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侍玉
無憂一覺驚醒的時候剛過四更天。
時下一團漆黑,鮮有動靜。
她下意識地抓住枕邊的蝕青,緊張地喚道,「嬤嬤…玉嬤嬤……」
再摸身旁,被窩早已冷透。
幾乎是被電擊一般地彈跳起來,無憂連衣裳都來不及披,忙三步並作兩步到桌前點燃了油燈。
一霎間的明亮有些刺眼,她習慣性地眯了眯眼睛,燈光如豆。饒是火光微弱,本就窄小的房間亦被照了個通徹,環視四周,哪還有玉嬤嬤的一丁點兒影子。
心慌了。
她本能地去翻屋內的衣櫃,玉嬤嬤為數不多的幾件舊衣和包袱已然不見。沒有任何書信,甚至連一張簡短的字條都沒有。若是無聲告別,定毅然下了決心。自從生活在隅中一宮之後,她雖然也有自己的卧房,但苦於失眠,幾乎夜夜都蹭到玉嬤嬤的被窩裡,二人關係寥寥數日便如同親婆孫一樣,如今自己的婆婆一聲不響地走了,她怎能不急?!
今晚並沒有看到玉嬤嬤收拾行李啊…怎麼可能剛睡了就……
咬了咬牙,無憂胡亂穿好一件衣服拿著手裡的油燈便撒腿跑了。
只是……
入睡時分的家貓卻是異常活躍。
深夜的月池旁依稀有兩個垂柳下細細碎碎的人影。其中一人懷裡正抱著一隻肥碩的黑貓,雙眸閃著綠光,陰森森的夜裡格外瘮人。出奇地,貓趴在懷裡很是安靜,彷彿亦不敢擾了二人的對話。
「爹,樓嘯天居然敢把晉連孤請回來,這不是擺明了欺負我們秦家人嗎!」聲音尚稚嫩的,大概是個忿忿不平的激動少年了。
「你懂什麼,」被少年喚作爹的男子冷哼了一聲,道,「他樓嘯天要不這麼做,樓心月這條小命不出個三兩天就沒了。」
「我看樓心月倒是死了好,」少年咕噥了一句,恨道,「樓心月要是不死,不夜城以後就是他的了。枉我們秦家為不夜城嘔心瀝血這麼多年,最後竟把城主的寶座白白地送給了別人,真是笑話……」
男子充耳不聞般,逗了逗貓,隨意說道,「就算樓心月不死,不夜城的下一代城主也不會是秦家的。」
「爹!……」少年嗔道。
男子斜睨他一眼,緩緩說,「你把一切想得都太簡單了。你以為樓家不跟秦家搶,就沒有別人跟秦家搶了嗎。何況他樓嘯天還不是搶的,人家啊……是眾望所歸。」一聲幽幽的冷笑。
少年怔了怔,不屑地哼道,「我知道爹的意思。晉連孤他孤家寡人一個,親生女兒都許給了樓家,勢單力薄的,他難不成還要搶城主?何況他還殺了……」兩個字剛到嘴邊又生生咽了回去。
「有人啊,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男子莫名其妙地感慨了一句,眼底倏爾滑過一絲陰狠,冷言道,「最可怕的就是表面一無所有的人,背地裡卻掌握著千軍萬馬!」
少年聽罷身軀不由地一震,狐疑道,「什麼千軍萬馬……」
男子哼了一聲,說,「你當晉連孤這麼多年的忍辱偷生是白活嗎。一個白芙兒,嘖嘖嘖……紅顏禍水啊!」
「白銀妖女,不殺不足以……」少年這句話未說完,隨即被男子打斷道,「殺不殺的事,此一時彼一時,眼下你給我盯好莫同憶新收的那個女徒弟。」
「女徒弟?!」少年甚是吃驚,思索了片刻,恍然道,「那個跟我爭蝕青的粗鄙丫頭!爹,你讓我盯著她幹嘛啊……要不是她,那條蝕青早就是我的了!」說罷一陣憤恨。
男子笑了笑,嘆道,「粗鄙丫頭?你要是知道她是誰就不會這麼想了。」
少年沒有反問,雙眸熠熠,顯然是在等后話。
「罷了……你知道也沒用。憑空添亂。」男子將懷中家貓一把扔給了少年,揮了揮衣袖,笑道,「樓心月一去就是六年,他或許六年後回來,或許永遠……」頓了頓,陰狠道,「都回不來了。」
見少年原地不動,又嗔道,「還不趕快回去!非要鬼鬼祟祟地等別人發現嗎!」
少年似有不滿地小聲應了個「是」,即刻化為一道劍光夜空中呼嘯而去。
男子眉頭深鎖地望著滿池月色,耳邊卻驀然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
「誰!!」
眸如寒電。
要說夜深人靜鬼鬼祟祟的除了這父子二人,那便只有苦尋玉嬤嬤的無憂了。
依舊清冷的日出之宮。
同樣清冷的,此時此刻,怕是傾瀉一地的月光罷……
不似往常皎潔如雪,反倒多了一絲冷酷意味。
無憂滿頭大汗地穿梭在玉嬤嬤所有可能涉足的宮殿之間,總抱著那麼丁點的希望人還沒走遠。發了瘋一般,腦海里來回閃爍的幾個字眼無非就是為什麼?為什麼!至少留下個理由啊!
可這世間之事如果都要一個緣由,也就不會有那麼多文人騷客的傷春悲秋了吧。
只是放在她的年紀里,不能懂,亦懂不了。
多少年後無憂想起這些斷壁殘垣式的良辰美景,會心一笑,淚眼模糊,亦或是漠然置之……現下看來,都有點為時過早。
她不知不覺走到日出一宮,放眼望去,杳無人跡。心口倏爾一緊,壓抑良久的衝動登時控制了她的思緒。
失神的片刻,額頭依稀感受到了少年指尖淡淡的涼暖。
柔風若水,笑靨淺淺。
不及無憂回神,她愣是被身後驀然閃現的人影死死地捂住了嘴,當時大驚,四肢亂舞地掙扎著,眼珠子都要掙了出來。
身後人影「嘖」了一聲,埋怨道,「你一個小丫頭片子力氣怎的這麼大呢!還踹我!」
無憂一聽聲音,登時鬆了口氣,隨即停下動作,滿臉慍色,狠狠地踩了身後人一腳。
「嘿嘿!」一個輕輕落地,無憂硬生生地跺了個腳,但聞身後花枝招展的人影不屑道,「你要踩小哥哥我呀,再練個幾年吧!哼…連個鐵棗都打不下來。」
驀然轉身,無憂氣鼓鼓地盯著半夜裡鬼影一樣的苗泠泠,罵道,「大晚上的不睡覺出來幹嘛啊!」
苗泠泠哼了一聲,白眼道,「撒尿!不行啊?」
「……」
無憂回頭要走,苗泠泠忙上前拉住她,好生問道,「我還沒問你呢,大半夜的跑出來幹嘛?想我啦?」
無憂一臉狐疑地打量著他,滿臉寫著「你有病吧?」,咕噥道,「我才沒興趣觀摩你撒尿。」
苗泠泠並沒有反駁,看她衣衫單薄,渾身冒著熱騰騰的汗氣,當下心裡猜中大半,輕嘆了口氣,拍了拍無憂的背安慰說,「回去睡吧,你的樓師兄是見不到了。」
眼光逼人。
苗泠泠咽了咽口水,不敢直視那雙驚怔到難以置信的眸光,隨意道,「你別看我啊,不關我的事。又不是我把他送去了玉龍雪山……」
「什麼時候走的?」無憂忙不迭問道。
「這個嘛……」苗泠泠遲疑了一會兒,聳了聳肩無奈說,「反正他已經走了就是了,你沒點修為,想追也追不上。」
無憂眼神一黯,猶如被潑了一盆冷水,登時感覺透心冰涼,想了想,又問,「苗大哥,你可知同行的有沒有玉嬤嬤?」聯想到玉嬤嬤昨日的異樣…同行之人里必有她!
苗泠泠「咦」了一聲,吃驚道,「你怎麼知道?玉嬤嬤跟你說了?」
無憂搖了搖頭。
「我也是昨天才聽師兄們說的,」苗泠泠頓時眼冒精光,將無憂拉到一旁,伏耳小聲道,「我就知道玉嬤嬤肯定不是什麼平淡的主兒!蠱仙霍老怪你知道了吧?那霍老怪當年多麼厲害的人物啊……天上地下,沒有他不能用來煉蠱的!」說罷一臉神往,痴痴道,「霍老怪為了一隻玉笛……」
「一隻玉笛?」無憂疑惑道。
「哎唷,就是他和玉婆婆的定情之物!」苗泠泠簡直是恨鐵不成鋼的語氣。
無憂神色一驚,結巴道,「怎麼可能,玉婆婆她和霍……」忽然想起很久之前那晚玉婆婆迷迷瞪瞪對她說的一句話,「我呀…我一輩子就一個人過活了……」,又想起昨日之語,「其實嫁不嫁,倒也無所謂了。」
愈發地疑惑。
「我看你隅中打雜也快幾個月了,玉嬤嬤的事兒你肯定比我清楚,算了,不說了。」苗泠泠連連打哈欠,滿眼淚花,疲憊道,「小哥哥要回去睡大覺了,」轉而問道,「要不要我先送你回去呀?」
無憂剛要說話,苗泠泠壞笑道,「你求我我也不送你,哈哈哈……哪兒來的哪兒去,快快快!」揮手示意她快走。
「苗大哥……」
苗泠泠聽她語帶哽咽,身軀一震,滿臉壞笑頓時僵硬。
「沒事了,我走了,你早點睡吧。」無憂忙背過身去拭淚,強忍住哭腔往回走去。
六年。
她又能活幾個六年啊……
樹影浮動。是回憶,是孤寂,是深夜裡的刺骨冰寒作祟。
苗泠泠如此這般地看著女孩漸漸遠去的背影,直至化成遠方墨點消逝於混沌黑暗,終忍不住哀嘆了口氣。
一夕之間,物換星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