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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六章 合歡散

  一絲苦笑不經意漾開在他嘴角。


  無憂驚愕地看著朗風一點一點地擼起左手袖管,不知怎的,她不覺屏息,彷彿終於要面對了某個事實。


  「我還記得那天我失約,沒有同你一起捉弄朱夫子,你生了好些天的氣……」朗風低頭端詳著自己胳膊側近手肘的地方,無奈地搖了搖頭,他目光所及處,是一塊類似於燙傷的疤痕,疤痕中央,有四個深黑的齒孔。


  猶如五雷轟頂般,無憂震驚地盯著那塊疤痕,嘴巴好似僵硬,說不出一句話。那天被蛇咬的,那天冒死救了她的,竟然……


  「我被咬了之後滾進了河裡,本以為就這樣死了。」朗風笑了笑,眼波微顫地注視著她的眸子,繼續說,「後來娘親說有人救了我。」


  「朗風,」無憂突然打斷,表情很荒謬。她迎視著他的眸光,心中酸苦,啞聲道,「我到底有什麼好的……值得你以死相救……」十幾年來,她愛錯了人么?


  朗風剛要回答,忽而眼前一暗。他心驚究竟何人腳步如此悄無聲息,隨即翻身奪碗劈向來人!

  這一劈碗方才脫手,無憂訝然道,「嬤嬤?」


  來人揚起拐杖將碗順勢打落一旁,毫不費力一般,「噼里啪啦」的清脆之聲霎時擴散在小小的草屋內。


  「老身唐突了?」


  朗風一怔,連忙作揖賠禮道,「晚輩不知是花嬤嬤,花嬤嬤莫怪……」


  無憂上下打量了那老媼幾眼,兩人相見,怕是兩個月前的事了。她尷尬地笑道,「花嬤嬤今日前來……有何事?」


  那老媼擺了擺手,徑直坐到朗風旁的木椅上,顫巍巍地,邊走邊支吾道,「墨墨娘親,托我來看看你二人。」


  無憂有些不明所以,笑盈盈地倒了碗茶水遞給那老媼,道,「墨墨娘親難不成是請您來問我罪了吧?我今日在田壟上是逗小墨墨玩的呢……」殊不知話音一落,她緊張得手心覆了薄汗,滾燙的茶水濺至皮膚亦無感。


  逗沒逗,只有她心裡清楚。但即使心裡清楚,她也撒了謊……


  朗風沒有戳穿。


  此時此刻,天知道無憂多麼感激他的不戳穿。


  「你們倆,是成過親啦?」那老媼左右看看兩人,「成過親的人,怎的還這般拘謹?小年輕的,恩恩愛愛才好。」


  朗風聽罷眉頭一皺,斂眸淡淡道,「我去小魚家看看。」說完邁步要走。


  「官人早點回來的好,」那老媼悶咳了幾聲,一把攬住無憂的手,拍了拍,道,「新婚燕爾,哪有常常往外跑的理兒?你這屋裡呀,要留得住人才好……」


  無憂臉色一紅,說,「花嬤嬤別誤會,我和朗風還沒……咳咳……」然而話未說完,無憂只覺手裡被塞進了什麼東西,她低頭要看,那老媼兩手合著她的手掌,眼有深意。


  「墨墨娘親關心你,叫老身我常來探望。她說你身子不好,我特意配了幾副補藥,」那老媼頓了頓,將掛在拐杖上的幾包草藥輕放桌上,小聲說,「先服上幾天的補藥,每次熬煮的時候放上一點我給你的藥引。」


  「藥引?」無憂愣了愣,笑道,「嬤嬤,我身子好的很,不需什麼補藥的……」


  那老媼啐了她一口,咬牙道,「你身子好?官人還往外跑?我給你的都是我娘家祖輩傳下來的滋補藥材,對女人極好……你呀,年紀不小了,男女之事想必都懂了?」


  「這……」無憂眨巴眨巴眼睛,遲鈍地搖了搖頭。她臉都紅到了脖子根,一時間也把血癮之事拋到了九霄雲外。


  「唉……」那老媼嘆了口氣,搖頭說,「罷了罷了,你服完這幾服藥,老身再跟你細細地講吧。」說完要起身。無憂連忙上前攙扶。


  「你若是不聽我的囑咐,以後還有的你後悔喲……」


  另一邊。


  「墨墨睡下了?」


  「恩。」


  「出來說罷。」


  「好。」


  …………


  黃泥砌成的幾間屋子圍著一寬敞的院子。院子當央的二人垂手而立,說話的聲音很輕。


  「你的傷重嗎?」朗風看著身旁人微微僵硬的側臉,問道。


  「沒什麼大礙。」小魚說。


  「那就好……」朗風鬆了口氣。


  「朗風,有件事,我想還是說明的好。」小魚忽然轉過頭來,眉頭緊蹙,表情凝重得彷彿要發生什麼天崩地裂的大事。


  「你講。」


  一聲幽幽地嘆息。


  「我知道我這樣說有點忘恩負義,但是……」小魚來回踱步,似乎心內焦躁不已,「但我畢竟不能把全村人的性命都拿來當你我之間的賭注啊!」


  「到底什麼事……」


  「你難道沒有察覺……無憂姑娘已經有些異樣了嗎……」


  朗風怔了怔,沒由來地笑道,「你這話什麼意思……」


  「朗風,你可知今日千鈞一髮!」


  「什麼……」


  「若不是我用百年功力替墨墨抵了無憂這一擊……墨墨現在恐怕都……」


  話未說完,那說話人接連嘆氣,神情憂慮不已。


  然朗風始終沒有插一句話。


  「飲血鐲即使沉睡上千年,也終究有醒來的一天,不是嗎!」


  出奇地,朗風異常平靜。他靜靜地注視著眼前人,拍了拍其肩膀,以示安慰,道,「你不必擔心。我和小憂,馬上就走。」


  話音一落,小魚倏爾怔住。


  「朗風,我不是那個意思……」


  「我知道,你辛辛苦苦保下了這些墨河村民不容易。」


  「那……你們去哪兒?」


  朗風深吸了一口氣,苦笑道,「離人鄉。」他抬頭望向天空,但見一片慘白。「只是再給我半月時間,有些事情,我得好好清理一下,免得夜長夢多。」


  暮色降臨。


  草屋。


  無憂目送著老媼漸趨於墨點的佝僂背影,忽地失神。她眼前長久地定格著他看她的眸光,那塊傷疤似乎烙在了她心口上……思來想去,只有一聲微微的嘆息。


  造化弄人。


  「難得你一個人。」


  從背後傳來的聲音驚得無憂一個激靈,她急忙回頭看去,戒備的眼神突然一怔。


  「怎麼,就才兩個月,忘了小哥哥我啦。」


  那來人「嘿嘿」一笑,定定地瞅著她。


  「是你把鮫人引來白銀城的?」無憂這句話,想問很久了。


  「當然不是。」那人「嗤」了一聲,有些不悅道,「我上次是專門來找你的,鮫人與我何干?你別誣賴人啊……」


  「那你這次來作什麼?」


  「我上次來作什麼,這次還來作什麼唄……」


  無憂白了他一眼,說,「苗泠泠,你別無理取鬧啊……我說不走就是不走。你趁早死心。」說罷徑直走過那人身邊,邁進烏漆抹黑的草屋內。


  一點子昏黃的油燈「嗞啦……」被點燃。光映著屋外人的臉龐,顯得格外柔和。


  「你不是說我不是什麼苗泠泠嘛。」那人撇了撇嘴,亦邁進草屋。


  二人一坐一立,相視許久。


  「我只知道你這個名字。」無憂淡淡道,「若你有百來個名字,百來種身份,在我面前,你仍舊是苗泠泠。」她的嘴角倏爾綻開一絲笑意。


  「我雖然不知你接近我的目的如何……但夜宮那幾年,所幸有你。」


  那人聽完身軀一顫,默然。


  「苗大哥,你我之間,實不必矯飾。」


  一聲幽幽地嘆息。


  嘆息后,那人失笑。


  「小憂,人有時候戴面具戴得久了,連自己都會懷疑自己。」


  「既然這樣,便摘下吧。」


  「不能。」


  無憂哈哈一笑,問,「為何?師父不給?」


  那人面色訝然,只聽無憂繼續說,「當年我第一次遇到那青衣人,總覺得似曾相識。他的語氣,他的神態,都好像一個人……」她若有所思地打量著跟前人,笑道,「沒想到到頭來……反是那個人像他……」


  話音一落,二人不約而同地大笑。


  「小憂,你一向心思細膩。也難怪掌門擔心。」


  無憂點了點頭,說,「不論我情不情願,這一身功力都是從他而來。倘不是他三番兩次地救我,呵……」


  「既然這樣,你同我回生死門豈不好?」


  無憂搖了搖頭。


  「你血癮發作,早晚控制不住,愈演愈烈!」


  「苗大哥……」


  「…………?」


  無憂揉了揉額頭,眼皮沉重。她望著那人焦急的目光,語氣有點撒嬌道,「我累了,哪都不想去。」


  「不夜城和牧漁城大戰一觸即發,白銀城到時候亦會被牽連。你不如早隨我去中原,省得掌門擔心。」


  無憂還是搖了搖頭。


  「小憂!現在不是你任性的時候!!」


  那人剛要伸手去觸無憂的肩膀,但聞屋外一陣腳步疾飛。


  然後一個閃影,草屋內隨即又變回空空蕩蕩。


  剩她一人。


  「剛才……有人來過?」朗風走至無憂身前,眼睜睜地看著她將一包藥材倒進火爐上燒開的沸水裡。她的動作嫻熟而安定,彷彿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


  「花嬤嬤剛走。」無憂頭也不抬地說。


  朗風點了點頭,空氣中漸漸瀰漫著一股奇異的葯香。淺淺地,淡淡地,夾雜著濕潤的水汽。


  不知誰打翻了油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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