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2
臨水亭旁,芍藥開著碗口般大的花,奼紫嫣紅,遮擋住半邊亭子,隱約見一個高大的身影,穿著墨青錦袍,朝他們直走過來。
待到看清時,裴應鴻笑著叫道:「大伯!」
裴臻頷首一笑,詢問道:「剛才到底發生何事?」
「是華家少爺,從河南來的土包子,在白河上橫衝直撞,把咱們租的游舫都撞壞了!」裴應鴻氣憤填膺,「我恨不得揍他,不知天高地厚,竟然還認不得裴家呢!」
裴玉畫清脆的聲音從馬車裡傳出來:「哥哥,既然不是京都人士,認不得咱們家又有什麼,如今他也賠償了,還答應登門道歉。」她問裴臻,「大伯,您可知他是什麼人?華家老爺在河南做官嗎?」
對於這樣不知禮數的男人,妹妹竟然還維護,裴應鴻瞠目結舌,實在是他一個男兒不解女兒家心思。
裴玉畫自詡也是美貌佳人,然這幾個月,探花徐涵與裴玉英定親,沈夢容對她不聞不問,楚王司徒修瞧著也是沖裴玉嬌而來,京都才俊,竟無人青睞她。她如此驕傲,心裡豈會不苦悶?只裝著事不關己罷了。
如今這華公子對她一見傾心,她仍是有些沾沾自喜,畢竟看外表也是風流俊俏,不過若無顯赫家世,她仍不會多瞧一眼。
裴臻回道:「既是從河南來,應是才調任京都的吏部左侍郎華大人之子。」
裴玉畫一喜,吏部為六部之首,能當上三品官,絕非尋常人物,她想問華家可是名門世家,但到底還是忍住了,姑娘家要矜持,再多問,大伯也會覺得奇怪。
她抿住嘴,面上卻隱隱露出笑意。
四位姑娘中,要說心有城府,蔣琳當算一個,眼見裴玉畫這模樣,她想起剛才所受屈辱,輕聲笑道:「大表哥曾呵斥華公子是登徒子呢,沒想到三表妹竟那麼在意呀。」
裴玉畫微惱,可蔣琳算什麼東西,一個庶女,登不上檯面的,還敢諷刺她?她淡淡笑道:「我在意又如何?總好過你,不知臉面,專程去找楚王殿下呢,只奈何他並不見你罷?又有沈公子,你光討好沈姑娘有什麼用?別人當你跳樑小丑,都不忍說你!」
不然以沈時光的聰慧,哪裡瞧不出蔣琳的心思,只不屑而已。
真當給她面子?
裴玉畫一席話把她刺得體無完膚,蔣琳只覺渾身的紅一下子涌到臉上,她連哭都哭不出來,猛地從車廂里跑了出去。
這樣才好,就憑她那心性,坐他們裴家馬車,本也是玷污,裴玉畫這人向來有仇報仇,不是個善茬。裴玉英瞧著微微搖了搖頭,原本她該說一兩句調解的話,然蔣琳今日所作所為委實丟臉,就當受個教訓罷,不過那兩人只怕要結仇了。
裴玉畫見她看向自己,撇撇嘴兒道:「別說我了,你們,最好也離她遠點兒,瞧瞧她那一副難看的吃相!每回來,祖母是看錶舅父面子,才待她好些,真以為自己是什麼了?誰都想勾搭,也不瞧瞧她的身份!」
裴玉英道:「還不是表舅母不曾教好。」
蔣承安有個美妾,極為受寵,乃蔣琳的生母,蔣夫人把這二人視為眼中釘,只她也頗有心計,在蔣承安面前從不為難那母子倆,只暗地裡做些手腳。那美妾在生完蔣琳后第三年便去世了,蔣琳是蔣夫人一手帶大的。
可想而知,蔣琳的處境。
「那是她的命,關得了咱們何事?」裴玉畫仍是不為所動。
裴臻見蔣琳突然從車中跑出,忙使人去尋,畢竟是裴家親戚,今兒人又多,怕小姑娘出事,誰想到人影兒都不見,沒奈何眼見天不早,他留下幾個隨從繼續尋人,命車夫趕著車往侯府而去。
人群中,蔣琳茫無目的,拚命地跑著,她不想再見到裴玉畫,也不想回去,不知走了多久才停下來,左右一看,竟早不在白河邊,而是來了一處密林。周圍沒幾個人,她突然又有些害怕,畢竟連丫環都沒有一個,又想起受到的冷待,越發傷心,忍不住哭起來。
瘦弱的身材風流,肩膀微微聳動,楚楚可憐。
剛才司徒裕便已經看見她了,畢竟像這樣的姑娘家,尋常不會單獨走來這兒,此時見她哭了,信步上來,輕聲詢問:「姑娘,你怎麼了?出了何事?」
他聲音溫和,聽起來極是溫暖,蔣琳轉過頭,瞧見張尚算英俊的臉,看起來莫約三十左右,穿著件雨過天青的直袍,頭戴玉冠,腰間掛塊白玉佩,三個荷包,腳蹬鹿皮靴,身後跟著四個隨從,瞧著打扮,竟像是宮中護衛。
蔣琳雖然自己沒多少價值昂貴的東西,可她見得多了,不管是在東平侯府,還是與京都眾家來往,她總是看到叫自己眼紅的衣料首飾,故而只一眼便猜到這男子定是出自於富貴人家,隱約間,好似還有些眼熟,只想不起來。她拿帕子擦拭了一下眼睛:「我原與幾位表哥,表姐來白河來觀龍舟,只我貪玩,瞧著這兒沒來過,誰想到不小心走遠了,我不知該怎麼回去。」
她生得張瓜子臉,細長眼睛,有七八分像她生母,眼波流轉間,竟能奪魂,司徒裕原本看她是個小姑娘,沒多想,只是好奇來問問,可她一說話,一看他,卻叫他心頭忽地生出幾分綺念。他神情越發柔和,笑著問道:「你是哪家的姑娘,本王送你回去。」
本王……
蔣琳腦中靈光一閃,原他是周王,難怪覺得眼熟,說起這周王,雖也是王爺,還是排行第二的皇子,卻從來不是太子的人選,因他只知吃喝玩樂,念書也念得不好,故而皇上早就放棄了他,什麼職務都不曾給。蔣琳心底生出些鄙夷,原本還以為遇到貴人,誰料竟是這等人,可面上驚訝,忙行禮道:「小女子見過王爺,不敢勞煩王爺想送。」
「只是舉手之勞罷了。」司徒裕吩咐隨從,「用本王的馬車來送她回去。」
隨從領命。
司徒裕又轉頭打量她,暗想瞧著十四五歲,也不知定親沒有。
他的目光略有些灼熱,蔣琳被他瞧得紅了臉,撇開頭去,更添了幾分嬌媚。
馬車駛過來,司徒裕瞧著蔣琳坐入車廂,消失在城門口方才自己打馬回去。
到得侯府,眾人一起去上房。
馬氏笑吟吟問起龍舟賽。
裴應鴻又說了一遍游舫相撞的事,馬氏驚訝,回頭看一瞧裴統,略有些不滿:「相公你看,你非得待在家中,不願陪幾個孩兒,大伯又要陪同皇上,幸好沒有出事呢!」
裴統此人喜歡安靜,出自侯府,卻從來不曾上過沙場,言行舉止都有學子的文雅,聽妻子責備,憨厚一笑:「只是撞一撞無甚,人沒事就好了。」
馬氏嘆氣。
太夫人道:「華家我無甚印象,許不是京都人士。」
「但父親,母親應知道華城。」裴臻道,「這華公子是華城之子,華大人前不久才調至吏部。」
裴孟堅摸摸頜下短須:「華城是個硬角色,在河南當酷吏,官員百姓無不畏懼,故而也確實做了幾樁大事,斬了安鄉伯,殺了何棋,這二人旁人不敢動,他動了,皇上此番升他官,也是為震懾貪官污吏。」
司徒恆成是一位好皇帝,勵精圖治幾十年,才有今日這番盛世,只六部蠹蟲防不勝防,官員之間盤根錯雜,委實難以清除,事宜哪怕幾番改革,國庫也總也充盈不起來,近幾年,漸漸開始多任用酷吏,像華城便是其中典型的官員,只他這兒子,怎得這般不懂事體?裴孟堅奇怪,太夫人道:「還用說,慈母多敗兒。」
眾人都笑起來。
大概華城的妻子是個溫和的。
太夫人此時道:「暫且都回去歇息歇息,換身衣服,稍後再來吃飯。」
眾人應是,路上裴臻叫住裴玉英,又問她了一番來龍去脈,聽說他們原本要坐沈家的游舫,是司徒修橫插一腳,才坐了他的,難道他當真對哪個女兒有意?
「他可是對你……」裴臻想了想問裴玉英。
裴玉英連忙搖頭。
「那是玉嬌?」裴臻眉頭皺了起來,大女兒雖然變聰明了些,可要當王妃委實有些為難她,都說娶妻娶賢,尤其是王府,眾王爺爭奪太子之位,背後的妻子不容忽視,他難道沒考慮到這一點?或是,太看重他們裴家了!
然裴家向來保持中立,便是有一日與王府結親,定然也不會輕易插手。
裴玉英看父親思索,輕聲詢問:「爹爹打算如何做,難道把姐姐嫁人?可此事不能著急。」
嫁錯人,毀一輩子。
裴臻點點頭,安慰裴玉英:「為父自會解決,你莫擔心,玉嬌那兒,問問她想法。」
裴玉英答應一聲。
望春苑裡,裴玉嬌坐在案前,透過煙翠色的紗窗看著花壇中的茉莉花,雪白雪白的,就像是玉雕刻成,小巧可愛,聞起來芳香撲鼻,它原是南方的花兒,可現在被移至北方種植,也不知可真正的適應?或者在南方,它能生得更好罷?
腦子裡一陣胡思亂想,竹苓上來笑道:「水已經放好了。」
她去洗澡,把自己泡在浴桶里,大夏天,帶著稍許涼意的水叫人格外舒服,她微微閉起眼睛,誰想到腦海里卻又突然浮現出司徒修的樣子,他立在船尾,氣宇軒昂,雍容清貴,完美的一點不真實。
這樣的人,竟然說看上她,裴玉嬌一下子又睜開眼睛。
竹苓瞧她面色複雜,忙問她怎麼了。
她搖搖頭,可竹苓不同於旁人,她信任她,想了想道:「你以前說得沒錯,原來他真有那種心思。」
竹苓一開始沒明白,半響才道:「啊,是楚王殿下啊。」
她嘻嘻笑起來。
「你笑什麼,我可煩惱死了。」裴玉嬌不滿,嘟著嘴道,「他還說想要娶我,可我不想當王妃。」她抓住竹苓拿了手巾的手,「當王妃很累的,要管好些人,又要與皇親國戚打交道,還時常要入宮。你不知道,皇後娘娘跟貴妃娘娘都不是好相與的人,還有別的王妃,我應付不來。」
說得好像她當過似的,竹苓驚訝,說道:「姑娘不想嫁便不嫁唄,姑娘不是要招婿?」
裴玉嬌點點頭:「所以我在想,該怎麼與他說。」
怎麼讓他不再想著娶自己,又不惹惱他,畢竟她嫁給過他,總是有些了解他的脾性,他一點不好惹。
竹苓笑著點頭:「姑娘會想出來的,或者,是不是告訴老爺?」
她連忙搖頭:「不行。」
她怕裴臻生氣,跟司徒修起衝突,還是自己先想辦法罷。
竹苓便不再說,拿了胰子給她抹擦。
香味清幽,飄入鼻尖,裴玉嬌愜意的又閉上眼睛,水花稍許濺出,有些許落在她臉上,好似羽毛般的觸感,輕輕的,柔柔的,之前在游舫上,他吻到最後,只輕觸她的嘴唇,像是回味,又像是怕弄傷她。
猛地,她的臉通紅,又忙睜開眼睛來。
今兒總是想起他,她又羞又氣,定是因為他輕薄她了,所以她難以忘懷。下回遇到他,他再這樣,她非得……她雖然惱,可竟然想不到辦法對付他。
想起爹爹常教堂哥堂弟功夫,是不是她也跟著學幾手?
爹爹說,亂世可平亂,盛世可救人,她或者可以救自己呢!她一下又高興起來。
端午節家家戶戶都在慶賀節日,宮中也一樣,只皇后,許貴妃,王爺們聚一起,唯獨不見皇上,此種情況,已持續十餘年,每到端午家宴,司徒恆成總會消失,誰也不知他去了哪兒,誰也不敢問。
然而皇后是心知肚明的,略是嘲諷的瞧了許貴妃一眼,她便令他們各自散去。
佳肴散發著勾人食慾的味道,許貴妃卻沒有多吃幾口,站起來,捏著帕子朝皇後行一禮告辭。
月光清幽,照得滿地銀白。
夜色已漸漸暗了,許貴妃聽聞司徒璟說起司徒修的事,腳步一頓:「他當真看上裴家大姑娘?他親口說的?」
司徒璟點點頭:「今兒觀龍舟還偷偷去見她。」
許貴妃眉頭擰了擰。
司徒修五歲死了生母,皇后痛恨麗妃,並不願養他,是自己向皇上請求,才把這孩子接到身邊撫養,也是養了數年才知他天資卓越,任何學識一點就通,故而司徒恆成很喜歡他。只他有個缺點,不擅長結交人,小小年紀惹人厭煩,幾位皇子沒有人喜歡他,唯有她教導司徒璟,要把司徒修當做親生弟弟一樣看待。
這樣的人,將來是他強大的助力。
眼下,司徒修離弱冠不過兩年,許貴妃不是沒想過他娶妻的事情,只司徒璟還未成親,她想著緩一緩,沒料到他竟有看上的人了,還是裴家的姑娘。
裴臻乃赫赫有名的大將軍,有勇有謀,原先在外打仗,數年不歸,然而這次司徒恆成將他召回來,委以都督府左都督一職,像這樣任用武將的並不多,顯見是要重用的。
而司徒璟的未來親家,袁家,還不如裴家呢。
許貴妃詢問:「裴大姑娘不是個痴兒嗎?」
「我原先也這般認為,但聽說,現在有好轉,而且生得很是標緻。」司徒璟笑道,「裴家姑娘的容貌在京都是聞名的,裴家二姑娘聽說已與徐家公子,探花徐涵定了親。」
那可是如虎添翼!
許貴妃斟酌了下,忽地一笑:「修兒啊,光知道處理事務,姑娘家見得少,未必是認真的。」
司徒璟一怔,但想了想好像是。
他至少還有通房丫頭呢,司徒修好像沒有,他去過楚王府,冷冷清清的,別說像司徒瀾府上鶯鶯燕燕環繞,他那府里連個像樣的女人也沒有,多數是馬毅,賀宗沐這樣的隨從。
「其實我也不想七弟娶裴大姑娘,到底是王妃,娶個不太聰明的怎麼行?」司徒璟搖搖頭,「只他好像看定了似的。」
許貴妃笑著與他道:「我自會給他想法子,只你父皇未必喜歡。」
上回袁家的事情,她已經是越俎代庖了,為兒子討個心愛的姑娘,幸好袁家家世也好不錯。
司徒璟道:「娘娘大恩,我一定記在心上。」
她摸摸他的臉,他這臉並不很像司徒恆成,也不太像她,竟然長了二人的缺點,不像司徒修,儘是找優點長,有時候,她心裡甚至希望有個像司徒修那樣的兒子,只可惜,終究不是親生的。
「為娘都能為你赴湯蹈火,這點算什麼。」許貴妃眼裡滿是疼愛,輕聲道,「快些回去罷。」
他笑著點點頭告辭走了。
許貴妃駐足片刻,抬起頭看了看月亮,司徒恆成這時大概正摟著他心愛的女人罷!別以為她不知,只她與皇后一樣裝傻,也只有這樣,她們才能安穩,她才能得到他的寵愛。
那種別人眼中,萬千寵愛在一身的榮耀。
只可惜,那只是個笑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