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拜師
是日,十二夜宮,窺月台。
大清早宮城口新貼告示,系三試通過人員名單。此次寒水門三試共一千零一十三人,最後篩選通過的只有十五人,果真百里挑一。告示上寫道,「宰治文、樂正昂、王甘甘、胡江河、向躍冰、楊小涵、苗泠泠、晉柳兒、無憂……此十五人於今日正午在夜宮窺月台集合,務必守時。凡無因由不到者,皆視為放棄資格。------寒水門宣。」
一張不甚起眼的白紙,明晃晃地貼在城牆口的告示欄,筆力遒勁,自帶風骨。
落筆者恰是主持三試的盧有魚。
此刻他挺胸傲立於窺月台的數萬級台階之上,俯瞰從遠處緩緩拾級而來的一個個墨點,眼神充滿期許,掩不住的笑意。
同站的,還有樓家二師兄樓心月,秦家大師兄秦介,莫家大師兄莫承才和廖老爺子廖裕昌。
「今年這批孩子里天資出眾的可不少哇!」盧有魚頗有自信地感嘆道,回頭看著樓心月說,「我看柳兒聰明伶俐,活潑可愛的,給你作師妹可好?」
「師叔!!」樓心月嗔道,耳朵忽然紅了,自顧自地嘀咕了一番,「倚老賣老,仗勢欺人……」
「小子,你說什麼我都聽見了啊,你是非認這個師妹不可,由不得你!都要成親的人了,怎的還這樣害臊……」盧有魚斜睨了樓心月一眼,哼道。
其餘幾人「噗嗤」笑出了聲,數莫承才笑得最癲,邊笑邊說,「樓師兄三試的時候就托展皓向我打聽晉柳兒呢,這下好了,師兄師妹,日久生情……不娶也得娶了!」
「就你嘴巧!」樓心月惡狠狠地捂住莫承才的口,二人糾纏了一會子,莫承才被束縛得動彈不得,眼神哀憐地注視著樓心月求饒。
「他肯娶,人家未必肯嫁呀。」說話這人乃是秦操之子秦介,當下一臉鄙夷。
盧有魚乾咳了兩聲,喝道,「都是做師兄的人了,吵吵鬧鬧像什麼話!」
「我看像話。」
盧有魚百思不解地看著接話的老者。
華髮蒼顏,精神奕奕,不是廖家末代傳人廖裕昌又是何人。
當下只聽廖裕昌道,「我就喜歡孩子在一起鬧騰騰的,朝氣蓬勃的年輕人嘛。」
盧有魚登時恍然,暗自嘆了口氣,心想廖老爺子老來得子,好不容易有了獨苗,溺愛得跟什麼似的,這一剎間說沒就沒,料是平凡人家也難以承受此等喪子之痛啊…驀地眼冒精光,滿臉堆笑討好那廖老爺子說,「知道師公您喜歡熱鬧,我特意挑了幾個活潑孩子給您,天資亦是極佳,我就擔心師公您……」
廖老爺子哼了一聲,不滿道,「我還沒到死的時候呢,幾個孩子還能應付得了,累不著我。」
「哎唷,師公,我不是那個意思!」盧有魚自知失言,登時訕訕的,殊不知腸子都悔青了。
一應小輩偷樂著看笑話。
「拍馬屁……」
忽地響起一個青澀的女音,聲量雖小,依舊沒有逃過盧有魚的耳朵。
「無憂!你躲哪了,給我出來!」盧有魚臉色一陣青一陣白,氣得鬍子亂顫。
沒有人出來。
樓心月四下環顧,確實也沒發現有她,「咦」了一句,眉頭緊皺。
盧有魚卻是冷哼了一聲,撿起一枚石子驟然向身前不遠處的大鼎射去。
一時間金石欲裂,徒留銅鳴,刺耳至極。
踉踉蹌蹌爬出來的是個個頭不高的小姑娘,灰頭土臉的,很是尷尬。
「本要將你交於莫家師叔,念你舊傷未愈,又添新傷,且年紀尚淺,遂交於隅中一宮,養個半年,之後再行修鍊。」盧有魚一番咬文嚼字,跟前傻站著的小姑娘卻是聽得雲里霧裡。
她悄悄地挪到莫承才旁邊,伏耳輕聲問道,「承才師兄,那什麼隅中宮,是幹嘛的啊……劍術?刀法?還是……」
莫承才亦伏耳笑回,「就是跟些嬤嬤打打雜,洗洗衣服做做飯什麼的。」
「啊?!」無憂驚得下巴差點掉了。心說怎麼從七里鄉跑到夜宮這麼遠,都擺脫不了打雜的命兒!!登時衝到盧有魚面前不情願地嚷道,「師叔!我不要去打雜!我錯了還不行嗎,我再也不說你拍馬屁了。」說完故意擺出可憐相兒。
「你要不給我老老實實地去隅中宮打半年雜,要麼給我走人。」盧有魚撇了她一眼,冷冷道。
「師叔啊!」無憂扯著哭腔,心裡暗罵小矮子仗勢欺人!手上卻死死拉著盧有魚的袖袍,懇求說,「我傷都好了用不著療養,不信你讓我師父給我瞧瞧,一點事兒都沒有!!」
「別說了。」盧有魚一把推開她到一邊,望著台階下參差不齊的人頭,說,「這也是你師父的意思。」隨後甩了甩袖袍往台階下走去,樓心月朝無憂點頭示意,亦隨盧有魚廖老爺子他們下去了。
留無憂懵懵地站在原地,啞口無言,良久她幽幽地哀嘆了口氣,難過地嘀咕道,「我還是去找柳兒吧……」
晉家大小姐晉柳兒。
不夜城晉家後人晉連孤與白芙兒丫鬟淑言之女。
提及淑言,晉連孤年輕時因機緣巧合,竟救了她一命,由此結識了白芙兒。
螓首蛾眉,出水芙蓉,形容當時風華正好的白芙兒再合適不過。
可惜啊。
可惜她白芙兒偏偏是……
不夜城新晉府。
書房內。
晉連孤正閉目養神,茶煙裊裊。
四下無人,他卻淡淡地說了句,「回來了。」
躡手躡腳關了房門的,正是她晉柳兒。
她嘿嘿笑了一聲,問道,「我娘呢?」
「被你氣病了,養在床上呢。」晉連孤驀然睜眼,眼神一剎銳利,隨即恢復平和。
晉柳兒努努嘴,撒嬌說,「白銀城家裡就我一個人,太悶了,都沒人陪我玩……」
「那你這次進了寒水門就可以玩了?」晉連孤喝問,額頭青筋暴起,著實嚇了晉柳兒一跳。
「爹……」她委屈道,「你不是要把我嫁給那個什麼樓心月的嘛……他不是寒水門的師兄嘛……我進了寒水門兩人見面相處的機會也多啊……」
晉連孤哼了一聲,道,「你考慮得倒是周全,」他輕嘆口氣,眼神滿滿憐愛,接著說,「罷了,本想給你點顏色收收你的性子,現在看來,我把你捆起來打一頓你抽個空也跑了。」
晉柳兒得意地揚了揚眉,跑到晉連孤身旁抱著他,眼底驀然閃過一絲光,欲言又止地問道,「我剛剛進來的時候,怎麼沒看到卓哥……」心裡突然小鹿亂撞,不自覺地玩起了指甲。
「我讓他回白銀城了。」晉連孤端起茶碗仰臉喝了一大口,擦擦嘴不經意道。
「你不是一直帶他在身邊嘛!爹,你怎麼讓他回白銀城了啊!」晉柳兒激動得說了一連串,回應她的卻只有晉連孤疑惑的眼神。
「他辦完事就回來。」晉連孤說了句大喘氣的話,把晉柳兒嚇得不輕,又說,「你問這個作什麼?難不成又犯了什麼錯誤向讓行卓幫你收拾爛攤子?」
「沒沒沒…」晉柳兒連連擺手,嘴角掛著心滿意足的笑意。她盤算了一會兒,神情很是開心,但沒多久,眼中的亮色一點一點地暗淡下去,隱隱含淚。
為什麼我一過來找你你就走了……
「誰欺負你了?」晉連孤若有所有地盯著晉柳兒的表情,陰晴不定的,心想這丫頭定是出了什麼事。
可又有幾人能猜透女孩的心思?
小荷露水,蜻蜓低飛,柳絮飄揚一般的思念。
朦朧、羞澀、欲罷不能的思念。
「誰敢欺負我呀,我是誰呀,」晉柳兒倏爾回過神掩飾說,「爹,我交了個特別好的朋友!還認識了好多奇奇怪怪,特別有趣的人!」
晉連孤「哦?」了一聲,笑意淡淡地摸了摸她的頭問,「哪裡認識的朋友?」
「半路認識的,」晉柳兒思緒飄忽,一幅幅畫面頓時湧現在眼前,清晰而溫熱,她回憶道,「那個女孩把我從一堆人中間救出來,雖然救的方法有點卑劣,嘿嘿……不過我發現,她有一塊跟我們家一模一樣的璞玉!」
晉連孤臉色一震,隨即問道,「家傳的璞玉,雖未經雕刻,但玉色獨一無二,你那雙眼睛滴溜亂轉的不老實,可看清楚了?」
「怎麼不清楚,無非傳男不傳女嘛,」晉柳兒故裝無所謂地摳自己指甲,心想不給我戴著我還不能看了嘛…一塊破璞玉,我才不稀罕呢……
「你這丫頭,難不成我給行卓,你還嫉妒他?」晉連孤頓時笑了。
「你給卓哥我當然不嫉妒咯…我就怕爹你把家傳的璞玉給了外人……」
話裡有話,晉柳兒這看似不經意的一句,卻讓晉連孤眉頭深鎖起來。
不待他套問,晉柳兒賭氣地說,「淑嬤嬤對那個男孩說的話,我都聽到了。」她心頭一寒,原來如此疼愛她的爹爹也對她有所隱瞞,況且,隱瞞的還是……
晉連孤默不作聲。
他握著冰涼的茶碗,骨節「咯吱」作響,眼前閃現的,是灑在池中芙蓉花瓣上的那灘血,顫動著,凝固著,和著滂沱雨水,染了一池殷紅……還有那雙蒼白的眼睛,那雙失了生機再不會喜怒哀樂的眼睛。
如何能忘?!