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3
不管是哪座城池,過得戌時必關城門,禁止出入,故而聽說司徒修來了,司徒弦月有些驚訝,她手執羊毫,行雲流水般寫完《蘭庭賦》,起身前往花廳。
奴婢早已招待他在此等候。
落日餘暉下,年輕男子容貌俊美,雖與他父親有些相像,然更多的卻像他的母親張盈盈,一雙瞳孔漆黑而亮,肌膚賽雪。恍惚中,司徒弦月好似看到表妹十三四歲的樣子,手裡捧著花兒,嬌俏可人。
她幼時常去舅父家,與張盈盈情同姐妹。
後來她尚與許溫,張盈盈卻卻入了宮。
那天,她嬌羞的與她道:「姐姐,我不怕,我喜歡皇上呢,第一眼看見他時就喜歡了。」
猶記得那張臉,不知深宮的天真,卻又單純的叫人心疼,恨不得把什麼都掏給她。
她再也沒有與司徒恆成見過面。
那一年,她跟著許溫去塞外,住在蒙古包里,白天看牧民們放牧牛羊,夜裡聽著馬頭琴入睡。那短暫的一年,大概是她人生里最快樂最自由的時光,然而什麼都會到頭的,回到京都,許溫知道了些許往事。
他沒有多說什麼,只是眼中的刺痛,叫她如坐針氈,是她主動提出的和離。
彈指間,十幾年過去,盈盈的孩子這樣大了。
迎著光亮,她的眼眸突然有些酸澀。
司徒修輕聲道:「姨母。」
司徒弦月展顏一笑:「今日周許兩家結親,你竟然來這兒?」
「去那裡也是喝酒,我原本便不喜,想必他們也不會怪罪。」他坐在圈椅中,面帶微笑,「可是打攪姨母了?」
「知道打攪你還來?」司徒弦月坐於對面,吩咐奴婢端來香茗,「前幾年種的茶樹,今年長得特別茂盛,瞧著跟灌木叢似的,我閑暇親手制了些。你來得巧,正當這第一人了,來嘗嘗味道。」
他端起來聞,淡香撲鼻,又淺嘗一口道:「我第一次喝到這麼香的秋茶。」
司徒弦月輕聲笑起來,斜睨他一眼:「說罷,是為何。」
張盈盈去世后,她雖不在宮中,然逢年過節,都不忘去看看他,他從小什麼性子,如今又是何等脾氣,再了解不過。
這麼晚來,定是有要事。
司徒修放下茶盅,身子略微坐直了些,正色道:「什麼也瞞不過姨母,我是為自己的終身大事而來。」
「哦,是那裴大姑娘。」司徒弦月冰雪聰明,「我聽聞裴大人最近親自予他大女兒挑相公,都是軍中將士。」她挑眉,「皇上又看重裴家,若是強迫裴大人,只怕要壞了君臣情誼,雖說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是。」司徒修頷首,「姨母說得不錯,只我心想,父皇心裡定然也是疼惜我的。」
手心手背皆是肉,但總有孰輕孰重。
司徒恆成雖然對幾個兒子不偏不倚,可滿朝文武百官,在心裡都有桿秤,選了自以為最有重量的王爺加以扶持,然而,司徒修一直不知自己在他心中到底是何地位。上輩子,他先是要立司徒熠為太子,後來又要立司徒璟,他這個兒子呢?父皇究竟是如何評判他的?
這話有試探之意,司徒弦月手指摩挲著茶盅,潔白的好似蓮花:「皇上自然疼你,為人父母,心意是一樣的。」她沉吟片刻,「你當真喜歡裴大姑娘?」
那時就曾來這兒見她,司徒弦月自然記得。
「是,所以我已請貴妃娘娘與父皇說了。」他注視著司徒弦月,「只不知父皇會否同意,姨母,我心裡忐忑,但裴大姑娘我是一定要娶的。」
看起來很是執著,司徒弦月想起裴玉嬌,小姑娘生得粉雕玉琢般漂亮,性子卻單純,惹人憐愛,也難怪他喜歡,不惜來蘭園向她尋求幫助。
然而過去的十幾年,她怕他生母去世,遭受欺凌,暗地裡曾多次叮囑,有事可來找她,但他從未來過。
今次定是動了真心了,司徒弦月道:「皇上心軟,既是許貴妃求了,多半不會反對,」她看向他,眸色溫和,「皇上雖然寡言少語,卻很疼你,屆時定會答應,只是要委屈裴大人……」她說著頓一頓,「若你娶了裴大姑娘,可要待她好些。」
「自然,不然我也不會娶她。」司徒修聽司徒弦月那麼說,已知她答應,展顏道:「多謝姨母。」
司徒弦月笑道:「喝茶罷。」
香氣慢慢暈染了整座花廳。
裴家上房裡,裴孟堅,太夫人正與裴臻說話。
「到底是何事,急著讓嬌兒嫁人?」太夫人道,「原先你最是縱她了,招婿也是隨著她,可是有什麼瞞著我與老爺?」
裴臻笑道:「能有什麼啊,姑娘家……」
「混賬!」裴孟堅一聲怒喝,「老子雖不在朝為官,還不至於成瞎子聾子了,你還想糊弄我?是不是嬌兒在外頭闖了禍事,叫哪位皇親國戚看上了?不然咱們裴家何至於要避著?你老實交代。」
老爺子一針見血,裴臻原是不想驚動他們,叫他們擔心,這回也只能承認:「是楚王。」
二老面色皆變了變,太夫人恍然大悟:「難怪,救了嬌兒兩回呢,我雖也疑惑,可嬌兒到底不同,原想著這等天潢貴胄總不至於要娶她罷,結果還真是,不過皇上能同意?」
「難說。」裴臻道,「幾位王爺,唯晉王,懷王二分天下,太子多數在他二人之中。」
而司徒修性子冷淡孤僻,不得人心,外人無一覺得他會成為儲君後備,要說才幹,哪位能臣不能代替?是以他要娶裴玉嬌,還真難說,畢竟是王爺,司徒恆成未必不會成全這個兒子。
裴孟堅沉吟一聲:「確實有些棘手,不若叫嬌兒這兩日就嫁出去?」
太夫人連連搖頭:「這如何使得,人都未定,怎能胡亂嫁?再說,如今也是猜測,便為這猜測,就讓嬌兒隨意出嫁,我可捨不得!做事仍得有章法,只抓緊些,有合適的,快些定下日子便是。另外,臻兒你去使人探探,楚王是否已與皇上說了。」
「不曾得到消息。」皇宮戒備森嚴,哪裡那麼容易,裴臻眉頭緊皺,便是司徒修,他身邊皆是暗衛,也很難探到他行蹤。
司徒恆成宏才大略,教導的幾個兒子都頗是出色,除了周王外,都不是好對付的。
裴家人正商議間,司徒修已然回到城中,雨漸漸小了,他從馬車中走出來,馬毅給他撐著傘,雨水在青石路面濺開,落在黑色的鹿皮靴上。
東平侯府大門緊閉著,只有兩個護衛立在門前。
見他一動不動站著,馬毅輕聲詢問:「王爺,可是要去侯府?」
他搖搖頭。
裴臻現在肯定不想見他,他也不想打草驚蛇,因裴臻此人雖做事果決,卻對裴玉嬌太過愛護,知事態緊急,仍不曾三兩天就解決了此事,還予她好好挑相公。對他來說,這不算壞事,總是拖了時間了。
所以他不想去刺激裴臻,萬一惹怒未來岳父,叫他一天之內把裴玉嬌嫁了如何是好。
馬毅奇怪了,那既然不去,站在這兒看著大門幹什麼呢!難不成能透過大門看到裴大姑娘不成?他越來越弄不清楚主子的心思。
幸好司徒修過得片刻又往回走了。
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他也不差這幾日,如今司徒弦月應允,大抵這個月便能得成,到時他想見她便能見她,何必急於一時半會兒,把事情辦砸了?他壓抑住心頭的思念,只沒料到將將走近停在小巷口的馬車時,卻見有二人從侯府西角門出來。
這等時候有些顯眼,畢竟已過了酉時,路上人少,空蕩蕩的。
但司徒修一開始只當是小廝,因他們都穿著褐色的下人常服,身量也不高,像是兩位少年。然借著月光看去,當前一人身材窈窕,即便面上抹了些炭灰,明眸仍似清泉,盈盈閃動,這是任何東西都無法掩飾的動人。
司徒修眉頭挑了起來,微側了身子避開她們,暗自心想,她這般打扮,莫非是要月下私會某人?
他不動聲色坐入馬車,吩咐馬毅:「跟著她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