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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六章 嫌隙

  極北,不夜城。


  十二夜宮。


  浣溪別苑。


  風和日麗,花紅柳綠。


  庭院里一人舞鞭,另一人靜靜觀看。於微風掠起處颯颯,前揮后甩,放如狂龍!舞鞭這人暗自低喝,飛身躍起,將那一樹嬌艷劈落得分毫不剩。末了一個趔趄,險些翻滾在地。


  「師父!」


  不消說,浣溪別院里這二人,便是莫同憶與莫承才。當下莫承才眼疾手快地扶過莫同憶,滿眼擔憂,關切道,"師父重傷未愈,就別勞動筋骨了。"

  幾聲輕咳。


  那莫同憶擺了擺手,示意不要緊,眼神卻甚是落寞。不過半年,昔日俏麗容顏不再,憑添的,只是鬢邊銀絲和滿面溝壑。斯人已逝……不知怎的,她莫名嘆了口氣。


  「鐵棗樹開花了?…」


  莫承才點了點頭,看著一地狼藉殘花,亦是傷感,道,"師父又想小憂了?"

  莫同憶兀自走開,將手裡鞭子隨意掛到了一株矮樹上。她想的,何止無憂一人哪……


  「我答應小憂要給她找這世上最好的鞭子。如今找到了,人卻……」


  那莫承才怔了怔,忙道,「我總覺得小憂還沒死。」


  那莫同憶眼底一亮,隨即又暗了下去,苦笑道,「傻孩子,就算她活著,也不能回來。」


  「為什麼?」莫承才一臉不解,「小憂師妹犯了什麼錯?她定不是故意要殺秦秀秀的,她不是那種會傷害別人的人……而且我也不信小憂她會和生死門勾結在一起……師……」話未說完,那莫同憶倏爾眼眶通紅,哽咽道,「承才,我是不是對她太心狠了點?」


  話音一落,莫承才不禁愣住。


  「她打小命途坎坷,漂泊流離,吃了不少苦……我是真心疼。」說罷熱淚縱橫,支吾不清道,「小憂走了,有魚也走了……承才,師父身旁,就剩你一個能說話的人兒了……」


  那莫承才見慣了莫同憶雷厲風行的模樣,從不曾想能獨自一人支撐整個莫家的女子亦會有軟弱的時候,一時間慌張失措,連連撫其背安慰道,「師父別哭,承才,承才不知如何是好了。」


  那莫同憶登時破涕為笑,指了指莫承才的前額,嗔道,「你呀,經歷了那麼多事,還是個榆木腦袋!」


  那莫承才搔了搔後腦勺,很委屈似的,嘀咕道,」師父怎麼好端端地學起盧師叔罵起我來了……」殊不知「盧師叔」三字一出口,心內一陣酸澀,眼眶不覺泛紅。半年了,他莫承才一樣地朝九晚五,卻總感覺生活里缺了點什麼。大概沒有人能再急頭白臉似地罵他了……思及此,趕忙仰頭看天,故裝笑嘻嘻的,說,「師父,今日天氣真好啊……」然後滿眼熱淚打轉。


  確實,今日天氣大好。


  只是縱使再好的天氣,兩個傷心人,亦是前言不搭后語。


  突然。


  「吱呀」一聲,輕輕地,像是風吹開了苑門。


  莫同憶下意識地循聲而望,眉頭忽而緊皺。


  門口的人兒,褪去了一襲荼白衣衫,錦繡華裳加身,面容依舊青澀,依舊波瀾不驚。唯一變的,是他更加深邃的瞳仁。深不見底,叫人猜不透,像極了年輕時候的樓嘯天。


  莫同憶如此這般想罷,拽了拽莫承才的衣裳。那莫承才一臉懵懂地回頭,定了定睛,小聲哼了一句,懶懶地向那從門口緩緩走近的人兒作了一揖,道,「城主。」


  與此同時,那莫同憶亦點頭問候道,「城主。」


  當下二人心內狐疑。但見樓心月彎腰深深一揖,沉聲道,「拜見師叔。」


  那莫同憶一驚,忙攙扶道,「快起。」


  但彎腰這人彷彿沒有起身的意思。


  「師叔責怪心月,心月不敢起。」


  話落,莫同憶與莫承才二人不禁面面相覷,愈發疑惑。


  「城主此話怎講?」


  那樓心月雙手合袖,挺直身子,面色不改,說,「心月聽信小人讒言,誤會師叔勾結生死門妖女。」


  莫同憶身軀一顫,心內雖不快,表面平和道,「是我自己要留在這浣溪別苑裡,城主多想了。」頓了頓,似笑非笑說,「況且……是非善惡,各人有各人的定論。」一句話看起來雲淡風輕,但言下之意頗嘲諷。


  那樓心月輕輕地嘆了口氣,眉宇間悵惘至極,「師叔,你我都是從龍牲堆里僥倖苟活的人……何苦呢?」


  那莫同憶和莫承才師徒二人聽罷,登時滿面狐疑。他二人對半年前的戰況記憶猶新,只是樓心月向來不喜別人提不夜和牧漁的這場戰事,今日好端端的怎自己提起來了?

  「十二夜宮,到了我這一代,面目全非,真叫人慚愧。」樓心月苦笑道,他定了定睛,注視著跟前二人,道,「師叔可曾探望過我爹?」


  那莫同憶一怔,沒有說話。


  「心月知道師叔心有嫌隙。但天大的嫌隙,人都瘋了,命恐不久矣……」


  「你說什麼?你爹瘋了?什麼時候的事?!」莫同憶追問道。


  樓心月眼神一顫,緩緩道,「半年前。」


  「半年前?這……」莫同憶皺了皺眉,心說半年前不就是不夜和牧漁交戰之際?她脊背一陣發涼,腦海里倏爾浮現了今生今世都不敢忘的場面……


  空氣中彷彿依舊瀰漫著往昔濃重的血腥味。


  那滿眼睥睨天下的男子凌空而立,蓬頭垢面。她莫同憶從未見他這般狼狽過。他狼狽,卻不是因腳底百萬龍牲狼狽。他狼狽,卻是因手裡那捧金光燦燦猶如九天迴轉的火爐!!


  「鄢於段始終對海藏英留了個心眼,若不如此。他也不會單槍匹馬地來夜宮尋九天玄火爐了。」樓心月淡淡道。


  "你爹他……被反噬了?"

  其實莫同憶話畢,就已知自己說錯了。


  幽幽地一聲嘆息。


  「爹動用九天玄火爐誅殺那妖女的時候,早有被反噬的跡象。我記得這話,好像是師叔跟我說的?」樓心月眼見她莫同憶點了點頭,接著道,「爹為了阻止海藏英,不惜祭出自己的靈魄,試圖以凡人之軀,掌控那九天玄火爐,到如今……」話未說完,不禁搖頭苦笑。


  莫同憶心下酸澀,掐指一算,倒也半年不願見他樓嘯天。得此噩耗,臉色十分沉重。


  不管怎樣,好歹是五族同輩里一塊長大的人兒……


  「師叔知道便好,爹的事,暫勿外泄。」樓心月道。


  那莫同憶突然回神,欲言又止。


  「心月今日來,不全是為了爹。」


  此話一出,莫同憶眸光一亮,但聞莫承才耳畔低語道,「他到底想說什麼……」


  樓心月乾咳一聲,道,「這半年裡……師叔可有她的消息了?」


  「她?」莫同憶登時反問道,「城主什麼意思?」


  那莫承才翻了個白眼嘀咕道,「整天喊人家妖女妖女……壞的全記得,好的卻是忘得一乾二淨……」


  「承才!」莫同憶喝道,眼神示意莫承才休要再說。


  「本來就是……」那莫承才哼了一聲,掉頭便走,不悅道,"我吃飯去了。"

  莫同憶眼睜睜看著他越走越遠,亦沒有阻攔。


  「城主為何要問我這話?難不成還是不相信我?」


  樓心月搖了搖頭,說,「我只是想確定,她是否還活著。」


  莫同憶笑了,有點莫名其妙,道,「我被軟禁了多久,城主是知道的。整天在這浣溪別苑裡,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就算我想知道小憂是不是還活著,也投石無路呀!……」


  樓心月不由得身軀一顫。他顫不是因為莫同憶字字在理,他顫,是因為那個名字。若不是莫同憶提了,他恐怕連這個名字都要忘了。


  「無名派的人…前些日子又來了。」樓心月道,語氣已然稀鬆平常。


  那莫同憶「哦?」了一聲,不解地問,「他碧山無名派究竟要作甚?」心說雖然那無極道長率領一眾弟子替不夜城解了龍牲之圍,但他樓雲景、樓展皓等人,還有那《寒水心經》,分明也著了他無名派的道!

  「萬符道被毀,九尾妖狐逃出了八卦陣。無名派當初前來不夜城,也是為此。」


  莫同憶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說,「九尾關在雞鳴里幾十年,這幾十年間,怎的不見無名派有人來過?」


  一語中的。


  「師叔可知此番無極要往哪去?」樓心月笑問。


  莫同憶神色凝重地看著他,顯然是在等回答。


  「不、老、山!」


  話音一落,莫同憶忽而身軀大震!

  「無極去不老山作甚?」她急問道。


  樓心月搖了搖頭。


  「所以我問師叔,這半年來可曾有她的下落?」


  靜默。


  良久…


  「心月,你懷疑無極是為了找她?」


  樓心月既沒點頭,也沒搖頭。


  如果無極道長拿九尾妖狐當幌子,到這北境尋不死靈,是不是太牽強了一點?莫同憶如此這般想著,不經意打量了跟前人幾眼,突然心驚。


  昔日少年的雙眼,寂得像一潭死水。


  「師叔看著我長大,我對師叔沒什麼好隱瞞的。」樓心月揚起一抹苦笑,感慨道,「現在我真正體會到了爹說的高處不勝寒……」只是這寒的,卻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


  當下二人又無話。


  樓心月負手而立,環視著一派新綠的別苑,喃喃道,「開春了,秀秀的墓定青草瘋長。」


  莫同憶怔了怔,不覺啞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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