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五章 咒1
卻說邯鍾離一行人等當夜出發前往不老山,設想先行駐紮在寒水門昔日三試之地,待天明時再隨樓心月分派的引路弟子進林搜救無極真人。月黑風高,那邯鍾離、無相、蔣英殊三人並肩而行,身後跟著幾名啼紅女弟子,一路無話。
從十二夜宮到不老山的這段路程,一直鮮有人跡。放眼望去,道路兩邊,儘是黑漆漆的寂靜樹林。說來也奇,萬人行路,竟聽不見一絲嘈雜,換句話說,此番不老山之行,中原四大正派都押上了自己的「身家性命」,任意從隨行人群中拎起一名弟子,其修為造化絕不亞於十年。
「應樓城主請求,我們這般徒步,算是不擾民了吧?」那蔣英殊輕輕一笑,一副遊刃有餘的模樣。是了。能憑內力腳不沾地,且絲毫不拖無相、邯鍾離後腿的人,他蔣英殊在年輕一輩的弟子里再怎麼驕傲都不過分。因為他有資格。連《天殘卷》如此關係重大的事,天剎老祖都放手叫他一個黃毛小子全權處理,可見對其偏愛之深。
「不知蔣師弟可聽過一句話?」那邯鍾離亦是一笑,目視前方,語氣很輕鬆。
「什麼?」
一聲輕嘆。
「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啊!……」
話音一落,那蔣英殊怔了怔,鼻子里哼道,「邯師兄咬文嚼字,師弟不懂。」
「所以啊,趁你還年輕,多讀些『好書』。千萬別被外表花哨的書迷了眼。」
「哦?!」那蔣英殊似笑非笑,轉而問道,「聽聞邯師兄抓住了無腸公子,想來要到楊宗主面前邀功討賞了?」
那邯鍾離「哈哈」一笑,嘆道,「蔣師弟的消息真靈通。」
「不敢當。方化挈方長老出山,聲名在外。」
那邯鍾離點了點頭,很是贊同地緘住了口。
當下又無話。
墨色蒼穹,星月黯淡。一行人馬參差不齊地蜿蜒在山林間,密密麻麻,俯瞰之如十里游蛇。
趕到三試之地時,業已逼近天明。四列人馬不約而同地分守空曠地帶,停留修整。萬人前,忽地閃過幾個雪青人影。不消說,這幾人便是樓心月指給邯鍾離等人的引路弟子。
「見過各位師父、師兄,我叫祝乃星,系此番幻林引路人。」
只見一面容稚嫩的少年向他邯鍾離三人深深作了一揖,雙頰微紅,不知怎的,身子竟有些發抖。
「小兄弟,你冷嗎?」那邯鍾離上下打量了那祝乃星一眼,佯打趣道。
「不,不冷……」
「怎麼還結巴了?」
「我,我遇事容易緊張…讓師父們見笑了……」
「這樣啊……」那邯鍾離點了點頭,不經意問道,「祝小兄弟年紀輕輕就對幻林這般熟悉,厲害呀……我聽說這幻林又叫作『不死林』,險象叢生……祝小兄弟可有甚對策?」
那祝乃星一愣,登時啞然。
不知誰突然「咦」了一聲。
「天亮了。」
「天亮了?」
那邯鍾離循聲看向遠方,仍舊漆黑一片,眉頭一皺,不由得狐疑起來,冷冷道,「方才……是誰說的天亮了?」
此語一出,不光是他斗陽宗弟子,在場所有人,都不禁面面相覷。
「副宗主,方才並沒有人說話啊……就你和……」那誠心誠意二人不知何時到了邯鍾離身邊,當下一番耳語,叫他邯鍾離幾番皺眉,眉幾不得展。
「這才到哪,邯師兄就開始幻聽了。」那蔣英殊斜睨了祝乃星一眼,接著將目光收回到自家弟子,語氣自是譏諷。
一聲冷哼。
「我邯鍾離從不信這世上有鬼。況且……鬼嚇人不可怕,人嚇人才可怕……既然有人放著人不當,要當鬼來作怪,那我邯鍾離也只好替天行道了。」
這一席話語,說者有心,聽者無意。
那邯鍾離甩了甩袖,轉身朝林深走,邊走邊說,「我去方便一下,就不再跟各位廢話了。」說罷大步流星。殊不知一絲光如疾射煙火,霎時穿透深林,繼而迸散林間。
道是日出東方。
「真,真的天亮了……」
一時間眾人嘩然不已,就連他要去方便的邯鍾離,都被這忽然迸散的曙光驚停了步子。在他的正前方,萬丈陽光,璀璨奪目。如潮汐褪去般,墨色蒼穹,竟不知何時泛起了白光。
「好美……」
當下幾個啼紅女弟子,一時間看痴了眼,紛紛感慨。
這突如其來的林間日出,幻秒至極,甚至給人一種「日升於此而月落於此」的錯覺。未到天之涯,海之角,便見此奇景。倘若真到了天涯海角,看那日升月落無盡,亦不過如此了吧……
「好像,好像有人……」那祝乃星冷汗滿面,自是與身邊人等的陶醉狀對比鮮明。畢竟是已經在幻林里摸爬滾打式地走了一遭的人,這林子里任何的風吹草動,他祝乃星當然比中原遠客敏感。只有他知道這林子的詭怖。沒有切身體會的人,根本不知道那種一遍遍輪迴的煎熬……
如同煉獄。
就是煉獄!人間煉獄。
「你們,你們聽……有打鬥聲。就在……」
就在那萬丈陽光傾瀉之處!
「唉……連方便的時間都不給我邯某人。」那邯鍾離無可奈何地笑了笑,轉身朝無相與蔣英殊道,「且容我邯某人去給二位探探路。」說罷一把抓起那祝乃星,霎時化作一道疾風,再無蹤影。
「副,副宗主!這……」那誠心誠意相視一眼,一人隨之沒入萬丈陽光,一人卻是留在原地。
留下的是誠意。
那蔣英殊睨了身後森然而立的一干斗陽宗弟子,似笑非笑道,「你們副宗主探路,別急。且休息休息,等天大亮。」而後轉向無相道,「道長這一路都沒說話,莫非有什麼心事難言?」
出奇地。他無相搖了搖頭,依舊是耷拉著眼角,顯得事不關己。殊不知他蔣英殊業習慣了他無相一貫的面無表情,笑說,「道長曾說早已派人來了這幻林,不知何處約見?我聽那樓城主的意思,似乎這幾個月來夜宮沒什麼遠客。」
那無相目光一怔,注視著他蔣英殊。良久。
「道長這樣看我……是英殊說錯了什麼話?」
「天剎老祖讓你來,是為了『《天殘卷》』……還是『不死靈』?」
話音一落,蔣英殊倏爾愣住。
「道長,道長這是什麼話……我師父命我來此,亦不過為了真相……」
「好個『真相』!」那無相大笑一聲,雖心頭苦澀,面上卻不露分毫,隨即又對蔣英殊道,「望你接手天剎閣后,這世上真正再無《天殘卷》。」
言下之意……
那蔣英殊聽罷嘴角揚起一絲冷笑,說,「殺鬼宴上那假扮烏小七之人費盡心機散播的《天殘卷》…怎麼恰巧是記載不死靈那幾頁?道長早該想到吧……無論《天殘卷》出世與否,至少這世上不死靈傳言是真!」
無相點了點頭,失神道,「不死靈…不死靈……當初你來碧山也是為了不死靈……」
殊不知他蔣英殊聽得一番雲里霧裡,問道,「道長這話……」
「邯副宗主估計一時半刻回不來,你且先同他們休息吧。」
無相說罷邁步要走,那蔣英殊登時攔道,「道長就沒想過這假扮烏小七人是誰?!」
「莽蒼、啼紅多次會面,這個問題已經提及很多遍了。」
「若道長想法同我如出一轍……」
「是無腸。」
那蔣英殊一驚,下意識說,「果然……」
「烏小七叛離生死門,另立旗幟,殺鬼大宴斷不會邀請生死門其餘三派。彼時血阿獄無腸公子、副使殘花、風吹雨,乃至之後萬毒涯萬毒王齊齊現身……」
「誅殺烏小七!」
那蔣英殊突然搶白,無相便沒有繼續說下去。反而是他蔣英殊眼冒精光,邊想邊道,「烏小七既然叛離了生死門,風吹雨勢必不會讓其活到殺鬼大宴那一天……所以殺鬼宴上的烏小七定是假的!副使殘花已死,萬毒王當時還未到朝都,這樣的話,只剩風吹雨和無腸沒露面……再照身手看來……」
一聲輕咳。
「哼……邯鍾離在啼紅寺之時就那般著急要抓無腸……可是這無腸……跟不死靈有什麼關係呢……他風吹雨,他殘花,他萬毒王……跟不死靈又有什麼關係……」
簡直愈想愈疑。
不一會兒,天穹大白。黑夜如潮汐褪去。
那無相如此這般地聽蔣英殊嘀咕許久,忽地嘆了口氣,輕聲道,「眼下四派聚齊移動,雖很顯眼,但不至於被……」話未說完,只聞一記凄嚎霎時響徹浩瀚林間!
那般撕心裂肺,那般傷心欲絕。
蔣英殊反應倒快,左手一揚,但見七、八名天剎閣弟子立馬出列朝哭聲來處奔去。
誰料……
「是柏師,柏師叔……」
「柏師叔懷裡……」
「無,無眠師叔……」
林深處,漸漸顯現了一個人影。那人沐著初露晨曦,伴著隔夜薄霧,一步一趔趄,一步一趔趄……像是受了極重的傷。
那蔣英殊皺了皺眉,一個閃影便到了眾弟子之前。一時間所有人盯著那緩緩走來的人影,屏息不語。只有他無相依舊原地而立,連動都沒動過。
「大家千萬別信!這是咒!都是幻象,幻象!!」
此時拚命呼喊的人,自然是寒水門的引路弟子了。
「幻象?!」
「怎麼可能,幻象這樣真實……」
「你忘了?柏師叔和無眠師叔現在碧山……」
「喂,天剎閣的,幹嘛指著我派玄真子?」
「都說是幻象!!…」
「你怎麼知道柏師叔沒來!說不定他來了呢!」
「天剎閣的,」
「你叫誰天剎閣的?!」
一路而來,還是頭一次這般聒噪。
那蔣英殊耳畔一陣「嗡嗡嗡」,被攪得心頭燥熱,當即喝了一聲,道,「吵什麼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