了夜晚,整個醫院就籠罩在一片黑暗中。長沙城剛被日軍佔領,電力供應還沒恢復,醫院裡就靠隨軍柴油發電機點亮少量的電燈。因是柴油發電,不能保持電壓穩定,燈泡燃亮時昏時暗,無端的透出一些恐怖的氣氛來。
龜雄板芻住的這間大病房在二樓,有十多位傷號,他睡的是最靠里的病床。病房有兩扇彈簧門,門外走廊口有十七階紫紅漆木梯,通樓下大廳。莫約是醫院大夫照顧龜雄板芻休息,晚上都給同病室的傷號服了鎮定之類的藥物,那十多位再沒呼痛吵鬧,一個個睡得如死人般的酣沉。唯獨龜雄板芻沒有一絲睡意,他眼睛長久盯住那兩扇彈簧門,覺得自己越來越清醒,而且越來越恐懼。
這種恐懼感是從前天晚上產生的。在此以前,他心裡也有某種恐懼的心理。每晚,只要他一入睡就看見中佐那詭譎的微笑,他想與中佐解釋為什麼要下令開槍時,中佐詭譎的微笑突然幻變成張眼球掛在腮幫上的血淋淋的面孔。龜雄板芻駭得汗流浹背,拚命從夢魘里掙脫出來。所以他不願住單獨的病房,醒來后,他一人獨處,依然恐懼纏身。住進大病房后,好了幾天。但在前晚大病房發生的一件事,卻讓龜雄板芻心裡的恐懼驟然上升到了讓人崩潰的地步。
前天晚上,教會醫院大廳那隻自鳴鐘敲了十二響后,龜雄板芻就聽見有個人從十七階紫紅漆木梯一步步走上來,步履很沉重,還有點艱難,不像是醫生護士,更不是腿傷的士兵,腿傷士兵一定伴隨有拄拐的「篤篤」聲——紫紅漆木梯有十七階,白天他上下樓梯時,竟莫名其妙就記住了。
嗒,嗒,嗒……腳步聲響了十七下后,約停頓會,朝著大病房走來。接著,兩扇彈簧門「吱呀」推開,進來一位大夫。這大夫好陌生,穿著白大褂,頭戴白布帽,臉上捂只大口罩,昏暗的燈光下瞧不清他是誰,彷彿那白布帽與口罩之間的陰影中什麼也沒有。可以肯定的是,從這大夫身形瞧龜雄板芻從未沒見過此人,他好歹也在野戰醫院住了近十天了。此人是誰?
陌生大夫挨著病床慢慢騰騰走過來,走到第十三張病床前停下了。他似乎是在用聽診器檢查傷員的什麼地方,一會就聽見那傷員嘴裡輕輕哼聲,大夫便轉身離去,也不檢查其他傷號。最令人奇怪的是,那大夫出了彈簧門,走到紫紅漆木梯邊,就一直沒聽見他下樓梯的腳步聲……
第二天一早,醫生護士查房的時候,發現十三床傷兵已經死得僵硬。野戰醫院死人,那是太稀鬆平常不過的事了,抬出去火化,然後裝進骨灰盒送回日本本土。如果這傷員夠級別的話,還可以在靖國神社留下他的姓名。
前天發生的這事,龜雄板芻還不是十分太在意。可昨晚,居然又重演了那一幕死神勾魂的鬼戲。那位無名大夫來到了第十四號病床,依舊是用聽診器檢查病人,依舊聽見病人哼一聲,依舊聽不見大夫下樓的腳步聲……當然,最為恐怖的是第二天,十四號早已一命嗚呼,死得硬翹翹。龜雄板芻的精神簡直要崩潰了,這事說給誰聽誰也不會相信,堂堂皇軍的高級軍官居然疑神疑鬼,這不是在污辱天皇陛下嗎?天皇陛下的官兵神勇無比,豈能被一鬼大夫嚇倒!
許多事發生在別人身上的時候,都可以大義凜然,慷慨陳辭,倘若事情真的落到自己頭上,就知道站著說話不腰痛了。龜雄板芻雖然沒將這件怪異之事告訴別人,他自己卻高度警惕起來。要知道,昨天是十四號病床,今天就是十五號了,明晚該輪到十六號——天哪!自己躺的病床不就是十六號嗎?龜雄板芻住進醫院時,沒帶手槍(野戰醫院不准許傷兵攜帶武器,他是軍官更應遵循),倒是把天皇陛下賜予的指揮刀時刻留在身邊,這不是為了防備,這是對天皇陛下效忠的表示。就不知這指揮刀能否抵禦鬼大夫的勾魂攝魄。
教會醫院大廳的自鳴鐘當、當、當……敲到十二下的時候,那恐怖的腳步聲又在紫紅漆木梯上響起。一下,二下,三下,四下——每一下的腳步聲都像子彈一樣,擊中龜雄板芻的心臟,讓他的心臟發出穿刺般的疼痛。龜雄板芻抽出指揮刀,放在床邊,然後瞪努雙眼瞧著那兩扇彈簧門。大病房天花板上的白熾燈時明時暗,久看一個地方很費眼睛,很容易出現幻動的錯覺。然而聽覺不會出錯,分明聽見彈簧門「吱呀」一聲,又是那鬼大夫幽靈似的走了進來。
這回龜雄板芻瞧清楚了,因為距他太近,能看見在那白布帽子與口罩之間,大夫的面部——不,應該說是整個頭部皆是一團陰影,沒有眼睛,沒有皮肉,什麼都沒有——這,這不就是那地獄來的勾魂鬼使嗎!鬼大夫來到十五號病床,又舉起了他的聽診器放在傷兵的胸口,熟睡的傷兵口中哼一聲,再無響動。
龜雄板芻實在受不了啦,他猛然翻身而起,色厲內荏的大喝一聲,朝鬼大夫劈砍過去——
龜雄板芻的喊叫驚動了野戰醫院的值班醫生護士,他們匆匆忙忙趕來,看見龜雄板芻雙手緊握指揮刀,目光獃滯,面孔驚懼,僵硬地站立在十五號病床前,竟然將十五號病床上的傷兵砍得血肉模糊……
第二天,神智不清的龜雄板芻大佐,被專程送回天津,又從天津乘兵船轉到日本國本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