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九章 合棺
話說鬼煞道叛離生死門后,中原武林一時嘩然,眾說紛紜。畢竟他風吹雨當年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一統生死門,如今分崩離析,不免令人唏噓。然這世間之事,變幻莫測,連風吹雨自己都沒想到,他隱藏多年的秘密,竟能被一素昧平生之人挖掘得七七八八。這秘密的其中之一,便是他風吹雨的真實身份了。
「秦瑟?秦瑟是何人……」
黑暗中,一臉色蒼白的男子平躺在一口半開的棺材里,面無表情,像是死了。而說話這人,卻是站在棺材旁,滿眼狐疑地盯著棺材里的人兒。周遭靜謐得能聽見二人斷斷續續的鼻息,微弱而持久。不消說,這二人便是鬼煞道派主烏小七與鬼老四。
「四哥,你不知秦瑟這廝,我卻對他熟悉得很。」那烏小七淡淡一笑,印堂忽而掠過一絲黑氣。他輕輕地嘆了口氣。
「哦?」那鬼老四眼睛一亮,嗤道,「反正我鬼老四混跡中原這麼多年,從未聽說過有『秦瑟』這號人物。」
那烏小七點了點頭,道,「四哥此話在理,我也沒什麼好辯駁的。」他又笑了笑,嘆道,「秦瑟這廝不是中原人,任憑四哥縱橫中原多載,識人無數……」
「不是中原人?」那鬼老四打斷道,「派主別跟我繞來繞去,饒得我鬼老四糊糊塗塗的,還怎麼操辦三日後的『殺鬼大宴』?」
「四哥可知道『不、夜、城』?」那烏小七說罷倏爾睜眼,目光如炬,襯得他臉色愈發慘白。
「嘖……不夜城?」那鬼老四嘀咕道,像是絞盡腦汁地在想些什麼,倏爾豁然開朗,道,「北境不夜城?」
烏小七點了點頭。他一掌推開棺材,鯉躍龍門而起。鬼老四再看向他的時候,人業已不見蹤影。
「這……」鬼老四一時間怔在原地,左看右看,上看下看,不免有些氣道,「鳥人怎麼說走就走了……」然剛說完,他轉頭就看到依舊面無表情的人兒,嚇得一跳,支吾不清說,「派,派主,你怎麼,怎麼,哎唷……我,剛才實在……」
「四哥的帖子都發出去了吧?」烏小七似乎毫不在意地問道。
那鬼老四霎時點頭如搗蒜,說,「一千張帖子,都差人送了。」
那烏小七聽罷目光一斂,道,「風吹雨死期將至。」說得稀鬆平常。
「派主怎麼就有把握百鍊仙、萬毒涯那幫人會來?」鬼老四心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即使他風吹雨難堪,你烏小七卻不定能籠絡人心。心裡這樣想,嘴上卻說,「此番殺鬼大宴派主亦發了不少帖子給小幫小派,依我看,那些小幫小派大多是土匪強盜,跟咱們沾不上半點關係,未必肯……」
「四哥此言差矣。」那烏小七未等他鬼老四說完,指頭一揚,周遭即刻亮如白晝。
放眼望去,偌大山洞,兩人一棺。
「鬼煞道既然已經脫離了生死門,自立旗幟,眼下重中之重,是擴大聲勢。那些小幫小派若肯依附於我鬼煞道,積少成多,縱使來日交戰,人頭上不輸。」
那鬼老四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四哥,」那烏小七定定地注視著面前這人,道,「四哥身在鬼煞道多年,不枉長老一職。所幸四哥欣然接受,同我共同治理鬼煞道。一朝飛黃騰達,四哥與我平分天下,如何?」
那鬼老四「嘿嘿」一笑,說,「平分天下倒是不必了。我鬼老四對鬼煞道有感情,派主肯留我在鬼煞道,我本身已經感激不盡了。」話雖這樣說,心裡卻不禁冷哼一聲。
正當此時。
「稟告派主,養屍間內有人鬧事!」
聲音遙遙傳來。但聞其聲,卻不見其人。
那烏小七剛要邁步,忽而被那鬼老四攔住。
「派主留步,此等小事,交給我便是。」
那鬼老四一臉奉承,喝道,「誰呀!誰鬧事!是不是找死……」
那烏小七眼睜睜地看著那鬼老四大搖大擺的身影消失在山洞裡,嘴角揚起了一絲莫名笑意。
他這笑,不是對鬼老四。
他這笑,是對鬼老四之後的來人。
「無腸公子。」那烏小七向來人深作一揖,問候道,「無腸公子大駕光臨我烏某人的養屍間,真是惶恐。」
來人微微一笑,說,「烏派主早知我要來。」她緩緩走近,頂著那張人皮,絲毫沒有要揭下來的意思。
「烏派主可曾給血阿獄發帖?」她忽而站定,離他十尺。
烏小七有些遺憾地搖了搖頭。
「為何不?」她追問道。
「我問你一句話。」烏小七似笑非笑地盯著她,說,「我與風吹雨反目,你為何還要來找我。」
她默然片刻說,「那我也問你一句話。」
「你問吧。」
「鬼煞道與風吹雨反目的人是誰。」
幾乎不假思索地,「烏小七。」
她很是贊同地點了點頭,說,「對,和風吹雨反目的是烏小七。而我來找的,偏偏不是烏小七。」
話音一落,一人身軀一顫,一人紋絲不動。
「我來找的,是『吳、青、山』。」
那烏小七笑了。
良久。
「風吹雨讓你來殺我?」
她眉頭一皺,沒有回答。
「他風吹雨有什麼資格殺我?他秦、瑟有什麼資格殺我?!」
此語一出,那無腸只覺心口一震。
「昔日不夜城千萬人仰望之人,如今卻淪落成中原魔道的一條狗?真是可笑。」那烏小七笑罷眸光陰鷙至極,道,「秦瑟不是放言去無名派同那些老道士修仙了嗎,怎麼修仙之人,卻好端端地入了魔了!」
幽幽地一聲嘆息。
曾經在他吳青山眼裡神仙一般的人物,曾經是他吳青山畢生榜樣的人物,也曾經是他烏小七縱使受盡凌辱亦念念不敢忘的人物,竟是如此了嗎!果真如此的話,他吳青山昔日要投寒水門的執念,現下看來,更似一場春秋大夢!
「青山,」
「別叫我青山!」
那烏小七一個箭步沖至她跟前,緊緊地箍住她肩膀,額頭青筋暴起,道,「你就不恨嗎?無憂,我問問你,你就不恨嗎!!」
她面色平靜如水,眼底卻是寒冰般的冷漠,淡淡道,「我恨。」
彷彿沒有預料到她會如此回答,那烏小七倏爾怔住。
「你恨他,你恨他為何還……」
「只有他能幫我了。」
無腸輕輕地推開他的手,打量著跟前這張熟悉的面容。
依然地清秀、依然地劍眉星眸。但昔日少年的朝氣蓬勃卻是不再了。
更像是一灘死水。蒼白的死水。同她一般。
這樣一想,就不難解釋她對他為何會有惺惺相惜的感覺了。
那烏小七冷哼一聲,道,「千里紅自願退位,是風吹雨囑意的吧?」他箍著她的下巴,眼神戲謔,挑眉說,「我記得以前,你是喜歡我的。」
一絲笑意,驀然浮上她的唇角。
無腸輕輕點了點頭。
那烏小七眸光一閃,道,「既然如此,你我二人聯手。風吹雨能給得了你的,我烏小七也能。你來我鬼煞道,做我夫人,如此一來……」
「如此一來,血阿獄與鬼煞道合併,風吹雨便又斷了一條臂膀。」她接話道。
那烏小七哈哈一笑,雙手捧著她的臉頰,忽而閉目,睫眸微動。她能感受到他的鼻息愈來愈近,但她卻不能感受到一絲溫熱。他的手是冰冷的,他的鼻息也是冰冷的。在他雙唇的冰冷剛要敷上的一瞬間,她下意識地別開了頭,眼底掠過一絲厭惡。
那烏小七的動作登時僵硬住。
然不待他說話,無腸便道,「你今日同我說的話,有兩句是對的。」
一聲冷哼,近在耳畔。
「一是……」她伏在他耳邊,聲音縹緲無力,「曾經我喜歡你……」
「二是……我今日前來……」
卻見數縷紅光,驀然迸散在二人之間。
「是來殺你的!!!」
話音一落,偌大山洞,霎時狂風四作!
那烏小七眸光一凜,暗自低喝,欲要一掌推開眼前人,卻覺胃內一陣翻江倒海,喉頭血氣翻湧。他雙瞳劇顫,眼內倒映著一派紅光之中妖冶如上古邪神的女子,道,「你居然,你居然能操縱飲血鐲……」本以為那風吹雨是借著飲血鐲與千里紅的幌子將她安插在血阿獄,他萬萬沒想到的是……
出奇地,無腸停了手。
她冷冷地盯著匍匐在地上那人,只覺一股撲鼻屍臭。他烏小七修鍊多年的積屍氣剎那潰散絕提,一發不可收拾。
「來,來人啊……」
他姿態怪異地,像將死蜈蚣。
「青山,我最後說與你的一句話,你記好了。」她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她,不疾不徐,道,「秦瑟永遠是秦瑟。」
話音一落,那烏小七霎時滿面驚愕,他怔怔地迎視著她的目光,眼淚忽而奪眶而出。
——青山。
——我最後說與你一句話。
——你記好了。
——秦瑟,永遠是秦瑟。
一道寒光疾掠,倏爾血光四濺。
她靜靜地看他倒在一灘血泊里失去了最後一絲掙扎。心內突然鬆了口氣。
然而眼淚不知怎麼就掉下來了。
她拖著他的屍體,笨重地,氣喘吁吁地,把他拖進方才的棺材里,為他擦拭了脖上的血漬。
他面容安詳。
無腸在合棺之前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她在心裡喚了一聲「青山……」后就合了棺,表情重又冷漠。
這世上再無人能牽絆她了。她如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