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有煩憂
巨大的通紅的太陽慢慢地沉入人們無法到達的雪山西麵,銀白色閃爍著金色光輝的雪山漸漸披上了一件黑色的外套。
這片大地是被稱為最接近空的地方,許是開春的原因,青綠色的野草在昏暗過渡結束,星輝漸漸重新照亮起來的或近或遠的坡上、地上、石縫中探出頭,舒展著。
尼拉姆和多傑驅趕著羊群,許晉能聽到老馬蹄子踩過的地方傳來的輕微動靜,能聽到凍住了漫長冬的泥土中傳出的“哢嚓”聲。他知道這裏是脫離了冰封雪山的山下了。他終於感覺到那撲麵而來的屬於人的氣息。
“多謝仙人保佑!尼拉姆,多傑!給恩人磕頭!忘了阿麥格米先生教的了嗎?”
尼拉姆的母親已經聽先回來的尼查了事情的大致經過了。是的,尼拉姆在見到弟弟,見到自己熟悉的羊群後終於不在傻傻呆愣。
尼拉姆在回到家人身邊後似乎也恢複了思考。他服了多傑讓許晉先到他的家裏,畢竟他能讓尼查先回去,讓阿媽準備好茶和奶。
尼拉姆的母親在月光中看到了自家的羊群,看到了跟在羊群後麵的三人。等到近前就是這麽一句。
許晉連連擺手,在一家人的歡迎下走進了尼拉姆家的帳子。
“阿麥格米先生是?”帳中的火爐前,許晉看著尼拉姆來來回回往鍋裏添著一些不知道是什麽的東西。想起了之前尼拉姆母親的話。
“阿麥格米先生是一個劍客,也是一個讀書人。嗯,這也是他自己的,他之前在我們部落生活了好幾年的,他教給了我們很多東西,我和多傑還有尼查也學會寫一些外麵人的字。阿媽識字是很好很好的事情,隻有認識了字才能夠聽懂神的啟迪。不過我還是沒有聽到過,阿媽是因為我不夠虔誠。”
尼拉姆回答,“不過,風雪變大前阿麥格米先生他要回家鄉看看,就離開了。不知道他什麽時候回來。”
很明顯,尼拉姆對這個阿麥格米先生很尊重,或者,這個部落裏的人對他都很尊重。
“阿麥格米在我們的話裏是沒有名字的意思,他剛來這裏的時候阿木大叔問他叫什麽名字,他就自己就叫阿麥格米。也不知道阿麥格米先生為什麽要叫這個名字。”
多傑在一旁開口。“阿麥格米先生懂得可多了!他外麵的人都能寫自己的名字,還能讀書!但是外麵的很多人讀了書卻反而寫不出字了。阿麥格米先生老這些聽不懂的話,我還是隻能記得他有時候喝了酒會給我們講的故事。好多好多很有趣的故事。他還對待尊貴的客人要煮茶,可是他好像不喜歡我們的茶……”起這個的時候多傑有些迷茫。
“阿麥格米……”許晉默默地念叨了下這個名字。
“許,許先生!阿媽你是外麵的人,是跟阿麥爾格先生一樣的人,所以叫我們叫你許先生。
阿媽要找部落裏的大人們去處理我們帶回來那個蜂巢,今晚要處理好的。她讓我跟您聲抱歉,一會兒蜂蜜拿回來了我再拿給您吃。”尼查從外麵走進來,嘴裏道。
許晉微微搖了搖頭,沒拒絕這個稱呼,笑著:“沒事,不用的。你們忙,對了,我的馬?”進到人家家裏,許晉是沒問題,可老馬實在有點不方便。進屋前許晉囑咐老馬別惹什麽亂子,就任由尼拉姆的母親去處理了。
“許先生您的馬就在帳子外麵,阿媽已經準備了最好的草料了。不過許先生您的馬沒有韁繩,我們隻能把它關在單獨的柵欄裏。”尼查有點不好意思。
“嗯,我去看看它。一會兒我們也去看看那蜂巢是怎麽處理的,我還是挺好奇的。”許晉對著多傑開口。
許晉在門口見到了老馬,它正站在草料堆前。尼拉姆家人還是很好客的,老馬身前的草料堆得老高,而且一看就知道絕對是他們能拿的出來的最好最新鮮的草料了。
隻可惜,這匹老馬一口未動,許晉上前壓了壓,又擺弄了一番。免得這些淳樸牧民看到草料完好無損以為不合客人坐騎的胃口而覺得有些怠慢自己。
“委屈你了。”他拍了拍老馬的脊背。
“拿開你的手!還真當我是你坐騎啊!”老馬白眼一翻,低聲開口。“倒沒什麽,回頭吃兩頓好的補上就行。既然下山了那就適應唄。我們需要修養兩。但不能久留,我怕會有什麽意外。”
老馬自己倒是看得開,卻也擔心山上死的那個“仙人”會產生後續麻煩,連累到牧民。
許晉靠在老馬麵前的木欄杆上,抬起頭望著星空,月亮已經完全升起來了,在薄薄的雲彩裏穿行。部落的什麽地方,有人在撥弄口弦。隨著風聲飄散在夜空裏。
多傑和尼拉姆帶回了一個稀有的大蜂巢,牧民們一邊責備冒險導致險些喪命的兩個少年,一邊對許晉不住的表達感謝。
這之後牧民們便與許晉告罪,他們需要到不遠處的一個帳子裏連夜處理蜂巢。新摘下來的蜂巢必須連夜處理完成,將蜂蜜刮下儲存,蜂蠟收集。
許晉並不覺得這是一種怠慢,這原本就是一個特別型的部落,而前不久部落裏最棒的三個獵手工匠被仙人帶走後,這裏已經沒有多少好用的人手了。
他感受到的隻是這些牧民們的淳樸以及他們忙碌的生活,這一切都令許晉感到新奇,畢竟,許晉在這之前沒有接觸過其他的同類了。
許晉在多傑和尼拉姆的帶領下來到加工蜂巢的帳篷時,牧民們已經在處理剩餘的蜂蠟了。油燈的照射下,原本就金黃的蜂蠟此刻更是閃爍著金色的光輝。
幾個牧民笑嗬嗬地將剛剛割采下來的蜂蜜遞到許晉這邊。許晉伸出一根手指撈了一點,嚐過之後連連擺手,他受不了那股甜膩的過分的味道。
牧民們哈哈笑著,氣氛一時有些歡快。許晉有些好奇那些金黃的蜂蠟的用途,尼拉姆的母親這時忙完了手頭的事。“許先生,這是用來製作金身的。”
“金身?”許晉有些疑惑。
“要不是您的保護,尼拉姆和多傑恐怕是活不下來了!是上保佑,才能讓這兩個孩子有幸能夠遇到您這樣的貴人。”
許晉還是不理解金身是什麽意思。他托住眼前婦人的手臂,製止了這位母親又欲下拜的身體。
尼拉姆母親隻好繼續開口,“還有就是,想必您也聽了,尼拉姆和尼查的阿爸,還有部落裏的赤牙和爾木,前幾被降臨的仙人看中帶走了。”
眼前女人的臉上閃爍著油燈光亮反射的光澤,那雙眼睛越來越明亮,藏在眼底的是虔誠,以及希望,“這都是上在眷顧我們的部落啊!是上仙的恩澤和榮寵降臨到了我們這些可憐的地上的牛羊的身上!多傑和尼拉姆帶回來的這個蜂巢是這樣的美麗、神奇。我們決定用最純正的金黃色的蜂蠟去塑造仙人的金身,從今往後,這就是我們部落的信仰。是上最好的恩賜。”
“是啊,赤牙他們是多麽的幸運啊!”
“仙人帶他們去沐浴上的恩澤了,尼拉姆一家要享福了!”
“上終於看到我們部落了,看到他虔誠的仆人了!”
周圍的牧民紛紛開口。
許晉聽著四周的聲音,隻感覺眼前有一片旋渦,他的眼前似乎浮現了山上的那一幕。
他看到了那抹金黃,洞穿了一個牧民的身體,拋飛的頭顱裏那個牧民眼中的光芒漸漸消散。
他似乎看到了那個牧民眼中的不敢置信、後悔,以及那深深的絕望,黑暗最終吞噬了他的雙眼,隨著那具身體重重落地,那顆頭顱似乎飛到了他的眼前。
他聽到了另外一個牧民的哭泣,看到了他的顫抖,也看到絕望吞噬了他。
許晉似乎看到那片黑暗綿延,從山上彌漫到了山下,彌漫到了眼前。
他似乎看到了那片黑暗露出猙獰的笑容,饑不可待的準備吞噬這座帳篷中的所有人。
許晉的喉嚨發出“嗬,嗬”的聲音,他不由自主的抓向了腰間,那兩柄藏在腰帶中的劍。
一絲冰涼透過指尖傳來,許晉看到了眼前女子虔誠的表情,他環顧四周,看到那一雙雙眼眸裏迸發出的光芒,那是一種叫做“希望”的東西。
他似乎曾經看到過這種光芒,他似乎更曾見到過這樣的光芒最終為無邊無際的黑暗所吞噬。
許晉不知道自己是怎麽退出的帳篷,怎麽回到的自己的客房。麵前鍋中正在翻滾,一股油膩腥膻充斥他的鼻尖。
他聽見外麵尼拉姆在跟多傑對話,“許先生好像有點不舒服。”“可能是累了,是不是凍著了?他穿的那麽單薄!”
“許先生可能需要好好休息。尼拉姆,多傑!你們倆去拿點吃的來送進去!然後別去打擾許先生休息了。”一個女人的聲音傳來。
許晉聽見尼拉姆的母親輕輕地詢問聲。他沒有什麽,隻是自己需要安靜下,休息下。簾子外的聲音輕輕的淡去了。外麵冰雪融化的“哢嚓,哢嚓”的聲音越來越響。
風漸漸起了,不遠處的牧民們的嘈雜聲還在傳來。
許晉又聽到不知道什麽地方傳來的撥弄口弦的聲音。口弦聲淒楚迷茫,無所依傍。
老馬低頭嚼了一口身前堆放的草料,咀嚼了幾口便吐了出來。它正望著許晉所處的帳篷。若有所思的樣子。
尼拉姆拿來了一些熱的食物。多傑進來時跟他了聲告辭,色太晚,他要回自己的家裏了,明一早再過來。許晉沒有什麽,二人便退了出去。多傑出門的時候抬頭看了眼月亮,好像被雲彩遮住了。
夜色已經很深了,許晉卻一直沒有閉上眼。其實他嚐試過合上雙眼過了,隻是眼皮落下黑暗降臨,山上的場景就會出現在麵前。
牧民的眼神,倒地的身體,那抹金黃色的光。
他躲在樹上不敢動彈,直到太陽漸漸西去的身影。
他和老馬在洞中時談起過這些,當時他是憤怒的,其實更多是模糊的。
在逃命的途中他也想起過,當時是驚恐的,生死危機籠罩在他自己的身上,所以也是模糊的。
在來這個部落的路上,他聽到多傑的時候也想起過,當時是悲哀無奈的,親耳聽到,甚至親手救下的便是死去牧民的親人,這個時候不再是那麽模糊,隻是,也僅僅是沒有那麽模糊。
可是,在一張那樣虔誠的臉龐前,在那一雙雙閃爍著希望的眼睛下。
那幕自己躲在樹上遠遠看到的場景是那樣的清晰,那樣纖毫畢現的展現在他的麵前!
他能看到臨死前他們的神色變化,看到那抹絕望是如何吞噬了他們眼神中最後一絲光彩的。
他不知道哪一個是尼拉姆的阿爸。
不知道哪一個是阿木的弟弟,不知道哪一個是赤牙。
他也隻是見到了他們三人中的兩人。
許晉不知道自己應該怎麽做,在黑暗突然出現在他眼前時他是那麽的憤怒,他多想張開雙手撕碎眼前那濃重的黑暗的幕布!
他喉嚨聳動,他多想直接把自己看到的出來!
他興致勃勃地詢問蜂蠟的用途時並未想到他們會給出那樣的答案,他從來沒有接觸過其他的人,那些與他長相一樣的同類。
他想不顧一切地去把真實出來!將真相揭露出來!
他想告訴這些人,多傑掉下來的時候空沒有刮起大風,上也沒指引過他和老馬要去挽救兩條生命,他向告訴他們你們的英雄,你們的榮耀!已經死去了!
屍首與冰雪混在一起,他甚至不知道有沒有被野狼刨出啃食!
他覺得他應該告訴他們真相,他們應該知曉殺死他們親人的正是他們口中的仙人!
他們要用兩個少年差點用命換來的蜂蠟去鑄造的!是殺死他們親人的所謂上仙的金身!
但是,許晉終究什麽都沒。
他看到了黑暗中那些尚未湮滅的光芒,那些眼睛中流露的希望。
冰雪與寒風雕琢的溝壑般的皺紋中對未來的期許。那些眼神流露的羨慕和感慨。
他不知道自己一旦開口是不是會讓那四周獰笑的黑暗直接撲來,將那些光芒瞬間撲滅!
他看到尼拉姆眼中的自豪與榮耀,也看到了多傑的懊悔與羨慕。
他不確定自己剛剛拯救的兩條鮮活的生命是不是馬上就會被黑暗吞沒?
夜幕下的雪山已經不再散發著銀白色的光芒,月亮被厚厚的雲層遮掩,那座巨大的山脈在這樣的夜裏便如同一尊漆黑巨獸,靜靜地趴臥在西邊大地的盡頭。又仿佛亙古至今,隻是一動不動地看著這人間。
風在帳外呼嘯。四處的聲音漸漸低沉下去。許晉緊了緊身上的毛毯。
尼拉姆的母親給火爐添上柴火,閉上眼做起禱告,不知道是為身邊的孩子感謝,還是為遠方的丈夫祈福。或者,是希望開春的土地能滋養更多的種子,讓她們一家度過艱難的一年。
多傑回到了自己的帳篷,阿木大叔早已幫他燃起了火堆。讓這個失去父母的孩子能夠不被深夜的寒冷凍死。。
牧民們祈盼著自己的羊群能夠安全長大,春耕的土地孕育更多的食物。
老馬不知道什麽時候轉過了身,隻是看著不遠處的雪山,怔怔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