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入宮闈1

  衛朝征和十三年冬月夜,嘉元貴妃歿。

  夜深了,宮門處守夜的丫頭都眯上了眼打著瞌睡,又被刮過的寒風吹出冷顫。縮了縮脖子還沒等再次睡著,古樸厚重的喪鐘突兀的在空曠寂靜的宮牆間回蕩,下人房裡正睡著的張嬤嬤被驚醒,她心裡咯噔一下,急匆匆的穿了衣服往下房走去,聲音尖利又急切的把一個個睡眼朦朧的小丫頭喊醒。

  「快起了!給你們一盞茶的功夫把自己收拾利落了,別磨磨蹭蹭的了,想要命的就趕緊聽話!」

  本就睡不踏實的青檀一個激靈從床上爬了下來,六歲小孩子的身體還很脆弱,她打了個噴嚏,在這寒冬的夜裡不自覺的發著抖,可是顧不上那麼多,她飛快的給自己套上綉著花枝藤蔓的粉色夾襖。

  張嬤嬤沒有明說,只是一個勁的催促著,青檀心裡隱隱約約有了猜測,聽說嘉元貴妃病了許久,最近都沒見人了,她想起剛才響起的鐘鳴聲,怕是人已經沒了。

  此行約摸是去哭喪的。

  青檀飛快的在心裡盤算著,她這邊快穿完了回頭一看旁邊的小姑娘還在揉著眼睛剛從床上下來,迷糊間看到身邊左右的丫頭們都悶不做聲卻手腳極快的穿好了衣服,就剩自己剛從床上爬起來,一憋嘴就要哭了。

  青檀愣了一下趕忙去捂住她的嘴,「別哭別哭,我來幫你穿!」

  小姑娘愣了一下點點頭擦了擦臉,青檀鬆了口氣,趁著嬤嬤不注意跑過去在床尾摸到她的夾襖,小丫頭乖乖的跟在她身後不吵不鬧的張著手臂,青檀回頭看到愣了一下,給她穿著穿著又不自覺的嘆了口氣。

  這時候要是哭出聲來,怕是要被嬤嬤關到小黑屋裡,幾天都出不來了。看著自己細短的小手指,穿起衣服來格外費勁,青檀的眉頭又皺了起來。

  本來都馬上要進律所工作了,怎麼就偏偏就穿越到這種地方?

  青檀察覺到嬤嬤正在往這邊走,趕快收起沮喪的心情,最後幫小姑娘扣好扣子,拉著她乖乖的站在一邊等著。

  嬤嬤嫌棄的掃過一堆穿的亂七八糟的丫頭,忽然看著兩個人周正整齊的樣子,眼裡滿意的神色一閃而過,記下兩個人的名字,微不可查的點了點頭。

  又過了一小會兒,幫著最後幾個實在笨手笨腳的丫頭收拾完,嬤嬤神色一肅,「我可把醜話說在前頭了,不該看的別看,不該抬頭的就給我把頭管好了,不想活的也別在我手下找死,還連累帶的嬤嬤我吃掛落,該學的規矩這幾天也都教給你們了,到了地方,只管跪下哭就行了。真有那掐尖冒頭的,可別怪我沒提醒你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

  幾十個小丫頭唯唯諾諾的應了聲「是」,嬤嬤銳利的眼神又一次掃過她們的頭頂,青檀不由得把頭低的更低了些,半晌聽見嬤嬤冷哼了一聲,說:「走吧。」

  青檀跟著隊伍走,那小姑娘大概是怕,發著抖緊緊的挨著她,青檀趁著夜色深伸手拉了拉她的小手,安慰的小聲說了一句,「別怕。」

  小姑娘點點頭,把眼裡的淚花擦了擦,默默的跟在她身後。

  一群人默不作聲的走在這靜的可怕的深宮裡,夜色正濃,只聽得到布鞋底蹭著青磚地的腳步聲和衣服布料的摩擦聲,偶爾還有幾聲不知道哪房太監嬤嬤的催促聲,在這慘淡的夜裡聽的人心裡發毛。

  剛剛因為喪鐘高鳴而短暫出現的喧鬧已然消失,宮牆邊上掛著的宮燈燃著慘白的蠟燭,伴隨著燭心燃燒的聲音,青檀心裡莫名的泛起一絲絲不安。

  旁邊有一行人匆匆走過去,青檀用餘光瞄了一眼,看不真切,不過隱約看到是其他房的太監宮女,她們走的偏道,這地方過的一般都是各主子房的下人們,為了完成主子交代的事走的急些,免得衝撞了貴人。

  離著永康宮越來越近了,青檀看著亮如白晝哭聲陣陣的永康宮,頭埋的更深了些。

  她心跳如擂鼓,彷彿四肢百骸的神經都摸到了心臟的位置,震耳欲聾。嗓子乾澀,青檀咽了咽口水,只盼著今晚快點過去。

  她們這些剛入宮的小宮女沒有資格進殿哭泣,只能守在宮門旁邊的夾道上,她們來的晚了些,就剩了靠近宮門正面的位置,嬤嬤帶著她們和一堆宮女太監跪在一起,嬤嬤回頭使了個眼色,大家都不是傻子,早有幾個小丫頭被嚇的眼淚在眼眶裡打轉,這下得了指令,這才敢放開跟著一起哭。

  青檀跪在地上低著頭,耳邊哭聲陣陣,此起彼伏。想到莫名其妙的穿越和對今後對自己命運的擔憂,分明不想哭可眼淚卻一顆一顆的往下掉。

  「母妃!我要母妃!把母妃還給我!」稚嫩的童聲哭著喊著從殿里傳來,一個粉雕玉砌穿著華貴的小皇子跑了出來。

  嘉元貴妃與天子情深義重,十載共育有二子一女,這剛跑出來哭的很兇正在鬧脾氣的是小皇子衛啟星,今年剛剛三歲。

  青檀低著頭,她曾經聽到宮裡的嬤嬤們聊天,說嘉元貴妃的身體之前一直都很健康,入宮之前更是鍾愛騎馬,英姿颯爽,似乎是在產下小皇子之後身體才慢慢變差。

  青檀不知道是因為古代條件落後孕婦生產不易導致的還是像她看的電視劇里那樣因為各種陰謀詭計的宮斗才會導致嘉元貴妃離世。

  因為她此刻來不及想了,小皇子邊哭邊鬧跌跌撞撞的躲著侍衛和乳母,亂跑中自己左腳絆右腳一下子摔到了她身上。

  青檀下意識的伸手接住肉乎乎的小孩子,眼眶位置卻正好被小皇子的手肘重重頂到,顧不上頭暈眼花和飛涌而出的眼淚,青檀腦中警鈴大震,扶著小皇子站穩后,她急忙趴跪在地上,瘦小的身軀不自主的抖著。

  這才追上來的乳母急忙把小皇子抱起來,仔細查看著小皇子金嬌玉貴的身體是否有傷,隨後而來的侍衛一腳將青檀踢翻,小皇子貼身侍奉的公公氣急敗壞的喊道,「大膽!竟敢衝撞皇子!來人啊!給我拖下去打!」

  青檀被那一腳踢到側腰,痛的像被人腰斬了一樣蜷在一邊直冒冷汗,然而腦子裡卻浮現的是剛穿過來那天一個冒冒失失的小姑娘,為了去撿娘親送的手帕不小心撞倒了六公主,拖回來的時候人都沒氣了。

  她的心不由得沉到谷底。

  「慢著。」一個溫柔婉轉的聲音傳來。

  青檀聽見身邊呼啦啦跪了一地,「參見皇後娘娘。」

  「方才我看著她是護著小皇子站穩了才松的手,念在非她故意,就算了吧。」皇后被攙扶著走過來,「看在嘉元的份上。」

  「就依皇后的意思。」天子聞聲從殿里出來,上前兩步接過皇后,神色十分關心,「怎麼過來了?不是讓奴才們瞞著你嗎?你也還病著呢。」

  「你這說的什麼話,我來送送嘉元,」皇後面色發白的笑了笑,「總該來見她最後一面的。」

  天子攙著皇後進了殿,小皇子也被乳母抱了進去,青檀慢悠悠的吸著氣從地上爬起來跪好,努力憋著不掉眼淚。

  嬤嬤微微偏頭看了她一眼,像是嘆了口氣。

  嘉元貴妃的謚號很快就下來了,青檀她們也領到了新的素色纏花夾襖和頭飾,主子們姑且不說,可下人總是得守孝的。

  這天下午難得出個晴天,嬤嬤帶著丫頭們在院子里學規矩,貴妃後事辦好后,皇后交代太醫院每隔天就要發放一碗驅寒的補藥給宮人,不管是主子的貼身奴婢還是剛進宮的丫頭小子,都要領到。

  如此太醫院就忙不過來,小葯童們忙的連軸轉,一個個臉上讓碳火熏得黢黑,無精打採的打著哈欠,守著火都能睡著。

  尚宮局看不過來,最後讓嬤嬤帶著青檀她們來幫忙,手笨的幫忙燒火,稍微機靈著些的就派去煎藥,剩下最會看眼色也討喜的,嬤嬤乾脆讓她們去各個宮送葯。

  派到青檀的時候嬤嬤猶豫了一下,她小臉上還有淤青未退,乖乖的站在那兒,一雙大眼睛清凌凌的,渾身上下都是格格不入的成熟和平靜。

  「青檀你去永安宮。」嬤嬤考慮再三,還是讓青檀去了皇后的宮殿送葯。

  永安宮離太醫院不遠,青檀小心翼翼的端著葯貼著牆根走過去,到了的時候卻發現永安宮大門緊閉著。

  一時間犯了難,青檀看著手上的葯不知道是等在這裡還是拿回太醫院去。

  「是太醫院送葯的來了么?」青檀回頭就看到一個十五六歲穿著藍色纏花夾襖的宮女正端著個溫潤細膩雕刻精美的玉質茶托。

  青檀連忙福身請安,「回姑姑的話,奴是新進的宮女,太醫院忙不過來,嬤嬤派我來給皇後娘娘宮裡的姑姑們送葯的。」

  玉德從她旁邊走過去把門打開,「你等一下,我喊玉榮姐姐來端葯。」

  青檀回了聲「是」,看到她走進去后又把門關起,便耐心的等候。努力剋制自己不去好奇為什麼青天白日的中宮皇后卻把大門緊閉。

  沒等多久,一個陌生面孔的宮女過來開了門,青檀猜想她應該就是剛才那個姑姑嘴裡的玉榮姐姐,她臉龐白皙圓潤,帶著親切的笑容,「玉德這丫頭,怎麼就讓你在門外等著了,快進來。」

  青檀向她請了個安,低著頭跟著她進了門,走過一段略窄的夾道才看到院子,院子里種滿了樹,不過因著是冬天,沒有什麼葉子,都是枯雜乾燥的枝幹,院子里的小池塘也凍住了。

  玉榮帶著青檀走到正門旁的偏房,結果她手裡一直端著的葯托,「累著了吧,這裡是小灶房,你去裡面烤烤火,喝口熱茶暖暖身子。」

  說著摸了摸葯盅,「這還溫著呢,先放在這兒吧,我得先把娘娘的葯端過去。」

  說著把一邊正在熬制的葯爐上的葯倒進碗里。

  青檀向她道謝,玉榮反而笑著摸了摸她凍得緋紅的小臉,「有什麼可謝的,咱們都是奴婢,能幫一把幫一把,你還小呢,可別再凍壞了。」

  說著把她帶到火盆旁邊,「娘娘心善,賞了小火盆給我們,你也在這暖暖,等一會兒我回來的時候喊她們來喝,你記得帶葯盅一起走,省的嗎?」

  青檀手裡被塞進一杯熱茶,她感覺自己凍到疼的耳朵終於有了知覺,她感激的對玉榮笑著,「謝謝玉榮姑姑。」

  玉榮笑著睨她一眼,端著葯出去了。

  走到正門,守門的丫頭幫著掀起暖簾來,玉榮剛走進去就聽到皇后低聲壓抑的咳嗽聲,不由得擔憂的快步走過去,「娘娘怎麼又咳了?是不是又見風了?」

  玉德正在一邊煮茶,聞言皺著眉噘著嘴,「我進來就看到娘娘站在窗前在吹冷風呢。」

  皇後用手帕仔細的擦一擦嘴角,「就看了一眼,算不得吹冷風的。」

  玉榮把葯放在茶凳上,接過手帕拿給一邊侍候的宮女,「自打入了冬,您這咳嗽一直沒停過,也不知道是受了風還是這屋裡燥的慌,太醫院天天來請脈,不知道請了個什麼東西,也不知道這苦藥湯子還要喝多久了。」

  皇后難得聽到手下溫柔嫻靜的玉榮抱怨了這麼多,她順著玉榮的服侍靠在身後的軟墊上,「說到太醫院,我剛看到你領了個小丫頭進來?」

  「是啊,」玉榮給她捶捶腿捏捏手臂,「您不是吩咐了這宮裡上上下下都得喝葯嗎,可把太醫院那群小葯童給累壞了,我昨個去的時候還看到經常來的那個竹青,一臉的黑炭,蘇尚宮怕他們打著盹把屋子給燒了,讓張嬤嬤帶著小丫頭們去幫忙來著。」

  玉德煮了一壺桂圓紅棗茶,見皇后擺手便端了一杯過來,「對了,今天來那個小丫頭好像就是您在永康宮救下來那個,臉上青青紫紫的還沒消呢,長得又討人喜歡,看起來怪可憐的。」

  皇后聽到這仔細想了一下,「哦,是她嗎?我倒是記不清了。」

  玉榮笑著說,「是她,我讓她在灶房烤火去了,凍得紅撲撲的,不過看起來是個安分的。還說呢玉德,嘴上說著人家可憐,讓人家守在宮門外等你去端葯。你怎麼不把她帶進來呢。」

  玉德語塞,「這不是手裡的茶托是娘娘最愛的那副嘛,我怕給摔了,就趕緊先進來了。那我不是第一時間就喊你去接她了嘛。」

  皇后笑意融融的看著兩個人拌嘴,「好了好了,玉榮你去把那丫頭帶進來,讓我也見見是怎麼個可憐的丫頭。」

  玉榮笑著站起來福了福身,「娘娘我這就去。」

  灶房裡青檀慢慢喝光了手裡的熱茶,手上長了點凍瘡,靠近火盆的時候又疼又癢,她卻很享受這難得的時光。

  玉榮推開門看到小小的人對著火盆在發獃,笑著走過來,「生凍瘡了嗎?」

  「啊?」青檀反應了一下,「回姑姑的話,是有一些凍瘡。」

  玉榮拉著她的小手,仔細看了看,「不算太嚴重,就快發月例了,等到時候你拿著錢去太醫院找一個叫竹青的小子去買點凍瘡膏,不貴的,效果還不錯。」

  青檀點了點頭暗暗記在心裡。

  玉榮又拉著她站起來,「走吧,皇後娘娘想見見你。」

  青檀吃了一驚,「皇後娘娘?」

  玉榮笑著帶著她走到正房門,「別害怕,皇後娘娘喜歡你呢。」

  青檀心裡卻打鼓,她前所未有的明白這是一個權貴說話的時代,自從那晚后,她像個繃緊的弦,片刻都沒法放鬆。

  此刻更是害怕,害怕一不小心說錯了話,受些皮肉之苦還好,就怕真的要把命丟在這裡。

  玉榮帶著她進了暖意熏蒸的屋子,跪在柔軟又華麗的地毯上,青檀老老實實的磕了個頭,雖然她還是很不習慣動不動就磕頭,但是她想著皇后那天救了她,她就當給救命恩人磕頭感謝了。

  「參見皇後娘娘。」

  不多時青檀聽見一個微啞溫柔的聲音,明顯中氣不足有些病弱,卻十分好聽。

  「起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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