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解蠱
「爹……」
傍晚的新晉府褪去了白日的喧囂,霎時安靜下來。縈繞耳畔的,只有蕭瑟的冷風。
女孩這般喚住了庭中望月的男子,盡量掩飾住語氣里的忐忑。
沒有轉身。
「我記得寒水門門規有一條,『嚴禁弟子無故外出。』」男子不帶絲毫情感地道,「你回來莫不是出了什麼事情?」
晉柳兒被風吹得一個激靈,眼前男子負手而立,狹長的身影倒映於地,巍然不動,良久,她明知不該問卻問道,「爹……你真的殺了趙平嗎。」
身影驀然一顫。
「你問這個作什麼?」晉連孤冷冷道。
晉柳兒緊張得咬了咬下唇,乾脆說,「樓心月他中了趙平的肉蠱。」
「哦?」了一聲,晉連孤倏爾轉身,目若寒電,道,「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你這還沒嫁過去呢,就開始擔心未來的夫君了?」
「哪有,不是……」晉柳兒忙辯解道,心下暗自嘆了口氣。好歹也是自己的師兄啊…何況無憂她還……
「不是什麼?」晉連孤笑了笑,接著說,「如果不是心疼你未來夫君,你會幫著別人懷疑到你爹的頭上嗎?」至於「別人」,就不消說是誰了吧。
「沒,沒,沒……」晉柳兒連連擺手,急得小臉通紅,道,「我懷疑誰,也不會懷疑爹爹你啊……我只是在想,不夜城是不是還有其他人會煉蠱,說不定樓師兄中的不是趙平的肉蠱呢。」
晉連孤冷哼了一聲。
女孩一怔。
「趙平確實死了。」他淡淡道。
晉柳兒神色頓黯,低聲嘀咕道,「這次真是一點兒忙都幫不上了……」說罷倒抽了口涼氣,暗想無憂她大大咧咧的應該不會因此就跟我生了嫌隙吧……
一陣靜默。
薄紗似的雲緩緩漂游,忽地遮住了那輪月,與此同時,屋頂上突然跳下一個黑衣人。
見了相站甚遙的父女二人,似很震驚,連忙飛身要走。
「行卓。」晉連孤低喚道。
晉柳兒神色頓時一震,滿臉狐疑地看向僵滯住動作的黑衣人。
「來都來了,怎的又走?」晉連孤招手示意,那黑衣人驀然回首,三步並作兩步走到他身前作揖,額頭上已然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答應了嗎?」晉連孤短短一問,那黑衣人默不作聲地點了點下巴,並不敢抬頭。
「爹……」晉柳兒忙小跑過去,拉住了晉連孤的手,故作撒嬌道,「你跟卓哥在說什麼?」眼角餘光卻全落在了身前的一襲黑衣上。
心口莫名湧起一股難以名狀的酸痛,像熱血崩散,逐漸地奪去了一切理智。
邁出那麼些步子,惹了那麼多禍事,裝作那麼多次若無其事……
都是為了見到你。
「你不是也知道了嗎?」晉連孤斜睨了她一眼,說,「你回房裡好好休息吧,我和行卓還有事兒要到書房裡聊聊。」
不待晉柳兒回答,二人已向庭外書房走去。她握住爹爹的手僵在半空,痴痴地望著男子身旁單薄得有些駭人的背影,倏爾落下幾行熱淚。
兩個時辰后。
萬籟俱寂,連天上的雲月彷彿都睡去,紋絲不動。
夜風微冷,掠起了剛剛推門而出的少年額角柔軟的碎發。
再次見到女孩,他眼角一搐,許久沒有說話。
隔在兩人之間的,不間歇在兩人腦海里翻湧的,不只是已然逝去的那段年幼韶光。
還有萌生已久的,朦朧的,熱烈的,卻始終不能袒露的情愫。
晉柳兒欲言又止,見晉行卓點了個頭問好便轉身要走,一急之下跑上前去緊緊拉住了他的衣袖。
冰涼稚嫩的指尖不經意地碰觸到粗糙皸裂的掌心。
一個皺眉。
「卓哥…」晉柳兒聲音哽咽地喚道。
書房內燈光未熄。
晉行卓面色冷淡,先是撇開了她的手,后往前走了幾步,道,「爹說你剛進了寒水門,新弟子訓練定十分辛苦,既然回家一趟,好生歇息吧。」
在等她回答。
明明不過片刻,卻似經年累月。
晉柳兒一把拭去了落珠兒似的眼淚,粲然一笑,問,「卓哥,妹子有點事兒要請教你呢。」
「什麼?」
驀然回首,映入眼帘的,是她燈火中明滅迷離的雙眸。
「卓哥你為爹爹辦事這麼多年,想必對不夜城裡的人物熟悉的很。你可知不夜城除了趙平還有誰能練出肉蠱來?」晉柳兒意不在問上,她的答案,早就得到了。
「霍諒。」
晉柳兒一怔,反問道,「『霍亮』?為什麼我從來沒聽說過此人……」
猶疑了一會兒再抬眼看去,一襲黑衣終是消失在了黑暗裡。
燈熄了。
她眼裡最後的一絲亮光亦熄了。
若是此時還有未熄之燈,那隻能是十二夜宮裡的平旦一宮。
三個狹長的人影,一杯涼透的茶。
魏小小這廂坐在椅子上,縮著背,接連咳嗽了幾聲,面頰異樣潮紅。他看著眼前亦是相對無話的二人,冷不丁說道,「我封住了心月所有的穴道,連奇經八脈也封了,就算這樣,也只能拖延一時。」
不知是誰冷哼了一句。
「人蠱…」樓嘯天饒有興味地咀嚼著這二字,反笑說,「原來是為了煉人蠱…」
「師兄……」莫同憶滿臉擔心,輕聲安慰道,「心月那孩子的修為在同輩里是數一數二的,心智自是非常人可以相提並論,一定還有辦法的,只要趙平沒死……」
樓嘯天凝神皺眉,表情甚是嚴肅,驀然嘆了口氣道,「他的命數如此。身中肉蠱者容貌獃滯,行為遲緩,若強行壓制,受蠱人則渾身奇熱奇癢直至肌膚膿病潰爛……」
失神的片刻,魏小小不經意道,「我見心月受傷就帶他回來,有魚還在墨溪查探,眼下只發現了一個人蠱,幾十個屍堆,恐怕人蠱的數量……」話說了一半,轉而道,「我明日趕去和有魚會合,怕是不能等了。」
「可是心月這邊還需你……」莫同憶下意識地脫口而出,后恍然事態之嚴峻,自知廢話,忙緘住了口。
「把廖老爺子請來夜宮呆幾天吧。」魏小小登時靈光一閃。
莫同憶搖了搖頭,眉頭深鎖道,「一清失蹤后,廖老爺子除了平日議事,教練新弟子,幾乎不肯多在宮裡停留一步。況且他年事已高,怎能再勞煩他去操我們這份心。」
魏小小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不再說話。
「把晉連孤請來吧。」
此語一出,石破天驚。
說話者正是樓嘯天。
當下只聽他繼續道,「晉連孤的女婿中了邪蠱,他身為岳父,豈有坐視不管之理?」
魏小小「噗嗤」一笑,暗罵師兄這計極好!莫同憶卻愁眉苦臉地急忙追問道,「晉連孤殺了秦歡,秦家人現今仍忿忿不平,師兄你把晉連孤請回寒水門,不是沒事惹亂子嗎……」頓了頓,又道,「當年晉家被逐出不夜城,寒水門早沒了他的位置。就算有,也是名義上的,要是明天大張旗鼓地把晉連孤請回來,不是打寒水門的臉嗎?」
其實莫同憶一番考慮亦不無合理,只是……
只是他晉連孤想回來。秦家式微,廖家絕後,莫、樓兩家人丁單薄,大好時機,焉有不回之理?
樓嘯天嘴角倏爾揚起一絲冷笑,而這絲轉瞬即逝的冷笑,恰巧落在了莫同憶和魏小小二人的眼裡。
最不幸莫若夫妻間的貌合神離,最心寒莫若兄弟間的勾心鬥角。
十幾年的恩怨情仇,如果能夠輕易地煙消雲散,滾滾紅塵,怕是也沒有那麼多的痴男怨女了。
默默注視著樓嘯天的莫、魏二人不約而同地幽幽地嘆了口氣。
「其實白芙兒被殺,也實屬不得已……」莫同憶頗有感觸的一句,打破了一剎間的寂靜,「白老四噬殺成性,還不是因為偷煉族中禁術而走火入魔。相傳白銀一族男童女童成年之時鬚髮盡白如同垂暮老人,白芙兒一死,這世上再無少年白頭之人了吧……」
「逆天而行,咎由自取啊!……」魏小小亦是幡然感慨道,劇烈地咳嗽了幾聲,輕撫了撫心口。這病根伴他多年,怕是祛不了了。想罷暗自苦笑。
樓嘯天攥著手中字條,斂眸深思,無可奈何般,將字條擺到了莫、魏二人的眼前。
「唯靈不死,方可解蠱。」
莫同憶本一臉狐疑,一字一字地低聲念出后頓覺頭皮發麻。
魏小小看前聽罷,身軀一震,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
「這字條為什麼會出現在夜宮裡,我猜想也只有晉連孤自己清楚。」樓嘯天眼底驀然閃過一絲寒光,咀嚼道,「解鈴還須繫鈴人啊……」
莫同憶咬了咬牙,幾乎恨說,「難道就不能讓小憂平平淡淡地過上幾十年嗎,她年紀還那麼小……」贈玉時的一席謊言如繞耳畔,「我雖護不了她一世,但若連一時都護不了,有何顏面去見同悲?!」
念及此名,三人心口都是一痛。
連魏小小的眼眶都禁不住濕潤了起來,不知是咳嗽帶的還是追憶往昔。
「晉連孤,趙平,肉蠱,人蠱,不死靈……」多麼言簡意賅的計謀啊。樓嘯天苦笑。
殊不知從頭至尾,字字句句,都一滴不漏地進了窗外人的耳朵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