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故事
薄暮。
浣溪別苑。
伸手不見五指的走廊。
一懷抱籮筐的女子埋首走路,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
驀然。
「誰!!」她神色一驚,隨著耳後疾風一轉,似有一縷黑影。但定睛細瞧……
原是一堆黑乎乎的枯枝。
霎時鬆了口氣。
無憂復又回頭,步子剛要邁去,冷不丁被不知何時出現的女子嚇了一跳,踉蹌道,「秀秀……姐?」分外奇怪的措辭和語氣。
來人莞爾一笑,說,「我瞧你剛才好像在看什麼東西,就沒打攪你。」
無憂尷尬地笑了笑,回道,「就是一堆樹枝,沒什麼東西……」
「這是……你的衣服?」秦秀秀瞟了一眼她懷裡的籮筐,有些驚訝道。
無憂連忙搖頭,「不是,我,我哪能有這麼多好看的衣服。這都是苗大哥的。」
身量纖纖的女子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忽地眸光一閃,一把拉住無憂的雙手,道,「來我房裡一趟,今天我新做了酥酪和點心,給你留了一份呢。」說罷拽著她的手往不遠處的如豆燈光走去。
無憂一臉訕訕的,邊走邊推阻道,「不,不用了吧。秀秀姐,你自己留著吃吧,我……」
話未說完,秦秀秀立馬回頭嗔了她一眼,打斷道,「你是心月師妹,那便也是我的妹妹,跟我還客氣什麼?」
話音一落,無憂暗自嘆了口氣,有些失神地跟著步步生蓮的身前女子,喉嚨乾澀道,「師妹聽說樓師兄快要成親了,還未……」頓了頓,接著道,「還未恭喜嫂子。」
殊不知秦秀秀聽罷身軀一震,似哭非哭,似笑非笑道,「是啊……心月都快成親了……」
無盡悵然。
驀地推門而入,一片敞亮。
熟悉的房間,陌生的人兒。
「躍冰姐的東西,你……都扔了?」無憂試探性地問道。
「我單把床整理了一下,其它的,我都沒動。畢竟還有一個月就和心月成親了,搬來搬去,怪麻煩的。」秦秀秀回道。
無憂但見她走進內室,片刻間拎出了一個提籃,又道,「都是些常吃的蝴蝶酥、妃子笑,師妹可別嫌棄。」說罷將手中提籃遞向了依舊心不在焉的人兒。
「怎麼,怎麼會呢……」無憂訕笑道,眸光轉而一閃,說,「秀秀姐你……早點休息吧,我就回去了。」淺淺一揖,忙不迭邁步要走。
「師妹……」
這哽咽一喚,惹得無憂一怔。
「師妹是不是也似他人一般瞧不起我……」
無憂趕忙回頭連連擺手,辯解道,「沒有沒有,我,我只是想早點把苗大哥衣服洗了……」
秦秀秀滿面梨花帶雨,捂面抽泣說,「我知道姑父就是因為介意我娘是風月女子,才,才……」一番嗚嗚咽咽。
無憂這廂體會到了手足無措是什麼感覺,當下將懷裡手裡的東西紛紛擱置腳邊,幾步向前安慰道,「秀秀姐……你別哭了。風月女子怎麼了,風月女子就得讓人瞧不起嗎……」言罷倏爾聯想到自己的身世,一時間竟有一種惺惺相惜之感。
幽幽的一聲嘆息。
秦秀秀拭了拭淚,眼神驀然飄遠,喃喃道,「沒想到我居然能在即雪鎮那麼遠的地方遇到心月……」
一聽到「即雪鎮」三個字,無憂心裡莫名其妙地「咯噔」一聲。
「我娘一死,那些姨娘就……說是讓我投去即雪鎮外祖母家裡,可是即雪鎮那麼遠,我又從未見過什麼外祖母,能投靠哪兒去呀……」
又是一陣慟哭。
「哎呀,妹妹怎的哭了?」
新愁舊緒,百轉千回的時刻,一個突然響起的清脆女音愣是打破了這份哀傷。
戛然而止的哭聲。
無憂循聲而望,見是笑意盈盈的晉柳兒,不由得再看看方還梨花帶雨的秦秀秀,心下一驚。
「妹妹的眼淚倒是收得快呀。」晉柳兒一溜煙攬住無憂的肩膀,說道,「小憂,我說怎麼找不到你人呢,原來是被我的好妹妹……」雙眼卻是目不轉睛地落在弱不勝衣的女子身上。
「姐姐說笑了,我不過見小憂師妹親切罷了。」秦秀秀微微一笑道。
晉柳兒佯恍然「哦……」了一聲故意將音調拉得十分長,亦報以微笑道,「那妹妹好生休息吧,我們就不打擾啦!」說罷暗自冷哼一聲,拽著無憂就往門外走。心說整天裝什麼可憐兮兮的……
「哎哎,柳兒,等一下!」無憂忙掙開晉柳兒的手,「苗大哥的衣服我還沒拿呢!」說罷風風火火地一頭扎進冷凄凄的房間,那弱不勝衣的女子似是僵硬了一般立在原地。
她抱著籮筐朝那面色青白的女子訕笑著點頭示意,轉身撒腿就跑。
單留一個孤零零的提籃,在燈火下倒著渾圓的影兒。
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無憂怔怔地跟在晉柳兒身後,心思早飛到了九霄雲外,忽聞一聲冷哼。
「躍冰姐屍骨未寒,秦秀秀就搬了進來,你還跟她套近乎!」晉柳兒驀地停住腳,氣鼓鼓地轉身說道。
無憂隨即白了她一眼,說,「什麼叫套近乎,明明是我被半路拉走的……」
晉柳兒登時臉上掛不住了,「真,真的啊,我還以為你叛變了呢……」
無憂啞然失笑,「什麼叫叛變?」
「哼,小憂,你知道樓心月今天當著兩家人的面兒怎麼說的嗎?咳咳,」晉柳兒清了清嗓子,模仿道,「還請爹准我同時娶了柳兒和秀秀……如果柳兒不願,那心愿便不娶……這不是擺明了給我們晉家臉色看嘛!」
「你同意了啊?」
「我……」晉柳兒頓時滿臉遲疑,咕噥道,「為了晉家,我當然得同意了……」說罷不覺地玩起了手指。
「你的卓哥……也同意了?」無憂故意將「卓哥」二字咬得甜膩,惹得晉柳兒一通嬌嗔。
「還不就是他……」
「什麼意思?」
晉柳兒心口一緊,眼底滑過一絲黯然,低聲道,「卓哥怕會再出現第二個秦介……」
無憂一愣,禁不住滿面狐疑。
「卓哥說樓心月品行極好,不似秦介那廝心術不正。而且樓心月天生痴情,為人心軟,最易優柔寡斷,絕不會見異思遷。」晉柳兒頓了頓,嘆道,「所以……」
「所以你嫁給樓師兄,就僅僅是個場面?」
一語中的。
無憂細想了想,又好笑又苦笑道,「我真搞不懂,想嫁人的嫁不了,不想嫁人的偏偏要為一個場面嫁。」繼而搖頭繼續道,「那這個寒水門,說是為了捍衛不夜城,說是要自強不息,到頭來……」沒有說下去。
一片心寒。
其實無憂也不是沒有想過。如果她體內沒有流淌著廖家的血液……這個寒水門,還會收她嗎。
「小憂?」
晉柳兒一喚,無憂登時反應過來,問道,「怎麼?」
「你別老杵在門口啊……」
無憂一怔,雙手一滑,懷中籮筐轟然落地。
灑了一地的臟衣。
「苗大哥殺了躍冰姐……」晉柳兒小心翼翼地觀察著她的表情,又道,「他肯定是腦子犯糊塗了,你就先別理他了……」轉念一想,兩眼放光道,「一個月後我就成親了,你這段時日就幫我拾掇拾掇吧!跟我一起挑挑嫁衣啊,挑挑胭脂啊……」
「苗大哥沒有殺任何人。」無憂突然冷冷道。
幽幽的一聲嘆息。
「小憂,我知道你不相信,我也不相信啊!可是,可是苗泠泠他……」晉柳兒咬牙恨道,「他都成了那個樣子了!」頓覺言語無力。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才能將一個人變成晉柳兒口中說的「那個樣子」。
無憂怔了怔,忙彎腰撿拾地上的臟衣,突然聞到一股奇怪的味道。然而皺起的眉頭轉瞬即逝。
「我先回房了,早點休息。」她淡淡叮囑跟前一臉沮喪的女子道。
晉柳兒點了點頭,回道,「洗不完就明天再洗吧,你也早點休息。」
瀟洒的揮手。
漸漸消失的背影。
殊不知別苑外的男子眼裡,卻是一派翻江倒海般的漆黑。
樓心月面色異常冰冷,劍直直地指向淹沒在黑夜裡的一襲玄殷色斗篷,道,「你果然不是寒水門的人。」
一聲冷哼。
那於風中赫然而立的空蕩蕩斗篷,彷彿藏著一個隱形人。
一粒汗珠倏然自樓心月的額角滾落,他強自定了定心神,喝道,「你為何要跟蹤我!你這邪魔,殺了霍前輩和玉嬤嬤!!你……」一股怒氣油然而生。
伴隨著一道凜冽劍光。
一襲荼白的男子雙眉倒豎,彷彿使勁渾身力氣般,朝那斗篷狠狠地劈去!
出奇地,斗篷里的人沒有一絲要躲的意思。
破空一劍,震耳劍鳴。
就這般不偏不倚地刺破那件斗篷。
樓心月突然一怔,驚得連連倒退。
在他倒退的時候,那件飄忽如九幽鬼魅的玄殷色斗篷亦應聲而落。
確實無人。
地上只有一件癱軟下去的碩大衣袍。
「怎麼,怎麼會……我剛才明明……」樓心月滿面驚愕地抓起地上衣袍,心說我剛才明明已經追到此人了!怎的如此詭異……
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