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章 悲哀
大紅燈籠陸續布滿了整個村莊,遠遠望去,一片火紅。偶有剪紙被春風吹落,飄飄揚揚,流散在半空,似折翼飛鳥。
是日正午,村裡被小魚喚去幫忙的幾個叔伯嬤嬤各自領著物什回家打點,嘈雜了一上午的屋子,此刻終於安靜了下來。靜得叫人心發慌。
「墨墨呢?」小魚輕揉著脹疼的額角,不經意瞥見從捲簾里踱步而出的夫人,隨口問道。
「老樣子。」
小魚眉頭一皺,起身走近,問,「老樣子?還是睡覺犯魔怔?」
女子點了點頭,嘴角的兩個梨渦若隱若現,說,「花嬤嬤說她丟了一條魂。」
小魚聽罷一怔,道,「丟魂?你頭些日子不還說墨墨肯吃飯,睡覺也安穩了嗎。」
幽幽的一聲嘆息。
那女子眼眶通紅地注視著跟前人,哽咽道,「頭些日子墨墨燒得厲害,你忙著朗風的親事,我怎敢打攪你……」話未說完便哭哭啼啼起來。
「花嬤嬤怎麼說的?」小魚連忙安撫,心內甚為狐疑。
「花嬤嬤說,孩子年紀小,被妖魔嚇著,勾去了魂……」
「這……」
小魚輕輕攬著女子入懷,細眯了眯眼,道,「被妖魔嚇著,你這話什麼意思……」話音一落,他只覺懷裡人身軀一顫。
「我胡亂說的……我料是墨墨性子太調皮,衝撞了什麼不好的東西。」
小魚點了點頭,柔聲說,「墨墨是我們的孩子,她有什麼事,你千萬先對我說才是。花嬤嬤是水族長輩,九死一生逃了墨河禍亂,難免多疑,她有些話,你要仔細掂量掂量……對了,」他眼神一亮,問,「其實朗風和無憂來道別那天我就想問,花嬤嬤為何對無憂的事這般上心?她向來不問瑣事,怎的這般反常?」
那女子溫軟的身子一動不動,說,「興許無憂姑娘讓花嬤嬤憶起了什麼故人……」
轉眼六日,這六日來的天氣時好時壞。剛才還艷陽高照,不一會兒便陰雲密布。
無憂站在草屋門口,雙手下意識地撫摸著自己的小腹。她望向灰濛濛的天空,雖是遼闊無邊,但是隱約感受到一股濕淋淋的雨汽。她是喜歡雨天的,尤其喜歡淅瀝雨聲。但花嬤嬤和小魚夫人的意思是,新婚之日下雨好像有點不吉利。
「新娘子,外面起風了,快些進來別著涼。」花嬤嬤和小魚夫人緊鑼密鼓地布置著簡陋的草屋,雙雙含笑。
「乾娘,姐姐,別忙活了。」無憂依舊望天,頭也不回,「本是一場微不足道的婚事,給你們弄得,我都不好意思了。」說完亦笑了。
「你看你,又開始胡說了。」小魚夫人嗔道,「娘家人送新娘子,當然得事事都辦得周全。」
無憂「嘿嘿」一笑,突然轉臉看向二人,臉色卻唰地慘白。
「嬤嬤等等!!」
那花嬤嬤剛觸到內室布簾的手被這一喚倏爾僵住。
「干,乾娘和姐姐只管布置外面,里室我來就好。」無憂三步並作兩步地將花嬤嬤攙回小魚夫人身邊,瞳孔劇顫,像是極力壓制著什麼。
「我同嬤嬤將里室一把手收拾了,你懷著身孕,別累著。」
說完無憂眼睜睜地看著小魚夫人走近布簾,她面色一怔,忽而「啊……」地一聲大叫。
聽這聲音,彷彿很是吃痛。
「妹妹怎麼了?」小魚夫人趕忙返身詢問。
無憂眉目糾結,緊緊地抓住跟前兩人的衣袖,有氣無力道,「我肚子有點疼……」
「這……」小魚夫人和那花嬤嬤相視一眼,眼神驚慌,又問,「肚子疼?妹妹你可別嚇我!」
無憂倒抽了幾大口涼氣,強笑道,「姐姐放心,我是吃壞了肚子,腸子一陣一陣地亂纏……」她抓著二人的手,不知怎的,卻是一刻也不敢松,「乾娘可知有什麼溫和的止瀉藥?」
「罷了,拾掇得差不多了,我同墨墨娘親先行回家歇息歇息,順便給你抓點止瀉的藥草煎一煎。」那花嬤嬤自捶著背,乾咳了幾聲,顫巍巍地踱步而去。
「對了,」
無憂正目送著二人,只見那花嬤嬤忽然停住,眼底異常深邃,回頭囑咐道,「以前的墨河村有個風俗,新娘子出嫁前夕定要身披霞衣而睡,一可震懾邪祟,二保安康幸福。你今晚不必怕弄髒霞衣,只管規矩穿上,待明日梳妝也更方便些。」
無憂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深作一揖道,「謝乾娘囑咐,無憂定銘記在心。」
「這就是了。」小魚夫人笑道,「你既然肚疼腸攪,就別再貪涼,省得傷胃,耽誤了明天的好日子。」
無憂向小魚夫人又作一揖,故裝不耐煩道,「是,遵姐姐的意思。」
說完三人相視一笑。
而待小魚夫人和花嬤嬤兩人走遠后,無憂臉色霎時凝重。她小心翼翼地掩上門,撩開內室布簾,失神地盯著癱軟在地的那隻死鹿,心跳不覺加快。她的嘴裡,彷彿依舊殘留著噴濺而出的滾燙血液。那般腥甜滋味,似瓊漿甘霖,令人慾罷不能。
如果說她無憂還有什麼事沒向朗風和盤托出,那便是她偷偷捕獵飲血的這件了。
十分熟絡地,她乾淨利落地擦拭掉內室的血漬,將鹿屍拖到草屋后的密林里掩埋。
眾人面前,她依舊是那個容光煥發、死裡逃生的無憂。然而離了眾人,離了朗風,她卻是一個在為鮮血逐漸腐爛的孤魂野鬼。
孤魂野鬼。無憂想到這四個字的時候倏爾笑了。她自以為朗風今日會在小魚家裡同諸叔伯忙得熱火朝天,誰知她剛從草屋后繞回,迎接她的卻是那一對疑惑的眼眸。
「你去哪兒了?」朗風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霎時僵硬如石像的無憂,他手裡端著一碗熱騰騰的葯。
遙遙傳來一股苦澀的藥味,無憂略微皺了眉,故裝不經意道,「沒去哪啊,我有些無聊,就隨處走走。」她瞅著朗風手裡端著的葯碗,眼神一亮,驚喜道,「花嬤嬤給我的葯這麼快就熬好啦?」
不知怎的,無憂撲到朗風跟前的時候,他的表情有些不自然。心事重重的。
「你怎麼啦?這幾天都沒見你笑過,難不成你後悔要跟我成親了?」無憂一把奪過葯碗,哼了一聲,隨即仰頭要喝。
「等,等等!」
無憂循聲看向朗風,滿面狐疑。
「這葯燙,我幫你先晾涼吧。」朗風伸手要去拿她手裡捧著的葯碗。
出奇地,無憂攔住了他的手,嘟嘴道,「我又不嬌慣,止瀉藥趁熱喝才好。」
話音一落,朗風眼睜睜地看著跟前人將那熱氣繚繞的葯湯大口飲盡,他忽然身軀一震,險些沒站穩。
但無憂沒有看見。
陰沉天色,開始落起了雨。起初是零星雨點,而後逐漸密集,灑落如斷線珠串。
「咦,下雨了。」無憂不自覺地摸了摸恰巧滴到她額上的雨點,一股沁涼。她歡喜地一會子看著朗風,一會子望向雨簾氤氳的蒼穹,莫名開心得像個孩童,「下雨了,朗風。」她說。
然跟前人一動不動地呆立在愈來愈大的雨勢里,連表情都凝滯了。
一滴雨,兩滴雨,三滴雨……晶瑩剔透的雨珠不斷地滲進他和她的發隙,接著又從髮絲匯成一股細小的河流,蔓延至臉頰、脖頸,心口感受到涼意的時候,朗風打了個寒顫。
無憂在幫他擦拭著濕淋淋的額發。她看向折起的衣袖,忽然眉頭一皺。
有一絲淡淡的黑墨。
然不待她開口,朗風一把將她抱起奔進草屋裡。神色慌張得實在讓人不能不發覺。
「你今天怎麼了,心不在焉的。」無憂依偎在他懷裡,雙手下意識地攬住他的脖頸。她將頭深深地埋進他的肩窩,咕噥道,「你不會真的後悔要跟我成親了吧。」語氣里是滿滿的不悅。
「你衣服濕了,快換上乾淨的,別著涼。」
他將她輕輕放到床榻上,轉身要走。
「你還沒回答我呢。」無憂努了努嘴,顯然生氣了,她盯著他僵硬的脊背,又問,「外面下雨,你去哪?」
「我……」他默然良久,終道,「明日成親穿的喜服在小魚家,我忘記拿回來了。」
無憂點了點頭,笑道,「那你快去快回,我等你。你出去的時候披件蓑衣,別著涼。」
朗風答應了一聲,無憂便脫下了濕淋淋的衣服。她用布巾擦乾了頭髮上的雨水,順便用熱水抹了一遍身子。而當霞衣緩緩滑過她的手臂之時,無憂忽然迫切地想看自己的模樣。
喜悅的,柔和的,沉浸在紅塵煙火中的模樣。
「三水爹爹,我聽你的話了。」
無憂盯著銅鏡里的自己,突然熱淚盈眶,嗚咽道,「我總跟你說要修仙,你嫌我女孩子家家不安分……我嘗了苦頭……現在聽你的話,會不會有點晚了……」她腦海里浮現出三水爹爹模糊的影像,一時間心頭酸澀,「朗風待我很好,三水爹爹……你安息吧……小憂沒能給你報仇,你別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