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2章 海棠無香(完)
沈蘊走出KTV時,外面的天色已經很暗了,方菲菲跟在他身後,看著他挺直的背影,眉頭皺起來。
「你是怎麼了?怎麼接個電話以後就變了?到底是誰給你打的電話?」
沈蘊站住腳步,沒有回頭,「是個故人。」
「故人?」方菲菲不高興的看向他,懷疑的說:「不會是你以前女朋友吧?」
沈蘊沒有說話,方菲菲神色一下警惕起來,「你竟然還有前女友?你怎麼從沒跟我說過?」
「不是前女友。」沈蘊焦躁的揉揉眉心,「是之前的同學。」
「是嗎?」方菲菲不信他的說辭,「是誰?我認識嗎?」
「你不認識。」她的糾纏讓沈蘊冷了眼眸,「今天很晚了,先回家吧。」
方菲菲揪著他不放,「你說清楚!你不說清楚我不走!」
她驕橫尖銳的話從未像這一刻這樣讓沈蘊不耐,他回頭看向她,觸及到她眼底的質問時,他忽然感到十分疲憊。
「那你就留在這兒吧。」
他沒有再理會她,抬腳徑直往外走。
方菲菲看著他頭也不回的背影,氣的想破口大罵,但她的驕傲不容許她像個潑婦一樣罵街,只能眼睜睜看著他離開。
「到底是誰?那個人能影響他的到底是誰?」
她在心裡不斷詢問著,卻怎麼也找不到答案。
沈蘊以最快的速度回了家,他翻開放舊書的書櫃,一本一本找著自己曾經的摘抄筆記,他瘋了一樣一頁一頁的翻閱著。
終於,他找到了那首詩。
白鳥盤旋頭頂
堆砌白雲的聖潔
……
戀人躲進眼前的刺繡
舞蹈蝴蝶和菊花石榴和蜜蜂
……
戀人高大起來
端坐木屋的中央
完完整整清清潔潔地餵養我童年的白馬
白馬沐浴天水
我隨白馬眺見仙鶴的羽毛
……
擇太陽方位
清點黃昏
斜依一首木葉包裹的山歌
悄悄落淚
漸漸入睡
……
筆記本上,滿滿都是他的字跡,他當時的字跡並不鋒銳,含著淡淡的稚氣,字跡下面有另外一行更稚氣的小字,藏在筆記本夾縫處,小到他曾經根本就沒有注意到。
——雖然看不懂這首詩到底在說什麼,不過整首詩給人的感覺有些哀傷,詩人似乎在做一場遙遠的夢,醒過來的時候,身邊沒有戀人也沒有白馬,孤零零的一個人,很孤單,有些不希望你喜歡這樣的詩,你這樣好,應該喜歡明媚快樂的活著,所以,你一定要幸福哦。
字跡下面,沒有留名,可是沈蘊已經知道了她的名字。
他撫摸著那行字,心裡有些發堵。
他又翻了幾頁,翻到了另一首詩。
是鄭愁予的《錯誤》。
她在下面留言說——我不要當你的過客,我想做你的歸人。
這句話她同樣寫的很小很隱蔽,似乎怕他發現她的心事。
因為他離她太遠了。
……
你站在橋上看風景
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
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
你裝飾了別人的夢
……
——今天你又考了第一名,我卻還那麼偏科,真的太廢柴了,我對自己說,什麼時候考進班級前十名就給你寫一封情書,上面要寫舒婷的詩,不寫《贈別》,我要寫《致橡樹》,不做攀援的凌霄花,要成為你身旁的木棉,作為樹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可到最後的最後,他都沒有看到她的信。
她想說的那首詩,被他現在的女朋友,在全班同學的見證下讀給了他。
我如果愛你——
絕不像攀援的凌霄花
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我如果愛你——
絕不學痴情的鳥兒
為綠蔭重複單調的歌曲
也不止像泉源,常年送來清涼的慰籍
也不止像險峰,增加你的高度,襯托你的威儀
……
我必須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
做為樹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
站在他身旁的人,是方菲菲,不是她。
不知怎麼的,他忽然紅了眼眶。
他轉身去翻置放在書架最底部的情書,他一封一封的看,一封一封的翻,終於他看到了一封淡綠色的情書,上面有她的筆跡。
——致沈蘊同學
初三畢業了,我還是沒考進班裡前十名,好遺憾,不過我跟你考上了同一所高中,這也算是一種成功吧,一想到接下來的三年時間又可以見到你,我心裡真的很開心,我決定還要跟你考同一個班,到時候你要是單身,我就冒險跟你表個白。
雖然不知道你會不會看這封信,不過我就當這是我決心的見證了,希望你到時候沒有女朋友,沒有喜歡的人,然後我就可以對你死纏爛打,電視電影上經常演,學渣想要追上學神,就得死纏爛打,雖然有點破廉恥,不過應該對你有用,我已經做好死纏爛打的準備了,你呢?你會不會等我?
他沒有等的,當時沒得到的答案,她現在一清二楚。
沈蘊心想,他喜歡的是驕傲耀眼的小姑娘,死纏爛打在他這兒沒用,她用錯方法了。
但他說不出這句話,因為他已經沒辦法保持鎮定。
就像她沒說出口的那些話一樣。
方菲菲念出《致橡樹》時,她之後讀的那首小詩,已含決然。
他們在最好的年華,最好的感情里失之交臂。
從此,再也沒有重新開始的可能。
他有了給他讀《致橡樹》的戀人,她的身邊也有了對她死纏爛打的人。
命運往往就是這樣奇妙。
精心設計好的情節,會被不期而遇的未知改寫,拚命想要的人,也總是輕描淡寫的錯過。
剩下的,零零總總加起來,大概稱得上一句宿命。
沈蘊把那封信合上,放進了摘抄本里。
她的海棠心事,他的命中注定,都應該在那首《致橡樹》里塵埃落定。
所愛有所失,皆付作過往。
沈蘊收拾好書房,靜靜地走了出去。
當晚,他做了一個夢,夢見了那個叫顏茶的小姑娘。
那時他還在上初中,他站在朗誦台上讀詩,她坐在台下看他,她的眼睛明亮,像是隱含著星辰之光,如同一顆會發光的星宿,只一眼他就注意到了她。
「塵世上那些愛我的人,用盡方法拉住我。你的愛就不是那樣,你的愛比他們的偉大得多,你讓我自由。
他們從不敢離開我,恐怕我把他們忘掉。但是你,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你還沒有露面。
若是我不在祈禱中呼喚你,若是我不把你放在心上,你愛我的愛情仍在等待著我的愛。」
她只聽到他說「你的愛就不那樣,你讓我自由」,卻沒有聽到他說「日子一天天過去,你還沒有露面」。
你在等待著我,卻不知道,我也曾等待過你。
夢裡面,他拿著獎狀走到了她面前。
沒有方菲菲,沒有另外的人,只有他們兩個。
他停下腳步,念了一首《情書》送給她。
她像她信里寫的那樣,微笑著回應了他那首《致橡樹》。
她的聲音不像方菲菲那樣驕傲,卻有自己的歲月靜好。
「我們分擔寒潮、風雷、霹靂;我們共享霧靄、流嵐、虹霓。彷彿永遠分離,卻又終身相依……」
沈蘊醒過來,外面漆黑一片,一向鎮靜從容的他,忽然有些難受起來。
原來,這就是遺憾。
無法挽留,只能放手。
高考成績出來后,方菲菲決定出國,走之前她因為不安,不打算像劇情里一樣和沈蘊分手,她想讓沈蘊等自己,等她滿載榮譽而歸,她會以最驕傲的姿態重新站在他身邊。
她以為沈蘊會答應的,因為他是那樣包容的一個人。
但沈蘊拒絕了。
他選擇了分手。
方菲菲愕然之下,想到那通電話,和他鬧起來,覺得他是移情別戀才和她分手的。
沈蘊沒有解釋,也不想解釋。
在她心裡,從來只有別人對不起她,沒有她對不起別人。
她永遠都是對的,他無意於跟她爭論。
方菲菲沒有和他分手,她的驕傲不容許她被沈蘊單方面放棄,她滿懷怨恨的出了國,還固執的保持和沈蘊的關係,想回到從前一樣。
但所有人都知道,她為了前途放棄了沈蘊。
她的死纏爛打實在算得上難堪。
相熟的人對她的評價非常差。
既然為了前途放棄戀人,那就應該放棄的徹底,藕斷絲連算什麼本事?又當又立,簡直是自取其辱。
沈蘊沒有再理會她,就算她留學歸來,故作溫柔的想和他重新開始,他也沒有回心轉意。
如果不曾見過喜歡一個人的極致,如果沒有看到過江燦面前的溫茶,他或許會給她一個機會,但他已經見過了最好的愛情,又怎麼接受這樣的她?
一個人的一生太漫長了。
如果不能和投契的人一起度過,那該多可悲。
他和方菲菲一刀兩斷,開始了新生活。
方菲菲怨恨的找過他好幾次,見他心意已決,一氣之下嫁給了一個富商,過上了富太太的生活,但是好景不長,富商過了貪戀她青春的勁頭,在外面養了不少小情人,久而久之,她的生活過得還不如普通夫妻美滿,但她沒有離婚,她的驕傲不容許她後悔,她選擇一條道走到黑,後來怎樣,已經沒人在乎了。
一天夜裡,沈蘊又做了一個夢,夢見顏茶死了。
在方菲菲留學歸來,他選擇和方菲菲和好如初的時候,她飛機失事,屍骨無存。
夢裡面,顏茶沒有愛上江燦,她一直都陪在他身邊,不管是他和方菲菲在一起,還是方菲菲留學的那幾年,她都一直默默的守候著他。
她在他的書里夾安慰的紙條,匿名給他寫溫暖的信,還在他打籃球的時候悄悄給他送鹽汽水。
她從未有一刻曾遺忘過他。
但他自始至終,都不曾注意到她。
他和方菲菲結了婚,他們每天為瑣碎的小事吵架,方菲菲的驕傲讓他精疲力竭,他們的婚姻僅維持了一年便分崩離析。
他從和方菲菲的婚房裡搬出去時,無意中看到了一封淡綠色的情書。
夢裡的他有沒有打開情書,沈蘊已經不知道了。
他醒了過來,睜開眼睛發現自己正站在高高的朗誦台上,台下坐著許許多多的小蘿蔔頭,看起來像是初中生,他還沒回過神,腦海里便浮現出《吉檀迦利》的影子。
他似乎回到了某個時候。
他沒有朗誦,而是朝台下跑去,在一干驚詫的目光里,跑到了一個扎著馬尾的小姑娘面前。
他故作鎮靜向她伸出手,用最溫柔的聲音介紹自己,他說:「你好,我叫沈蘊,沈從文的沈,道蘊詩傳麗的蘊,很高興見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